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清让骤然回神,点点头。
宗瑛又问:“在哪里睡的?”
盛清让佯作没有听清楚。
宗瑛便接着道:“在躺椅里睡的?我昨晚有点累,酒也喝多了,可能讲了一些胡话,做了些不恰当的事情,请你多包涵,不要往心里去。”
她看似坦荡荡地讲完,头却不太自在地移向车厢右侧,潮湿头发丝迅速撩过盛清让的脸。
盛清让握伞柄的手倏地一紧,地铁到站骤停,身体忍不住微倾,宗瑛突然伸手揽了他后背,讲:“这边是下站门。”她话音刚落,地铁门霍地打开,耳边净是乘客进进出出的声音。
急促的关门提示声响起,地铁又要往前开,宗瑛抓他的手借一点支撑,盛清让尤记得她昨晚就一直这样握着他的手,没有过分用力,但也牢牢抓着了。
他讲:“你没有讲胡话,也没有做不恰当的事,你睡得很安稳,宗小姐。”
宗瑛抬眸,短促反问:“是吗?”
盛清让略心虚地答:“是。”
宗瑛不再出声,地铁平稳行驶着,可她也没有松手。
一路到静安寺站,盛清让只记得她手心传来的温度和地铁高速行驶时掠过的巨幅广告,除去品牌logo,广告上只写了八个字“见证历史,把握未来”,伞尖不再往下滴水了。
从地铁口出来,阵雨也停。
往地方?”
他嗓音里藏了疲惫:“阿九病了,我去给他买药。”
病了?宗瑛闷头走到公寓门口,刷开电子门禁,拉开门问:“怎么病了?”
盛清让神色愈黯然:“那孩子本来底子就不好,可能是受凉,也可能是感染,一直发热,吃不下东西,喘咳得厉害。”
通廊里的声控灯忽地亮起,宗瑛按下电梯,问他:“去过医院吗?”
他无可奈何地说:“还没有。现在租界医院资源也十分紧缺,我的医生朋友上个月在一次空袭里遇难了。”
那孩子是她一手带到世上来的,宗瑛听他这样束手无策地讲,难免生出几分心焦。
电梯门打开,她却不进去,抬头同他说:“你先上去洗个澡处理一下,免得着凉,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说完将盛清让推进电梯,闷着头走出大门。
电梯上行,宗瑛快步去了医院,在休息室找到盛秋实。
她开门见山:“帮我开个药。”
盛秋实一脸讶异:“怎么了?早上的药有问题?”
宗瑛摇头:“不,可能是小儿肺炎,你帮我找人开点药。”
盛秋实说:“小儿肺炎最好入院治疗……”
“我知道,但情况比较特殊。”她语气恳切,“拜托。”
盛秋实刚打完盹醒来,脑子不太清爽,迷迷糊糊帮了忙,迷迷糊糊送她走,到最后也没来得及问到底是谁病了,这个病例又到底特殊在哪里。
他只确定一件事,宗瑛似乎越来越可疑了。
盛清让洗完澡换好衣服,宗瑛回来了。
她坐在餐桌前逐个写药品使用说明,连同早上从药店买来的药一起装好,最后又整出个医药包出来,盛清让就坐在对面看她整理。
末了她低头看一眼表,都要过凌晨了。
宗瑛担心早上起不来,遂将医药包先交给盛清让:“从阿九的症状来看很可能是肺炎,相关的药品我放进去了,叫清蕙按照上面的剂量使用。包里还有一些应急医药品,或许你用得到,有什么问题,回来就同我讲。”
她想了想,从包里翻出那只新手机递过去:“给你办了一张新卡,里面存了我的号码,你回来这边就可以拨给我,记得定时充电,不用的时候关机。”
宗瑛大概对他的领悟能力有绝对的自信,一口气交代完,也不加示范,径直起身去洗了澡。
她很累了,躺倒床上闭上眼的一刻,脑子里先是一张张闪过严曼和他人的那些合照,之后就开始吃力消化分解今天遇到的人和事。
吕谦明在她减持的当口大量从二级市场买入,同时又好像和宗瑜妈妈保持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他的目的是为了争夺新希的控制权和话语权吗?
宗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凌晨五点五十六分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将她吵醒了。
那厢是完全陌生的声音,问题亦相当突兀:“宗女士,请问你前一段时间大量减持新希股份的原因,是不是和新希制药参与了新药的临床数据造假有关?”
数据造假?
宗瑛整个云里雾里,她下意识往后捋额发,下了床往外走,同时挂掉了电话。
她甫打开门,就见盛清让整装朝这边走过来。
他一手提着医药包,一手举着手机,同她说:“宗小姐,有你的电话,刚刚打来的,是章律师。”
宗瑛拿过手机,章律师问她:“看新闻了没有?你知道新希临床数据造假的事情吗?”
“什么时候的消息?”
“就刚才。”
宗瑛垂下手,几缕额发立刻耷下来,她放缓声音:“我大概知道了,过会儿回电话给你。”
她挂掉电话,另一只手机却又震动起来。
似打开闸门一般,信息电话接连涌来,入侵这个本该清净的早晨。
宗瑛犹豫数秒,火速关掉手机,握住盛清让的手——
她说:“我去看一眼阿九。”
手表秒针咔嚓移过了12那一格。
41|699号公寓(1)()
从八月到现在,宗瑛已有几十天没回过1937年的 公寓里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餐桌不复整洁,上面堆满了孩子用的物品,沙发里丢着衣服和书本,茶几上摆了一只空奶瓶,白瓷碗支离破碎地躺在地板上,洒落的米汤还没来得及清理。
看来清蕙在照顾孩子这件事上,并不得心应手。
想到这一点,宗瑛才猛地意识到清蕙和孩子们此时都在公寓里,而她贸然出现在盛清让的卧室门口,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对方,实在太可疑。
她触电般松开手,楼上乍然响起孩子的哭声,清蕙倚着扶手朝下看,见到宗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抱着阿九匆匆忙忙跑下楼,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盯着宗瑛疑惑问道:“宗小姐你不是……出国了吗?”
宗瑛双手揣进裤兜,低头迅速整理了情绪和思路,正要开口,盛清让却侧过身先道:“宗小姐出国遇到一些阻碍,所以暂时会在上海留两天。”
宗瑛认为他的说辞没什么问题,清蕙却生了疑。
她问:“宗小姐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宗瑛此时就站在盛清让卧室门口,穿着t恤和宽松家居裤,露着的一截脚踝被蚊子叮出两个红疙瘩,头发是睡醒后特有的凌乱,显然是在这里过夜了。
盛清让迅速看一眼宗瑛,又佯作淡定地回清蕙:“我昨晚出去的时候,宗小姐刚好过来,就在这里借宿了一晚。”
“我肯定是睡死了,都没有听到动静。”清蕙这两天因为阿九都没能好好休息,昨天傍晚上了楼就累得睡着了,连盛清让哪个辰光出去的都不晓得。
她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看看衣着齐整的盛清让,问:“三哥哥是刚回来的吗?”
“是。”盛清让刚要将医药包递过去,清蕙怀里的阿九这时哭着哭着又喘起来。
宗瑛上前,伸手探了一探,小儿呼吸节律很快,但明显不畅,口唇颜色甚至发紫,不是好征兆。
“先上楼。”她说着一把拿过盛清让手里的医药包,另一只手轻揽了一下清蕙的后背,催促她抱孩子回楼上房间。
那厢两双脚蹬蹬瞪地上了楼,西边客房里探出一个小小脑瓜——是刚睡醒的阿莱。
他看到盛清让,先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先生早”,紧接着就走到客厅,帮盛清让收拾餐桌及沙发上的杂物。
楼上那间宗瑛睡过的客房,眼下变成了清蕙和阿九的卧室,因为疏于整理,杂乱感扑面而来。
宗瑛重新给阿九量了体温,仔细听了肺音,又问旁边手足无措的清蕙:“烧了多久?”
清蕙答说:“蛮久了,奶喂不进去,精神也很差。”
宗瑛察觉到她语声中的焦虑,直起身道:“你不要慌。”言罢拆开医药包,翻出退热贴和药水,又递了一盒酒精纸和滴管给清蕙:“滴管消个毒。”
清蕙依言照做,期间又探头看一眼那些稀奇古怪的包装盒,越发觉得宗瑛神秘,但同时她也莫名觉得一阵安心,仿佛寻到了能倚靠的权威,慌张也顿时少了。
她将消过毒的滴管递过去,只见宗瑛从药瓶里吸出药水,俯身喂阿九。
她好奇探头看,宗瑛却突然停住动作。
宗瑛本打算自己动手,但突然想到这可能是清蕙必须学习的部分,最终起身将滴管给了清蕙:“还是你来。”
清蕙乍然显出不自信,宗瑛垂眸看她:“不是难事,慢慢给药,我教你控制节奏。”
受到鼓励,清蕙浅吸口气,紧张地握握拳,这才接过滴管小心谨慎地给阿九喂药。
宗瑛显然是个耐心的好老师,清蕙喂完药,终于直起身舒一口气,问宗瑛:“喂了这个药就好了吗?”
宗瑛却回了声“还没有”,她拿过药盒里附的小量杯:“每顿该喂的剂量我写在纸条上了,你用这个来量,不要给多。”又指了退热贴讲:“这是物理降温用的,你留意一下他体温,烧得厉害可以贴。”
宗瑛说完又习惯性抿唇,托起一只小小的输液袋。
清蕙见她不吭声,问:“怎么了?”
宗瑛却放下输液袋,快步走出门。
到楼梯口时,在客厅里忙碌的盛清让抬头看她,问她:“需要帮忙吗?”
“上个月我给你的医药包,在这里还是在盛公馆?”
“在公馆,需要吗?我现在去取。”
宗瑛讲:“阿九需要输液,但我忘了拿输液器。之前那个包里我多放了一些,应该还有。”
盛清让语气稳妥又平静:“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取。”
他说完就去打电话叫车,宗瑛说:“还需要拿一些药,我同你一起去。”
她眼神里是不容拒绝的坚决,盛清让想了想,只说:“衣服还在老地方。”
卧室靠门的五斗柜,最后一层。宗瑛记得很清楚。
她顺利翻出衣服换好,出去时见盛清让正关照阿莱留意锅里的粥:“等它沸了就关掉煤气,记住了吗?”
阿莱认真点点头,他直起身转向宗瑛:“可以走了。”
宗瑛便同他一道出门下楼,到服务处,叶先生坐在高台后面看报纸,听得动静抬头起身,一见宗瑛,黯淡脸色倏地一亮:“宗小姐回来了呀!哪个辰光来的?”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盛清让回他:“我们有些急事,先走了。”
叶先生识趣坐回去,宗瑛顺手抽过信报箱里的报纸。
盛清让大概好几天没取了,报纸也攒出一小叠,中文、英文都有。
宗瑛单手举着报纸,低头一边走一边看,到门口凉风扑面,抬头只有阴沉沉的云,寻不到半点太阳的踪迹。
盛清让展开一直搭在小臂上的短夹克,极迅速地给她披上,只讲一句“温度有点降了”,即走到出租车旁拉开车门,请她先进。
宗瑛倏地回神,单手压紧领口坐进车内,仍是低头看报纸。
新闻、社论、公告、广告,版面与战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内容也没有大篇幅地倾向这一场战争。
这是区别本土的、属于租界的报纸,大家关心9月份足球协会的换届,在意百货商店推出的新品,非常默契地将上海割裂成两个部分——华界和租界,战区和非战区。
铺天盖地的日常琐碎,是用来包裹战火的外衣。
宗瑛没能看完,抬起头看窗外。
车子顺利驶出法租界,一路开向公共租界的盛家公馆,途径南京路时,一栋熟悉建筑就从宗瑛眼前掠过——她曾经住过、被轰炸过的华懋饭店,重新开张了。
那天下午两颗炸弹从天而降,爆炸声震耳欲聋,楼道里一片血肉模糊。
但仅隔一月之后,它便恢复营业迎客,好像轰炸从未波及这里。
“什么时候开张的?”宗瑛不禁坐直了身体,目光仍在窗外。
“就这两天。”盛清让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又讲:“那天一同被炸的大世界剧院也开张了,最近还有新的电影上映。”
他语气里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忧虑,百米外对岸阵地的炮火是真切响着的,那边是地狱,这里也绝不可能是天堂。
街上越来越多的外国驻军昭示着粉饰太平下的恐慌与焦虑,巡捕房的警察四处抓捕可疑人物和暴。乱难民,公共租界卫生处已经是第三次发布霍乱的疫情报告……竭力维持的秩序像脆弱玻璃一样,一击即碎。
汽车抵达盛公馆时,一众人正因一个孩子焦头烂额。
盛清让同门房讲明来意,姚叔皱着眉说:“现下家里一团糟,先生最好快点取了东西就走。”
宗瑛注意到姚叔对盛清让的态度不再是一味地拒之门外,竟然多了几分善意。
她不在的这些天,发生了些什么事?
盛清让向他打探情况:“怎么回事?”
姚叔便道:“昨天小少爷跟姑爷一起出去,也不晓得怎么就自己溜了,一直找到宵禁都没找到,还是今天一大早被警察送回来的!送回来按说能松一口气了吧?结果一回来突然就上吐下泻,情况严重得不得了,二小姐就同姑爷吵起来了!”
宗瑛听他讲完,明白他口中的小少爷就是二姐家那个孩子。
她问:“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姚叔道:“说他都已经到西边难民点了,要不是家里同巡捕房再三地打招呼,哪里还有可能找得回来呀!”
盛清让轻蹙眉,冷静地同宗瑛说:“那边在闹霍乱。”
宗瑛下意识抿了抿唇,没吭声。
盛清让又讲:“我进去拿了医药包就出来,你在这里等我。”
宗瑛站在潮湿的凉风里看他大步往小楼走,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盛清让甫到门口,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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