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了盒子往外走,拆掉纸盒从里面又取出一方木盒,没什么缀饰,却显然是个好物器。
打开木盒,软丝绒里躺一只信封,宗瑛指头一捏,霍地开口倒出来一沓照片——
旧照,一共七张,每张皆是严曼与其他人的合照。
宗瑛抿唇蹙眉看完,到最后时发现一张卡片。
卡片上写:“近日整理旧物,找出你母亲旧照数张,不便独占,想来还是交由你保管为妥。如有闲暇,或能小叙。”字里行间里透着一股老派作风,落款“吕谦明”,是那位近期大量增持新希股份的大股东。
宗瑛对他印象很淡了,只记得是位很和善的叔叔,新希元老,早期管理层之一,后来虽然离职单干,但他实际控制的两个公司却一直持有新希股份,与新希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扳指头算算,宗瑛和他已经好几年没见,现在突然联系多少有点出人意料,况且这快递是昨天送来的,他掐着严曼祭日寄老照片来,又是什么心思?
宗瑛一时不得解,将照片塞回信封,看了眼外盒上的寄件地址,在松江。
她将盒子放进包里,撑伞径直走往医院。
已经到门诊高峰期,不论挂号还是收费都排了老长的队,宗瑛索性打了个电话给盛秋实要一张处方,盛秋实让她稍微等一等,宗瑛在大厅里坐了片刻,突然起身去药店置办急救药品。
她预料盛清让那里的医用品可能正处于紧缺状态,抱着有备无患的心态,她买了整整一大包,从药店出来时,盛秋实回拨电话来讲:“药帮你拿好了,你过来一下。”
宗瑛挂掉电话匆匆返回病区,上楼拿药。
盛秋实将药递给她,又瞥一眼她手里拎着的药品袋,甚觉奇怪:“你买这么多药做什么?”
宗瑛说:“寄给一个受资助的学生,他们那需要这些。”
盛秋实反正也看不清楚袋子里具体装了些什么,既然她这样答,也就不再多问。
但他紧接着又关心起她的身体:“这两天状况怎么样?”
宗瑛点点头回:“还可以。”
盛秋实打量她两眼,确认气□□绪都还不错,便讲:“既然来了,你要不要顺道上去看一眼?宗瑜好像挺想见你的。”又因为担心她会碰见宗瑜妈妈、父亲或者大姑,他顿了顿特意补充道:“我刚从楼上下来,病房里现在除了护工没有别人。”
宗瑛低头沉吟,她隐约惦记上次宗瑜讲的那声莫名的“对不起”,遂霍地抬首道:“我去看看。”
她言罢进了电梯,一路上行抵达特需病房,小心翼翼推开门,房间里便只有呼吸机的声音,一个护工抱着一摞日用品走到她身后,问:“不进去呀?”
宗瑛被吓一跳,敛神进屋。
护工认出她,压低声音讲:“刚刚才吃了药睡着的,你来得不巧啊。”
“没事。”宗瑛说,“我就来看看。”
护工放下手里的物品,开始收脏衣服脏床单,抱起来一抖落,一只护身符便从里边掉下来。
她手里抱着大把东西,垂眸瞅一眼地面,还没看清,宗瑛已经俯身捡起了它。
宗瑛将护身符拿在手里看了几秒,便听得她道:“幸好幸好,这要一起洗了会出大事情,说是邢女士昨天托人大老远从峨眉山求来的,很灵的。”
峨眉山?的确很远。
宗瑛想着将护身符递过去,护工便仔细替宗瑜藏好。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该生龙活虎,但这个词显然和宗瑜无关,他奄奄一息地躺着,脸色苍白,心脏壁薄得像纸,命悬一线。
关于那场雨夜事故,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结论,大致判断是——
邢学义的错误驾驶导致了事故发生。
而新希也只忙着摆平遇难者家属及负面舆论,至于当天深夜邢学义为什么带宗瑜上路,为什么在清醒状态下他会出现那么严重的驾驶失误,无人在意。
外面淅沥雨声不止,室内呼吸机的轻细声响缓慢有节律,宗瑛在某个瞬间突然觉得,宗瑜应该是知道原因的,可他上次为什么只字不提,只突兀讲一声“对不起”呢?
宗瑛正思索,电话进来了。
她接起电话,盛秋实讲:“我刚刚在门口看到你大姑来了。”话到这里,他就挂了电话。
提醒是他的事,走不走是宗瑛自己的选择。
宗瑛本心里不愿和大姑有太多接触,为免碰见再生争执,她甚至是从楼梯下去的。
这阵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急诊的救护车乌拉乌拉一直响,路上飘着各色雨伞,所有人都低着头,行色匆匆。
宗瑛有点头疼,只能回家休息。
叫来外卖又吃了药,她一觉睡到傍晚。
醒来天色发青,尚留一丝光亮,宗瑛坐起来喝口水,打算抽一支烟,翻包时却将早上的快递盒也翻了出来。
她一边抽烟一边打量,寄件地址显示是松江佘山脚下的一栋别墅,上面留了一串号码。
宗瑛突然掐灭烟头,照那个电话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男声,宗瑛还没自报家门,他却已经先开口:“你好,宗小姐。”
宗瑛一愣,他接着讲:“鄙人是吕先生的秘书,姓沈。”稍顿又问:“快递已经查收了是吗?”
短短几句话,透着一副滴水不漏的架势。
宗瑛不擅和人打交道,尤其这种人精,她只能据实说:“是的,我已经收到了,不知道是否能够约一下吕先生。”
“稍等。”他说完不过半分钟,就给了宗瑛肯定的答复:“今晚8点,在佘山别墅见面可以吗?我去接你。”
他回复得这样快,宗瑛不禁猜测,难道吕谦明就在他旁边?她迅速收回神,答:“不用,我自己去。”
知晓她母亲旧事的人少之又少,吕谦明算是一个,加上他主动寄来照片,令宗瑛更想探一探。
她迅速收拾好出门,雨势转小,雾一样飘着,汽车在道路上疾驰,车灯也暗昧不清。
因为吃了药状态很差,宗瑛只能打车去。
遇上晚高峰,略堵了一会儿,近五十分钟后,出租车将她送到别墅门口。
她还没下车,就看到有人撑伞走过来迎她,脸上是得体微笑:“宗小姐辛苦,今天有点凉。”
宗瑛从声音认出他,是电话里那位沈秘书。
她不吭声,沈秘书也识趣地不多话,径直带她进别墅。
这一片安静幽雅,雨声衬着更显闲适,客厅似禅房,一枝南天竹斜进圆窗内,未红透的果实在成片绿叶里透着郁郁的冷,条桌上的线香还未燃尽,茶具旁的小壶里正烧着水。
吕谦明从桌后软垫上起身:“没有想到这么快可以见到你,坐。”
宗瑛很久不见他,发觉他竟然还是印象中的样子,不免多了几分亲切:“吕叔叔。”
这时壶里的水咕咚咕咚沸起,吕谦明将它从炭火上移开,问她:“喝茶吗?”
宗瑛如实道:“不怎么喝。”
他说:“小曼也不喝。”可他还是慢条斯理地淋了茶具,开始泡茶的那一套复杂流程。
宗瑛垂眸看着,听他讲:“照片收到了?”
“收到了。”宗瑛稍顿,“不过既然是合照,本来就该是各留一份,为什么说不便留呢?”
“睹物伤心,留着只会勾起太多以前的事情。”吕谦明说着抬头看她一眼,复垂首专注泡茶:“你妈妈走了,你邢叔叔也走了,新希初创那一拨人,走的走,散的散,再看照片多难受。”
他将茶水注入小杯,递一盏给宗瑛:“对了,你邢叔叔的案子结了吗?”
宗瑛拿起茶杯,应:“还没有。具体进展我不是很清楚,我不负责这个案子。”
她回得很干脆,吕谦明便没什么可追问,只说:“喝茶。”
宗瑛便饮尽了茶。
她思忖良久,一句话在脑海里盘桓多时,在搁下茶杯的刹那,终于讲出口:“吕叔叔,你觉得我妈妈是自杀吗?”
吕谦明手持茶壶,稳稳将茶水注入小杯,说:“我相信不是。”
宗瑛又问:“那天下午,你见过她吗?”
吕谦明搁下茶壶,看她道:“见过,她说晚上要给你庆生。”
宗瑛的心骤然一紧:“是什么时候见的面?她当时有没有说别的?”
面对宗瑛一连串的发问,吕谦明摇摇头:“时间太久,记得不太准确了。”
他接着说:“不过以我对小曼的了解,虽然那段时间她状态不好,但她不至于想不开。”他迟迟不喝茶,同宗瑛说:“你是打算重新查她的案子吗?如果有我可以帮到的,知会沈秘书一声就可以。你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同我讲。”
这是明确的关心了,宗瑛领了好意,喝完一巡茶又坐了会儿,意识到时间不早,起身告辞。
吕谦明看一眼窗外,讲:“雨又大了,这里难打车,让小沈送你回去。”
他讲的是事实,宗瑛就没有客气。
甫出门,她就见沈秘书取了伞候着。
他周到地给她撑伞、拉车门,显然将她当成重要客人。
宗瑛坐进后车座,习惯性地扫两眼,置物框里搁了一叠票根,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峨眉山景区”字样。
宗瑛没太在意,低头看表。
这块来自1937年的手表,提示的却是2015年的时间。
距2015年9月15日晚十点,还有一个小时。
她想着稍稍抬眸,突见沈秘书极迅速、谨慎地抽走了票夹上的峨眉山景区票根。
宗瑛不留痕迹地蹙了下眉。
越是滴水不漏的谨慎,却反而显出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40|699号公寓(1)()
沈秘书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宗瑛不动声色,待他移开视线,低头取出手机。
她打开新闻客户端,迅速往后翻,找到昨天那条标题为“吕谦明再度举牌新希制药,持股数或超第一大股东宗庆霖”的财经新闻,划拉到最后评论区,想找一条回复,但它消失了。
宗瑛拧眉,点开最高楼的那条评论又逐条翻找一遍,仍未见到那条阴阳怪气的回复,而她非常确定昨天在机场候机时看到过。
内容依稀是“邢妹是不是和宗庆霖一家人一条心,鬼晓得”,但现在,它被悄无声息地删除了——
和悄悄抽走景区门票是同一种掩饰。
宗瑜的护身符是从峨眉山求来的,而沈秘书或吕谦明身边的其他人又恰好从峨眉山景区回来,原本或许该归于巧合,却因为这一瞬间的掩饰,反而拨露出一星半点的可疑。
宗瑜妈妈和宗庆霖不是一家人一条心,那同谁一家人一条心?
吕谦明?
宗瑛垂眸盯着手机屏不出声,单凭这两条线索或许不一定能证明宗瑜妈妈和吕谦明存有私情,但他们之间的确很可能已经搭了一座暗桥——或许交易、或许你情我愿的男女情谊,并且藏得十分隐蔽小心。
这两个人想做什么?宗庆霖对此知不知情?和邢学义的案子有没有关系?
宗瑛摁下电源键熄灭屏幕,抿唇看向车窗外。
雨落得更大,车内雨声滞闷,闪电劈下来,路旁的树泛出阴阴的绿,又瞬间在雷声里黯下去。
驶出别墅区,一路昏黄路灯,雨夜里的城市呈现出与往日不同的寂静,万家灯火随夜渐深而熄,变幻的建筑装饰灯仿佛在演一出哑剧。
进入市区,红绿灯密集起来,车子停下来等红灯时,宗瑛余光瞥见了路边一个熟悉身影,他步子匆促,冒着大雨穿过潮湿斑马线,去了道路的另一边。
宗瑛辨清他身影,忽道:“沈先生,过了这个红灯让我下车。”
她要求突然,沈秘书却不多话,通过红绿灯停好车,只在她开车门的刹那,周到递去一把伞:“路上小心,宗小姐。”
宗瑛接过伞道了声谢就匆匆下了车,转身再看那个熟悉身影,只见他已经沿街走出去很远。
通往对面道路的绿灯迟迟不亮,宗瑛过不了马路,就沿着这条道快步往前走,直到快到下一个人行道,她终于在平行线的这一边追上他的位置,于绿灯亮起的刹那,疾步穿过斑马线,气喘吁吁抓住冒雨前行的盛清让。
她平定呼吸,伞移过去一半,对上他惊诧目光,讲:“你走得太快了。”
盛清让眼睑几不可辨地轻颤一下,措辞有点失序:“下雨所以走得快,我们那里不下雨,忙忘了,没记得带伞。”
他头发被雨水打湿,有几分往日不常见的狼狈,手又湿又冷。
宗瑛紧握那只手不放,甚至更用力几分,拉过他就往反方向的地铁口走。
雨天难打车,地铁这个时间也未停运,宗瑛遂带他进了站。买票过安检过闸机,按提示到站台,两个人并排站着,身边多的是深夜返家的潮湿路人。
地铁像怪兽一样从黑暗中呼啸着闯入,却温驯停稳。
玻璃防护门打开,所有人顷刻涌入,位置在瞬间被占,只留寥寥几个空位。
宗瑛示意盛清让去坐,却听他低头小声说:“我衣服都是湿的,还是不坐了。”
湿嗒嗒地挤在别人身边的确很不礼貌,弄湿椅子也不妥,宗瑛认可他的选择,却突然拽他一把,将他拉到座椅和门之间的角落处,自己则抬手撑住座椅旁的不锈钢扶手,将他困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安稳区域内。
她手撑着在一侧,袖子挽上去一截,盛清让垂眸即看到她腕上的表,唇角不由稍稍一松——他一直担心礼物送得不恰当或是太冒犯,现在总算可以卸下这担心。
然而他一垂首,嘴唇却擦到她头发,整个后背又陡然紧绷起来。
盛清让一动不敢动,手里握着宗瑛交给他的长柄雨伞,雨水沿伞尖缓慢往下滴,耳边是地铁掠过时的呼呼风声,突然开上地面,雨丝便贴着玻璃急速擦过。
宗瑛抬眸开口:“昨晚睡得好吗?”
盛清让骤然回神,点点头。
宗瑛又问:“在哪里睡的?”
盛清让佯作没有听清楚。
宗瑛便接着道:“在躺椅里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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