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蕙讲到这里,宗瑛才想通盛家上至二姐下至姚叔,为什么对盛清让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变化。
这时清蕙催她:“快吃啊,时间久了面会烂掉的。”
宗瑛坐下来吃面,公寓里一派静好的模样,但她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
战争才刚刚开始,所有人的前路都不明朗。清蕙和孩子们将去往哪里,盛家的工厂是不是能顺利迁走,盛家其他人是否会随工厂一起离开……当然还有盛清让,他会继续留在上海直到战争结束吗?
宗瑛在距晚十点还有十几分钟时等到了他。
太晚了,清蕙和孩子们都已经入睡,宗瑛在沙发里也睡了好几个钟头——她下午就一直浑浑噩噩,且呼吸道的炎症反应非常明显,她咳嗽了。
“怎么了?”盛清让发觉状况马上询问,黑暗中却唯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
“别说话,就这样待一会儿。”
43|699号公寓(1)()
刚醒后的低哑嗓音里,透着些许疲惫,呼吸声也滞慢。
一片黢黑中,盛清让发觉那只手凉凉的,似乎比平时要柔软一些。只有在她指腹薄茧紧贴他掌心时,他才感受到往日里她一贯传达的力量。
客厅里只有走钟声,盛清让坐下来,公文包搭在膝盖上,一直紧绷的肩膀也稍稍放松,就陪她这样安静待着。
一待待到十点整,座钟鸣响的刹那,一切就都变了模样。
耳畔响起的是2015年晚十点的打钟声,即便闭着眼,宗瑛也很清楚自己回来了。
待最后一声钟鸣结束,宗瑛倏地松开手坐起来,两手撑住额头道:“盛先生,麻烦开下灯。”
她蓦地抽手,盛清让还未回神,听得她吩咐,立刻起身去按亮客厅的灯,又返回沙发询问:“宗小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室内转瞬亮起来,宗瑛移开撑额的双手,抬头道:“没什么要紧的。”她声音仍低闷:“有点发烧,上呼吸道有些炎症,可能昨晚受凉了,小事情。”
她说完下意识伸手摸过茶几上的烟盒,指头一勾,只抽出来一截过滤嘴,突然她又将烟塞回去,起身走向储物间。
盛清让只见她从储物间推出一个输液架,又见她从柜子里翻出药液袋和一只药盘,紧接着撕开输液器包装,将一端针头扎进输液袋,动作麻利地将它挂到输液架上。
她挨柜门站着,扎紧止血带,有条不紊地消毒、排气,对着顶上灯光,将输液器另一端针头推入手背静脉。
自始至终她都低着头,直到固定好针头,她才抬头看向墨菲氏管。
透明药液有条不紊地往下滴,她推着输液架走进厨房烧开水。
一整日窗户没关,数十只小虫子围着暖光灯泡团团飞,一只蚊子肆无忌惮趴在宗瑛□□的小臂上吸血,等宗瑛察觉到,它早吸了个心满意足,并以最快速度逃离了现场。
发烧了,人的反应力也下降,宗瑛不计较皮肤上迅速鼓起的红疙瘩,扭头看向窗外。
夏末凉风涌进来,夜不太亮,竟有几分寂寂滋味。
与壶中声响一起热闹起来的,还有屋外久违的虫鸣声,在宗瑛记忆中,那还是幼年时候才能听到的声响,或许后来也有,但她都没有再注意到。
她走神之际,盛清让走过来,伸手关上十六格窗。
晚上降温了,风既潮又凉,这样吹无疑不利于恢复。他关好窗,又将开水倒入玻璃杯中,给她凉着。
宗瑛瞥一眼茶杯,推着输液架走到沙发坐下,拿过遥控打开电视,随手翻了个频道,屏幕上男播音员正襟危坐,播送的是夜间新闻。
盛清让将水杯放到她面前,宗瑛说:“坐。”
盛清让在她身旁坐下,见她拆开药盒,从铝箔药板里掰出两粒胶囊,以为她要服药,没想到她却突然扭过头,盯着自己道:“张嘴。”
他一愣,但还是依言张开嘴,宗瑛将两颗胶囊喂给他,递去水杯,这才解释:“抗菌药,做个预防。”又说:“口服的霍乱疫苗不太方便买,但我想你应该有服用的必要,等我有空再去吧。”
盛清让看着她,就着还有些烫的水,将两颗胶囊吞咽了下去。
她又掰开铝箔纸,往自己嘴里塞了两颗药,接过他手中水杯,迅速饮一口,察觉到烫迅速皱了下眉,囫囵吞咽,放下水杯闭上眼。
客厅电视的音量不高不低,字正腔圆的男声不急不忙地读新闻,宗瑛的呼吸也逐渐慢下来。
盛清让抬头看输液架上的透明袋,药液安安静静流入她的静脉,而她背挨沙发正坐着,风平浪静的脸上写满疲倦。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轻揽她的头,借出肩膀给她枕。
意识到自己忽然萌生的念头,盛清让连忙揉了揉睛明穴醒神,但才揉不到十秒,他右肩就倏地一沉——宗瑛头挨着他,紧闭着眼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
她头顶发丝柔软,隐约有洗发水的气味,衣服上则是消毒水的味道。
盛清让一颗心骤然紧绷,但很快放松下来,他垂眸看过去,她细密睫毛纹丝不动地耷着,鼻翼几不可察地轻轻翕动,唇仍是抿得很紧。
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踏实与慰藉,甚至贪心地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些。
然而输液袋里的药液终究会淌尽,电视里的新闻也在同一时刻走到尾声——得喊醒她了。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宗瑛却突然自己坐正,哗啦撕掉手背胶布,拿过酒精棉球压紧,干脆利落地拔了针。
她处理掉垃圾一扭头,对上盛清让的目光,一秒尴尬,一秒粉饰,最后若无其事地说:“不早了,洗漱完就睡,阿九的状况需要随时盯着,你明早走之前喊我起来。”
宗瑛说完,就避开他的视线去浴室洗澡。
刚才她并没有完全睡着,意识半昧半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还是放任自己靠了过去——一种深受潜意识力量驱使、离奇的自我放任。
从七月遇见到现在,短短时间并不足以彻底了解一个人。
但意外的是,虽然聚少离多,却总有被打动的瞬间——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这实在谈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七十几年前的上海,灾难还在继续。
闸北的轰炸与战斗更为激烈,作物成熟季节,大片的田地却因战火无法顺利收割,可以预见的是粮食供应的危机,居住在这一区域内的民众,生活将更加艰难。
三天之后,9月19日,是1937年的中秋节。
这一天,清蕙一大早就出去买米,空手去空手归,齐整短发竟然有些许凌乱,话语里难免有抱怨:“米一上来就全被抢空了,我根本抢不过,还有人揪我头发,太过分了。”见宗瑛正在给阿九做检查,又定定神问:“阿九怎样了?”
宗瑛拿掉听诊器,说:“逐步好转,比较稳定。”
清蕙陡松一口气,讲:“家里还有半袋面粉,省着点吃还能撑一阵子。”
她将钥匙搁在玄关柜上,抬头看到日历薄,又叹口气道:“都中秋了,按说今天要开学的,大概也开不成了。回来路上遇到我中学同学,讲复旦、大同今天也没能开学,好像说是要联合迁校……哎,什么都往内地迁,内地应该不会打起来吧?”
她说着转身看向宗瑛,宗瑛却未给她回应,她便又自我安慰式地说:“应该只是暂缓之计,早晚都要迁回来的,宗小姐你讲是不是?”
宗瑛不置可否,犹豫片刻最后只问:“这场战争可能不会太早结束,清蕙,你现在有离开上海的打算吗?”
清蕙沉默,显然不愿作答,她的人生从小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现在独自收养两个孩子已经是了不得的叛离路线,离开上海?那好像是比□□更可怕更陌生的事情。
想了老半天,她抬头讲:“三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跟着三哥哥。”
她骨子里仍对他人存有依赖,因为太年轻,缺乏与世事独自交锋的经验与能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宗瑛不再问了。
她突然从小包里翻出几张票来:“三哥哥昨天给了我几张票,说今晚工部局音乐队要在南京大剧院开慈善音乐会,我要在家里看小孩就不去了,还是你和三哥哥去吧。”
她似乎非常乐得促成宗瑛和盛清让,又讲:“其实蛮可惜的,要是往常的中秋,肯定很热闹的,今年很多活动都取消掉了,不然三哥哥说不定还能带你去看焰火的!可惜现在没有焰火,只有炮火了。”
战时的节日,庆贺也只能是象征性的,三三两两,冷清得像荒漠里开出的花。
清蕙和孩子们不去音乐会,便只有盛清让和宗瑛去。他办完事在傍晚时分赶回家,因为出租车难叫,时间又紧张,便从服务处那里借来一辆自行车。
他一脚稳稳撑地,另一只脚踩在踏板上,请宗瑛上车。
宗瑛打量他两眼,二话没说坐上后座,在他脚离地踩动踏板的刹那,伸出右臂紧紧揽住了他的腰。
隔着衬衫传递的体温,仿佛更安全。
空气里是隐隐约约的硝烟味,车轴滚动的轻细声音在安静道路上听得格外清晰,从巷子里骑出来,一回头,就见月光落了满巷。
他衬衣后背上一点忽明忽灭的光亮,宗瑛仔细一看,原来是夏末最后一点萤火,它安静栖着,努力蓄着亮光。
音乐会的上座率并不乐观,特殊时期的节日里,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不出门。
尽管如此,工部局乐团仍尽心尽力完成了这一场表演,以此来募集善款。
因为宵禁,音乐会结束得不算晚,九点多便谢了幕,熟人们彼此打过招呼,便匆匆出了剧院,各自返家。
人群散去,宗瑛站在角落里喝一瓶汽水,这是七十多年前的配方,味道与现在有些细微的差别,但还是甜丝丝的,大量的气泡令人愉悦。
她低头看表,九点五十分了,而不远处的盛清让仍被工部局一位同僚拉着闲谈。
又过去一分钟,盛清让终于摆脱了那名同僚,推着车朝她走来。
街上已经十分冷清,依稀可听得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枪响,可能是小规模的冲突。
宗瑛坐上车,一手揽他的腰,另一只手握紧汽水瓶。
前行中夜色变幻,但始终黯淡,电力紧缺,只有月光还算奢侈;然而骑着骑着,突然周遭亮堂起来,甚至城市的气味都在瞬间被置换。
远处的东方明珠在夜空里亮着灯,与1937年的满月不同的是,2015年的这一天,月亮才显了细细一弧弯钩,在满城热闹灯火里,毫不起眼。
世事在弹指一挥间,改头换面。
风凉却柔,机动车道上是来来往往的汽车,他们不慌不忙骑在旁边窄道上,超越深夜散步的行人,偶尔被几辆飞窜而过的电动车甩在后边。
宗瑛目光掠过不远处一栋亮灯的建筑,突然喊了停。
盛清让骤地停车,顺着宗瑛的视线看过去。
一栋大楼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灯牌logo,标着——
“re新希制药”
饱满的英文字体,每个字母都闪闪发光。
re,这个代表新希初创人信念与态度的单词,在被曝药物数据造假的此刻,讽刺得刺目。
宗瑛眸光里,闪过一瞬黯然。
44|699号公寓(1)()
盛清让很清楚宗瑛与新希的关系。
不论是从那则曝光她与宗庆霖父女关系的新闻里,还是从那册关乎严曼生平的剪报上,其中零零碎碎的信息捞一捞拼一拼,也就基本能勾画出其中前因后果了。
看到新希这个英文名,盛清让记起剪报中一则严曼访谈,里面表达了她对自主研发的理想与决心,新希似乎凝结了所有的努力与诚心,真是一个恰当的好名字。
“re。”盛清让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寓意很好。”
“是我学的第一个英文单词,比yes和no还要早。”宗瑛挨着自行车后座说。她感冒没有痊愈,讲话仍带点鼻音:“这个英文名,是我妈妈起的。”
她这样大方谈起严曼,令盛清让有些许讶异,又令他感受到一点惊喜,觉得好像离她更近了一步。
她又讲:“据说当时几个合伙人一致通过了这个名字,之后才有了音译的新希。”说着说着,语气渐缓,又带点叹息:“创立新希的时候,大家都很年轻,理想也都一样,只想诚心做好药,可人的忘性也许真的可怕,谋权夺利久了,初衷也就忘了。”
宗瑛难得多话,说完了看向新希大楼,久不吭声,盛清让便安静陪她站着。
这时盛清让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一愣,慌忙打开公文包,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一串电话号码——哪怕没有添加到通讯录,他也一眼认出来电的是薛选青。
之前在公寓与薛选青第一次交锋时,他就记下了她的号码。
这几天每次一到这边,他都能接到薛选青的电话,但因为宗瑛不在身边的缘故,他担心薛选青这个鲁莽的朋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索性不接。
屏幕一直亮,默认的手机铃声响得异常嚣张。
他将手机递给宗瑛,宗瑛犹豫了三秒,三根手指一拈,接过手机迅速解锁屏幕,还没来得及放到耳边,那边就传来久违的声音:“老天,你还晓得接电话?!”
贸一听怒气冲冲,然语气里每一个变音和颤声,都是久拨不通后累积起来的担心与慌张。
因此紧接着一句话就是——
“把我吓死了,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宗瑛说:“是,我活着,你在哪?”
薛选青调高耳机音量:“从殡仪馆出来不久,小郑回队里了,我本来打算回家,不过我现在决定去找你,发个定位给我。”
“找我什么事情?”
“宗小姐。”她突然学起盛清让用这个称呼,“请问你还记得几天之前你给我发的信息吗?我可是有求必应的人。”
宗瑛想起自己的确是给薛选青发过一条信息。
她拜托对方调一下当年严曼高坠案的卷宗,但那天她并没有得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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