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宗瑛没有认识她,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有抽烟这个坏毛病。
她对宗瑛始终存了愧疚,这愧疚不仅仅关乎抽不抽烟的问题,它藏得更深,更不能轻易提及,也让她的得失心不断加剧,以至于之前做出一些不太理智的举动。
宗瑛见她突然沉默,也未询问缘由,低头看一眼时间道:“不早了,你们尽快上路,可不可以?”
薛选青敛回神,看向车那边:“行啊,你叫他过来吧,我先去那边等着。”
她说完即转身返回自己的车里,宗瑛走向另一边,拉开车门弯腰对盛清让说:“盛先生,出来一下。”
盛清让立即下车,宗瑛对他说:“从这里开到法租界,两个小时不到,时间应该是足够的。但我不确定救援车什么时候能来,所以你跟选青的车先走最稳妥,可以吗?”
虽然是征求意见的语气,但实际已经替盛清让做了决定,盛清让说:“宗小姐安排的都可以。”
他对她是十足信任,宗瑛受之有愧,但也没说什么,指了薛选青的车:“在那边。”
盛清让循她的手看去,薛选青打开大灯,示威一样摁了两下喇叭。
宗瑛陪盛清让一起过去,待盛清让坐进副驾,她突然又想起什么:“稍微等一下。”说完立刻折返回自己车内,问外婆:“之前我买的那一袋零食呢?”
外婆一愣,将购物袋递过去,只见宗瑛二话不说拎起袋子就跑了。
外婆“哎——”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宗瑛的零食并不是买给自己的。
宗瑛让薛选青打开车窗,将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塞给副驾上的盛清让:“有备无患。”
盛清让抬头,忽然又见她将手伸进来,探入购物袋内摸出两瓶易拉罐饮料。她食指用力一勾,启开一只拉环,先将一罐递给他,随后自己又开了一罐。
她细长的一双手握着饮料罐,大概沉默了三秒钟,说:“如果回来,不管怎样,知会我一声。”言毕她突然将饮料罐往前递了一递,碰及他手里的罐子,似离别干杯。
然后,她仰头喝了大半。
她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甚至不确定还能不能再见面,要讲的一切都在饮料罐里,在清甜的蜜桃果汁中。
盛清让察觉到了她的担心和在乎,他很确信自己的直觉是真的,直到手里的金属易拉罐都被捂出体温,直到宗瑛喝完一整罐,他看一眼悬在黢黑夜空里的月亮,将视线转向她,才开口说:“今晚的月色很美,宗小姐。”
眸光相撞,宗瑛喉咙口的肌肉顿时收紧,握着易拉罐的手差点将铝罐捏瘪。
薛选青看不下去了:“你们两位是在谈恋爱吗?能不能痛快点,又不是生离死别。”
宗瑛别过脸,终于捏瘪罐子,突然俯身凑到盛清让耳边,低声叮嘱:“不管想什么办法,六点之前从选青车里脱身。请你多保重。”
她虽然还是担心他的突然消失会给他人造成不必要的惊吓,但她这两天的种种举动,都是对他在她生活中出现、甚至单独接触她亲友的默许与接纳。
她说话时的气息有蜜桃汁的味道。
但她讲完立刻直起身,薛选青也在同一时刻关上了玻璃窗,只有他手中罐子里还隐隐存有同样的气味。
汽车驶离服务区停车场,盛清让转头看,宗瑛的身影在昏黄灯光下愈来愈小,直到完全看不见,他耳根的一点点红才逐渐消退下去。
宗瑛走回车里,解锁手机调出播放器,随机播放到一首,口琴声意外的空旷悠扬。
阴历二十四,圆月缺角,这一轮圆满很快结束,将迎来新的初升。
外婆这时突然打破气氛:“那袋子吃的你该早点给他呀,我还以为是买给我的,还一路吃了那么多,多不好意思。”
宗瑛倏地回神,忙转头说:“后备箱还有一袋是给你的,方女士。”
外婆恍然:“我就讲嘛,刚刚那袋里面都是年轻人才喜欢吃的零食。”
与这里相比,薛选青车内的气氛却远没有这样平和,彼此剑拔弩张,颇有些狭路相逢的意思。
开了好一会儿,薛选青问:“好久不见盛先生,上次你裤脚全是血,浑身硝烟味道,这次干脆脸上都挂彩了,你是混道上的吗?”
薛选青讲话时余光掠过他的脸,问得毫不客气。
盛清让否认:“只是暂时卷入了一些纷争。”
他这个回答无法令薛选青满意,薛选青干脆挑明:“有件事我需要坦白,上次我提取了你的dna和指纹,但是查下来没什么收获,我无法确定你的身份,这令我很不放心。”
盛清让尽管不是十分明白她所述术语,但他问:“请问凭什么这样做?”
薛选青说:“因为我觉得你很可疑,所以你到底是谁?”
盛清让沉住气答:“我是宗瑛的朋友。”
薛选青有点恼火,但对方没有炸毛之前,她不能先炸。
出高速又开了一会儿,天边隐约要亮了,她又问:“你什么事情这样着急,赶飞机吗?”
盛清让将错就错,顺着她讲:“是,但带我进市区即可,如果你觉得麻烦,可以现在就让我下车,非常感谢。”
薛选青冷笑一声:“怎么会觉得麻烦呢?”她接着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这样乐于助人,当然是要送你到机场才好了。去浦东还是虹桥?哪个航站楼?”
不论虹桥还是浦东,现在都极不太平。
盛清让说:“谢谢你,不用了,现在让我下车就可以。”
薛选青愈发觉得他有鬼,余光扫过去讲:“既然你不讲,那么先去浦东?反正快到了。”
盛清让整个人陷入一种竭力压制的焦虑中,薛选青偏不让他好过。
车子到浦东机场时,距早6点还有二十分钟,盛清让很清楚再拖下去他很可能会在车上直接消失,因此二话不说下了车,立刻往航站楼里走。
薛选青停好车,悄无声息跟进去。
她最终见盛清让进入男洗手间,过去将近二十分钟,却不见他出来。
薛选青皱起眉,这时大厅里人少得可怜,男洗手间里也很久无人进出,她索性走进去,小便池前一个人也没有,所有隔间的门都敞开着,哪里还有盛清让的人影?
这个人难道可以凭空消失吗?!
34|699号公寓(1)()
无论薛选青有没有找到盛清让,这一天的太阳还是照常升了起来。
最高气温跌到30摄氏度以下,遇上多云的天气,阳光飘忽不定,东北风轻柔拂过整座城市,似乎秋日将至。
交易日一开盘,就不停有电话拨给宗瑛。
宗瑛彼时还在高速上,无动于衷放任手机一直震动,就是不接。
她知道这些电话几乎都与她减持新希股份有关,无非是质问为什么突然抛售,抑或探询她在新希新药上市这种关口减持的理由。
股价的涨跌,能套现多少,她都不关心,对新希的经营状况她更是毫无兴趣。
新希不再是初创时那个新希了,它或许已经与严曼期冀的方向背道而驰。
手机刚刚歇下去,屏幕乍然又亮。
汽车驶出高速收费站,宗瑛按了接听,蓝牙耳机里传来薛选青的声音。
“宗瑛。”
“安全送到了吗?”
“你先听我讲。”
宗瑛骤然察觉她语气与平日有异,握住方向盘的手不由一紧:“讲。”
那边薛选青迅速整理了思路:“我送他去了浦东机场,然后他凭空消失了,真的是——凭空!我都快把浦东机场翻个遍了,连个影子也没找到。简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根本不科学!”
她声音混在机场大厅噪杂的环境中,宗瑛听得有一瞬发懵,耳朵嗡嗡直响。
宗瑛复问:“你送他去了哪里?”
薛选青皱眉答:“浦东机场啊。”
浦东——
宗瑛清晰记得那天她在姨外婆家搜出来的沪战大事记。就在两天前,为威胁浦江右岸敌军,第8集团军防守浦东。
即便没有沦陷,那里也是毫无疑问的前线。
外婆这时明显发觉宗瑛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侧脸也紧紧绷起。
宗瑛压着语声问:“你为什么要送他去那里?”
薛选青又讲:“他避而不答含糊其辞,我觉得他有问题,因此打算试探一下,谁知道他突然会消失?你说他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那完全是个封闭的环境,他是在变魔术吗?”
宗瑛几乎一触即发了,她讲:“薛选青,我不和你开玩笑,这件事性命攸关,我真的可能会和你翻脸。”
性命攸关四个字将薛选青震住了,也将她推入了更深的困惑当中。
等她意识到事情可能真的失控时,宗瑛挂了电话,只剩急促嘟嘟嘟声,再拨就拨不通了。
宗瑛差一点朝薛选青发了脾气,但她明白这除了宣泄毫无用处,包括自责也没有用——
他一旦回到过去,就会音讯全无。宣泄和自责,统统找不回他。
宗瑛的手机因电量不足自动关了,车内不复有打扰,有片刻消停。外婆谨慎问她:“出了什么事情?人没有安全送到吗?”
宗瑛握紧方向盘,拐进另一条路,按照原计划回 她答:“出了一些周折,现在还不确定状况。”
外婆不由蹙眉,宗瑛怕她担心,又说:“但是外婆,我会尽力处理。”
将外婆送回公寓,宗瑛直奔浦东机场,尽管知道这个时间点不可能在那里找到他,但她仍和薛选青走了一遍。薛选青最后指了男洗手间道:“外面的监控我已经看过了,他进去就没有出来过,而里面也确实没有人。”紧接着给出结论:“他的确就是凭空消失。”
薛选青讲完神色变得凝重,抬眸看宗瑛:“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
宗瑛回她:“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薛选青满脑子被不可思议所充斥,但她也只能接受活人凭空消失的现实,且出乎意料地冷静分析道:“这关乎到他凭空消失到哪里去了,是过去、未来,还是别的空间?”
宗瑛抿唇。
“那么我猜是过去。”薛选青回忆起盛清让老派的穿着与作风,又想起他裤腿的血迹和身上的硝烟味。她看着宗瑛一字一顿问道:“难道是战时?”
说出“战时”这两个字时,薛选青才突然生出一种后怕的情绪。
她恨不得所有都是无凭无据的猜测,可却有太多线索来佐证——比如她撬门那天,被反锁的房门内一个人也没有;又譬如宗瑛借她车的那个早晨,那辆车开到外白渡桥旁的交通灯前停下,被发现时里面却空无一人。
全部都是,凭空消失。
薛选青下意识闭了闭眼,用力握拳来保持冷静,心平气和问宗瑛:“车停在外白渡桥的那天,你也在车里?”她笃定盛清让不会开车,那么肯定是宗瑛开车带他,可为什么宗瑛也消失不见?
宗瑛无法再瞒,抿唇默认。
薛选青看着她,心中突然腾起一种无力感:“那你消失去了哪里?难道和他一起吗?”
为什么会这样?
薛选青见过大案要案,离奇的事情逢得多了,如此奇怪、关乎宗瑛的一件事却几乎要将她逼到崩溃。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广播轮番催促登机,世事好像都匆匆碌碌往前狂奔,只有宗瑛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过去来客,往后退。
她曾在最紧急的关头抓紧过薛选青,薛选青此时却害怕抓不住她。
突然有个推着行李箱横冲直撞的孩子惊叫一声“啊我的箱子”,万向轮载着箱子就径直朝薛选青滚了过去。薛选青被行李箱撞了一下,骤然回了神。
她抬头看宗瑛,宗瑛也看她。
她又问:“我是不是在做梦?”且这个梦还不可理喻到了极点。
说完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痛结结实实,丝毫不假。
薛选青沉默了,宗瑛过了半晌道:“不是做梦,他从1937年来。”
这是宗瑛难得的摊牌,薛选青却没有丝毫欣悦,她反问:“1937?1937!”
她猜的没错了,就是战时。
薛选青进一步求证:“所以你突然消失那些天,是不是跟他去了1937年?”
宗瑛不回避了,答:“是。”
薛选青几乎要跳起来:“那得多危险!疯了吗?!”
宗瑛此时非常疲倦,双脚仿佛都支撑不住躯体的重量。
她面色忧沉看向薛选青,声音是疲劳携来的低哑:“危险?他每天都要面对你说的那个危险世界,而浦东在他时代,是战区。”
薛选青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试探将一个人丢去了更加危险的前线,有片霎的不知所措。
“我来帮你找。”她竭力稳神,摸出手机想做些什么,手忙脚乱打开搜索框,查询淞沪会战大事记,扑面而来的“某某战场、某某集团军、轰炸、沦陷”等字眼,密密麻麻凑成堆,令她毫无头绪。
末了她又清空搜索框,打算查一查这个人的生平,但她努力回忆,只晓得他姓盛,并不知道他名字。
薛选青抬起头想要问宗瑛,对面却伸来一只手拿走了手机。
宗瑛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查他。”她讲完低头打开地图,双指放大,定位到浦东机场这个洗手间的位置,截完图快步走向服务台。
薛选青连忙跟上去,只见她拿着手机询问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请问你知道七十多年前浦东机场的这个位置是哪里吗?”
那个工作人员敛睑眯了一眼,又可疑地看了看宗瑛,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突然问这种问题。
她隐约记得一些机场建造的历史,却又不太确定,因此扭头转向旁边的同事,问道:“浦东机场是不是填了一部分海才造起来的啊?”
那个同事被这样问也觉得莫名其妙,转过身来说:“我记得是填了一半?”
挨着柜台的薛选青惊诧反问:“这里原来是海吗?”
35|699号公寓(1)()
薛选青声情俱惊,柜台内的工作人员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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