《夜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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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旅人-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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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瑛还没从刚才的话题里彻底抽回神,面对告别,她什么也没讲,只从口袋里翻出几颗锡纸包的黑巧克力,上前一步,拉开他的公文包塞了进去。

    盛清让出了门,雨更大了。

    乌云面目狰狞地从天际翻滚而来,整个上海都被泡在雨里。

    四个小时后,清蕙接到一个电话——是盛公馆里的大嫂打来的。

    在整座申城风雨飘摇之际,大嫂为了照顾在轰炸中失去了双腿的大哥,为了保全这个家,带着孩子从江苏老家回了上海。

    她同样担心清蕙,因此打来这个电话,叫清蕙带着孩子回去。

    清蕙在电话里反驳:“二姐不会肯我回去的。”

    大嫂便不急不忙说:“你轻易做这样大的决定,她当然反对,但说到底还是怕你负不起这个担子。她性子冲,你偏偏要硬碰硬地同她对着干,只会火上添油。清蕙,离家出走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清蕙有些底气不足了:“可、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呀,她固执得很呢!说要断绝联系,那么只能断绝联系了!”

    大嫂缓声道:“眼下国难当头,一家人却还要四分五裂,你说这样对吗?”

    清蕙彻底答不上来了,那厢大嫂接着说:“已经让司机去接你了,你整理好,带上孩子回来。你三哥哥那里我今晚会同他讲,至于你二姐那里,也不必担心,你相信我,这个家里我还是说得上话的。”

    大嫂讲话素来有一种不慌不急的稳妥架势,清蕙偃旗息鼓,只能垂首应道:“好吧。”

    她挂掉电话,转过身看向宗瑛:“宗小姐,我可能要回家去了。”

    宗瑛略感意外,但听她复述完大嫂的话,便清楚了其中原委。

    如果大嫂的话在家中真有分量,那么清蕙回家无疑是更稳妥的选择——以她自己的经济和生活能力,实在不足以独立抚养两个孩子。

    这个大麻烦宗瑛带给她的,宗瑛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宗瑛先问:“那你愿不愿意回去?”

    清蕙咬唇皱眉思量片刻,她最大的顾虑一直是二姐的反对,只要大嫂首肯,那么她也并不排斥回家。

    宗瑛见她点了点头,即俯身开始帮她收拾沙发上的衣物,讲:“好,我陪你回去。”

    雨天出行不便,汽车也姗姗来迟。

    阿莱走在最前面,清蕙抱着阿九紧随其后,宗瑛提了两只藤条箱行在最后。

    服务处的叶先生帮忙撑伞,将他们一一送上车。

    雨雾迷蒙,雷电断断续续,清蕙消瘦的脸贴着车窗,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怀里的孩子,视线移向车外。

    路边商店的雨棚下面,多的是蜷缩身体避雨的难民——天已经转凉,那些孩子仍着单衣,眼巴巴望着漫天雨帘,等这一场不知要下多久的雨结束。

    清蕙突然察觉到前所未有的不自在,她记忆中的上海早秋,从没有这样冷过。

    到盛公馆时,已是下午。

    一家人用过午饭不久,除了孩子们,没人去午睡。

    小楼外的浓绿树荫被雨水连续不断地拍击,无可避免地显出颓势;进楼入口湿漉漉一片,地毯上是杂沓脚印,还没来得及清理;几把伞搁在门内,地上汇了一滩水。

    受天色影响,客厅里一片晦暗,所有人都坐在沙发里等清蕙回来,气氛是不同寻常的沉寂。

    宗瑛将藤条箱拎到门口,却见清蕙迟迟不进门,直到佣人朝里面喊了一声:“五小姐回来啦。”她才抬脚迈进了门。

    清蕙进门瞬间,怀里的阿九乍然大哭,沙发里的二姐最先皱眉,二姐夫事不关己地坐着,大哥坐在轮椅里咳嗽,只有大嫂起了身,吩咐一旁的奶妈:“张妈,先带孩子去休息,我们有事要谈。”

    奶妈赶紧上前,想从清蕙怀里接过孩子,清蕙犹豫半天,在她反复强调“五小姐就放心吧,你还是我带大的呢”之后,才肯将孩子递给她。

    大嫂又看一眼门外的宗瑛,谦逊有礼地询问:“请问你是?”

    还不待宗瑛回答,二姐已经先一步开口:“给大哥截肢的医生。”

    大嫂略怔,但马上又讲:“外面落雨,太潮了,快请进。”

    宗瑛进屋,佣人立刻上前从她手里接过藤条箱,大姐也请她坐。

    宗瑛却站在清蕙一边,暗中握了握她的手,清蕙鼓起勇气说:“贸然离家出走是我的错。但我已经成年,有权自己做决定,不容商量粗暴地赶我出门,甚至言语侮辱两个无辜的孩子,这是不对的。”

    二姐一听这矛头对准自己,立马指了她讲:“你还来劲了——”

    “盛清萍。”大嫂只喊了这一声,二姐立刻打住,一口气憋回去,两手交握,手肘挨向沙发椅的扶手。

    显然在清蕙到来之前,大嫂就已经说服了二姐。因此就算她再有不满,也只能忍着。

    但大嫂仍是训了清蕙,给了二姐台阶可下:“收养两个孩子不是小事,以你目前的能力并不能养活他们。离开这个家去你三哥哥那里,也并不是独立,你还是在依靠别人,对不对?”

    清蕙略略耷下脑袋,服气地应道:“对。”

    “以后万事商量,不要再为争一时之气闹到这样的地步,一家人该有一家人的样子。”大嫂说着又看向二姐,“对老三,也不要太刻薄。他一颗真心总被冷对,迟早都是要凉的。”

    二姐别过脸,虽有些碍于面子的不服气,但嚣张气焰已完全不比以前,为照顾生病的儿子,一张瘦削的脸,在黯光中竟也显出几分憔悴来。

    大嫂的话讲完,屋外的雨仍顺畅地往下倾倒。

    佣人这时却慌急慌忙跑下楼,语气异样的急促:“阿晖少爷突然发起烧来了!”

    算起来,距发病已经过去六天,阿晖被送去霍乱医院后,二姐生怕他在医院被传上更麻烦的病,一见好转,便不顾阻拦地将他接回了家。

    今天早上看起来都快痊愈了,没想到这时候又突然发烧,二姐急得要命,马上起身上楼,走到宗瑛身边却又请求道:“宗医生,你同我上去看看吧?”

    清蕙甚反感她这样的姿态,但人命关天她不好拦着,只能提醒宗瑛:“宗小姐你小心点。”

    宗瑛二话不说上楼,问了阿晖体温度数,又问了这几天的恢复状况,只进去稍微检查了一下,便走出来洗手。

    一家人这时几乎都上了楼,只看到宗瑛弯着腰,对着水龙头默不做声地仔细清洗双手。

    二姐焦急地问:“你怎么不讲话呀?”

    宗瑛伸手拧紧水龙头,四平八稳地回道:“霍乱患者尤其是儿童,在痊愈前会经历一个反应期,体温升高很正常,一到三天会自行退烧,不用担心。”

    二姐又追问:“真的吗?”

    宗瑛转过身看向她:“我确定。”

    二姐陡松一口气,马上返身进屋,但到门口又突然停住,犹豫半天,不太自然地同宗瑛讲了一声:“多谢你。”

    宗瑛洗完手习惯性地举着双手,水顺着手腕往肘部淌,一滴一滴全落到了地板上,她没来得及回应。

    大嫂这时候也走过来,递了毛巾给她。

    宗瑛职业习惯导致她不喜欢用毛巾擦手,但她还是从大嫂手里接了过来。

    大嫂等她擦干,才开口:“外子一向很傲,失去双腿一时间也难接受,但我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他对你可能有冲撞,还请你谅解。最后谢谢你,帮他保住这一条命。”

    宗瑛想给点回应,但她太不擅长这些。

    佣人突然蹬蹬瞪上楼来,语气十分焦急:“太太,工厂打来的电话,说是闸北的工厂遇到轰炸,厂房后面一栋办公楼全塌了!”

    大嫂下意识握紧拳,语气仍努力稳住:“老三今天去工厂了是吗?”

    佣人狠命点头:“他们讲三少爷就在那栋楼里!”

    大厅被突然劈进来的一道闪电照亮,又在瞬间黯下去。

    一向平稳的大嫂语气也突然急起来:“赶紧叫姚叔去工厂看看!”

    她话音刚落,就见宗瑛冲了下去。

    …

51|699号公寓(1)() 
这个雨天太糟糕了。

    明明不利于飞行,却还是有战机拼了命地起飞,盲目地往下投炸弹。

    宗瑛冲下楼时,姚叔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佣人跑过来跟他讲:“闸北工厂被炸了,三少爷就在塌掉的那栋楼里!太太叫你赶紧过去找人!”姚叔才猛地回神,无头苍蝇一样奔去后院找汽车。

    天色愈沉,雨水越倒越慷慨,汽车发动了好久。

    临出门时,大嫂从小楼里出来,给车里的宗瑛递过去一把雨伞。

    她虽未听人讲过宗瑛和盛清让之间的关系,但看眼下宗瑛的反应,也猜到了一二,于是俯身安慰:“你不要慌,会找到的。”

    汽车亮起的车灯打在盛公馆的铁门上,姚叔拼命按喇叭:“快点开门呀!”

    佣人赶紧上前把大门拉开,快速转动的车轮带起连片积水,“哗——啦——哗——啦”声被雨声埋没,只听得到雨点砸在车顶上的声音,闷沉沉,冰雹落下来一样。

    一路险途,愈急愈难到。

    风雨将道旁的树袭倒,挡了去路,只能退出去绕道行。

    出了公共租界的铁门,穿过苏州河往火车北站的方向开,随处可见的废墟与荒芜,天地间鲜有行人,撇去雨声,只剩可怕的寂静。

    姚叔看这前路慌得额头冒汗,一边开一边兀自念叨:“上个月还不是这样子,还不是这样子……但路应该是对的,应该是往这边开,对……”

    直到天彻底黑透,汽车才终于开进了工厂大门。

    门塌了半边,轰炸带来的烟雾早已经被雨水浇灭,没有现代路灯提供照明,更没有月光探路,只有车灯扫过的地方姑且看得清楚。

    里面一个人看见灯光跌跌撞撞跑出来,拍打车窗,声嘶力竭地讲:“你们总算来了,三少爷找不到、找不到了……”

    宗瑛顾不得撑伞,下车就问:“哪栋楼?”

    那人在雨里吃力地喘着气,指了西北方向的废墟讲:“我只记得三少爷吃过午饭就去楼里核对账目,没有出来过。”

    雨铺天盖地地覆下来,宗瑛二话不说奔向废墟。

    她也曾出过的坍塌现场,经验告诉她这种情况下的生还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种时候经验与理智完全被抛光,只剩本能的寻找。

    电闪雷鸣,爆裂的水管汩汩地往外涌水,柱子横七竖八交错躺着,木头被火灼得焦黑,哪怕雨水不停冲刷,难闻气味仍是不停往鼻腔里窜。

    宗瑛徒手去翻,湿冷又滑,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一路灌进领口,将她整个人都浇透。

    指腹摸到布料纤维,再探,一只裸。露残臂,几乎被碾成了烂泥——

    宗瑛手颤了一下,恐惧似电流般从心脏窜入四肢百骸,指尖是缺氧的麻木和冷。

    不可能——

    他分明说会在晚上十点之前回公寓,可现在天都黢黑,满目废墟里,却只有根本无法辨别的遗骸与**。

    耳畔是姚叔“这要怎么找啊?这雨大得糊眼睛,根本看不清楚啊!”的急躁抱怨,还有厂房工人对同伴不停的呼喊声。

    不知翻找了多久,宗瑛分不清脸上是汗还是雨,弯腰低头翻找的过程中,头脑不可避免的充血,精疲力尽到心慌腿抖,只为一个期盼——

    她希望他活着,已经不仅仅是因为担心自己就此回不到2015年,而是单纯、迫切地希望他,活着。

    老天不悯,频频设阻。

    温度降得厉害,连风也愈嚣张,雨水糊眼,雷在耳边炸开,宗瑛直起身,一阵天旋地转,脑子里持续嗡鸣,睁开眼面前一片漆黑。

    她隐约听到呼喊声,那声音愈近,但她无法分辨它从哪里来,更听不清呼喊的内容。

    急促脚步踏过积水和废墟而来,到她身后,那声音才清晰:“宗小姐!”

    伴着这一声潮湿、疲倦又焦虑的呼喊一起到的,是她熟悉的气味,宗瑛后知后觉转过身,闪电照亮对方大半张脸,转瞬又被黑暗笼罩——

    雷声轰鸣中,她本能伸出手去摸,几乎在触及他手腕内侧皮肤的瞬间,她抬手抱住了对方。

    想问究竟,脑子却混沌一片,声音到喉咙口也遭遇堵截,满腔的紧张和无措惊慌无处可释放,逼得身体发抖。

    盛清让回抱她,她脖颈脸侧湿漉漉的,紧紧攀在他后颈的手指根根冰冷,鼻尖抵着他喉结,急促失序的呼吸就覆上他的皮肤——他这才感受到半缕活气、几分温度。

    他腾出手来捋开她额前潮湿发丝,下颌紧抵着她额头,安抚她的紧张情绪:“没事了,我没事的,我就在这里。”

    累积了数小时的过度焦虑,一时间难以平复,盛清让松开手,她却将他抱得更紧,本能地想借此让理智恢复正常。

    头顶是雨,身边是风,远处是姚叔和工人们仍在寻找幸存工友的呼喊声,不晓得过了多久,宗瑛垂下手,失力地叹了口气,几乎要瘫下去。

    姚叔这时候跑过来,认出盛清让先是瞪眼惊呼:“三少爷?!你不是——”

    盛清让一时来不及和他解释,弯腰抱起宗瑛,同姚叔讲:“去开车门。”

    姚叔陡回神,赶紧跑去拉开车门,只见盛清让将宗瑛放进后座,紧接着自己也坐了进去:“回法租界的公寓。”

    姚叔还没从心慌紧张的状态里缓过来,一双湿手握住方向盘,车大灯轰地亮起,不晓得试了几次,才成功调转车头,在泥泞道路中摇摇晃晃地开出去。

    等他稳住神厘清思路,才问:“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盛清让竭力稳声道:“下午一点半,迁委会打电话找到我处理一件急事,我便出去了一趟。从迁委会出来,又顺道回了一趟公馆,大嫂告诉我你们已经出了门。”他稍作停顿,雨水顺着他雪白袖口往下滴,之前受伤的手背上,血渗出了纱布:“是我的错,走得突然,没有及时同工厂经理打招呼。”

    轰炸时间是下午两点钟,他离开不久,工厂就被盲目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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