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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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旅人-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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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表妹见她一个人尴尬地伫在那,赶紧叫小囡招呼她坐。小囡抬头喊她:“上海姨母快点坐呀,马上要吃饭啦!”宗瑛这才收回神,走向靠西边的一对小沙发,请两个老人家过来入座。

    席间,外婆理所当然成了关注的焦点,也有人想打探宗瑛的情况,但宗瑛贸一看就十分内向,他们稍微问了几句也就打消了继续探询她的念头。

    一顿饭愉快结束,已近晚十点。

    平日里这个点,老人家都早早休息了,但今天情况特殊,两个老人家到现在也没有睡意,一家人就都陪在旁边,切了西瓜备了冷饮看电视。

    宗瑛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电风扇吹得她隐隐头疼,姨表妹见她轻皱起眉,便问:“是不是太闷气了?”紧接着又说:“要去外阳台吹吹风吗?”

    宗瑛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姨表妹便起身领她去朝南的外阳台。

    对方打开窗户,讲:“空调一直开着,之前烧饭的油烟没能散出去,是不舒服的。”

    宗瑛没应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问她:“可以抽烟吗?”

    “恩?”姨表妹点点头,“没关系的,你当自己家就好了。”

    宗瑛站在窗口点了一支烟,从稀薄烟雾里看出去,万家灯火似星光闪烁。

    真好,宗瑛想。

    她下意识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22:06,已经过了晚十点,但毫无动静。

    旁边的姨表妹察觉她有些焦虑,又见她盯着时间看,以为她是着急回上海,便讲:“你们今天就在南京住一晚吧?”

    “恩。”宗瑛应得含含糊糊,她解锁手机,点开搜索页,犹豫片刻,搜出沪战大事记。

    “8月21日,敌增援到,双方激战,陷于僵持状态。

    8月22日,汇山码头我军继续向两翼进展,东面逼近杨树浦路,西面到横浜河。

    8月23日,日机轰炸先施公司,死伤800余人。

    8月28日,我军与罗店之敌激战旬余,伤亡过半,罗店镇陷落。

    9月1日,日军第12、18、21、22、36等旅团抵上海……同济大学被日军轰毁。”

    寥寥数笔记录下来的重大事件,显示出战争的走向,但对于身处其中的每个平民的命运,却无法一一顾及。

    就在她忍不住要去搜她曾经放弃的那三个字时,“叮咚”一声,顶部突然推进来一条消费提醒。

    宗瑛飞快点开,消费地点显示是南京本地一家叫百祥药店的商户。

    宗瑛蹙眉,一个白底绿字的招牌立即从脑海里跳出来,她突然转头问姨表妹:“小区外面是不是有家百祥药店?是连锁的还是就那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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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瑛一直寡言少语的,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这时突然一连串的发问,令姨表妹愣了一愣。

    “百祥药店啊……”姨表妹努力回忆一番,答道:“对的对的,西门口有一家,应该不是连锁的,好像就是个私人药店。”

    宗瑛烟都没来得及抽完,姨表妹话音刚落,她徒手捏灭香烟,只吝啬留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在姨表妹惊愕的表情里,匆匆忙忙穿过客厅出了门。

    防盗门被关上的刹那,客厅里的人都愣了一愣。

    姨外婆回过神问:“刚才……哪个出去了?”

    窝在沙发里吃冰淇淋的小囡抢着答道:“是上海姨母!”

    外婆这时疑惑地转头看向门口,姨表妹从外阳台返回来,讲:“好像是去药店了,大概……是去买药?”鉴于宗瑛刚才的表现太过奇怪,姨表妹的这番说辞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但重点是要让长辈不起疑,她也就没有多话,还顺便帮宗瑛找了个合适的出门理由。

    老小区的楼层矮,没有配备电梯,楼道里装着声控灯,宗瑛疾步跑下去,楼梯就一层层地亮起来。

    她方向感很好,一口气跑出西门左拐,乍然推开药店门,一阵冷气扑面涌来,竟令她打了个寒颤。

    宗瑛气喘吁吁抬头,目光扫过整个店,药柜、收银台,压根没有盛清让的身影。

    她努力稳定气息,问:“刚刚是不是有人在这里买了56块5毛钱的药品?”

    收银员蓦地一愣:“你怎么晓得?”

    她问:“人走了多久?”

    收银员仍懵着,讲:“好像是三四分钟前?”

    他话音刚落,宗瑛倏地松开门把手,疾步离开,药店玻璃门却迟迟缓缓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动关上。

    一路停满了私家车,路灯间断地亮着,宗瑛步子极快,快得能听到自己费力的喘气声,额头也被这燠热天气逼出一层薄汗来。

    她行及分岔路口,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手机突又“叮咚”一声响起,宗瑛解锁屏幕,跳出来一条新鲜的消费提醒——便利店,花了七块八毛钱。

    宗瑛依稀记得开车进来时路过的那家便利店,因此立即拐进右边的路,卯足了劲跑过去。

    经过一座大厦时,突然有人小心翼翼地喊住了她:“宗小姐?”

    宗瑛循声止住步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俯身,双手撑住膝盖看向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人,气息不稳地唤了一声:“盛……先生。”

    盛清让立即从地上站起来,宗瑛亦直起身,皱着脸吃力地平顺呼吸。

    “你为什么会在南京,又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盛清让压制着吃惊,用尽量稳重的语气问她。

    “讲来话长,先不同你解释。”她说完这句,气息稍稍平稳了些,才得暇打量他。

    路灯昏黄光线下,他整个人是肉眼可察的憔悴与消瘦,脸上竟然划破一道口子,领口有血迹,手里则提着一只药店塑料袋,除药品敷料外,里面还另外塞了一瓶水一只面包。

    宗瑛现在没有时间细究他受伤的缘由,也没空问他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只问:“有没有笔?”

    他未带公文包,最后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递给她。

    盛清让不晓得她要做什么,宗瑛却猝不及防地抓起他一只手,摊开他掌心,迅速写了一个酒店名字上去:“去打辆车,到这个地方等我。”说完她旋紧笔帽,又摸出钱夹翻出两张纸笔塞进他手里:“我需要回去接个人,可能会晚些时候到,请你耐心等一会儿。”

    她这一连串的举动,都没有给盛清让任何回神的机会。等他彻底缓过来,宗瑛都已经走到百米开外,只留了一个果断又干脆的背影给他。

    宗瑛回到姨外婆家,姨表妹便抢先开口问她:“刚才是去药店了吗?”

    宗瑛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讲:“嗯,有点头疼,去买了止痛药,已经吃过了。”

    外婆问她:“现下好点伐?如果不方便开车,就叫代驾好不好?”

    宗瑛摇摇头:“不要紧的,我现在好些了。”

    这时众人都有些困了,纵然再依依不舍,但家里空间不够,就隐约显露出留客不便的窘迫。

    外婆也意识到这一点,便同姨外婆讲:“辰光不早,要歇了。明天我们仍在南京,还能够一起聚的。”

    姨外婆点点头,至此众人才终于松一口气,各自打算回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门,将宗瑛和外婆送出小区,又目送她们上了车,这才放心地散了。

    宗瑛沿右边岔道一路开出去,途径她与盛清让相遇的那座大厦时特意瞥了一眼——大厦前的台阶上空空荡荡,看来他已经走了。

    车子畅通无阻地驶向预定的酒店,抵达时十一点整,外面冷冷清清,前台似乎也困了。

    宗瑛一进门就仔仔细细环顾四周,外婆便问她:“阿瑛啊,你是在找什么吗?”

    宗瑛一边答“没有的”,一边将视线移向北面靠室内喷泉的一只沙发,终于在那里发现了盛清让。

    盛清让也注意到她,但鉴于她身旁有长辈,便不敢贸然上前,仍老实在沙发里待着。

    外婆本要与宗瑛一起去办入住,宗瑛却讲:“外婆,你累了,先坐一会儿,我来就好。”说罢拿过外婆护照,径直走向前台。

    她报了信息,前台查完,问:“预定了一个标准间是吗?”

    宗瑛压低声音讲:“不。”说着同时递去身份证和护照:“要两间。”

    “分开?”前台视线越过她瞥了一眼沙发里的外婆,显然是觉得放任一个老人家住一间不□□全,但最终也未多嘴,顺利给她开了两个房间,递去两张房卡。

    宗瑛收起其中一张房卡,甫转身,只见外婆正盯着另一张沙发里的盛清让。

    她快步走过去,唤了声“外婆”,同时扶她起来讲:“房间好了,上去休息吧。”

    外婆任她扶着,但视线却始终落在盛清让身上,直到转过身,才终于放弃对他的探究,转而同宗瑛讲:“你看到那个年轻人没有,看起来文质彬彬却伤成那样子,难道是与人打架打的?且他看起来相当老派的呀!真是奇怪的。”

    宗瑛余光朝那边再瞥了一眼,见电梯门打开,赶紧岔开话题:“外婆,电梯到了。”

    她送外婆进入房间,外婆便一直同她讲淳安老家的旧事情,宗瑛不好打断,就一直在看时间。外婆察觉到她的焦虑,问:“你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去做吗?”

    宗瑛说:“我想时候不早,该洗澡了。”

    外婆讲:“那么你先洗,我再坐一坐。”

    宗瑛拗不过一个固执的老人家,只好起身先去洗澡。她洗得飞快,头发吹到半干,穿个浴袍就出来了,前后不超过十分钟。

    外婆便讲她:“你不要赶时间啊,洗澡要好好洗的呀。”

    宗瑛只顾点头,从旅行包里翻出换洗衣服,麻利地套上衬衫长裤,外婆在一旁看她穿完,问:“阿瑛,你是打算穿这个睡觉吗?”

    宗瑛这次答得飞快,说:“我想出去抽会儿烟。”

    外婆并不喜欢别人抽烟,但宗瑛抽烟总归有她的原因,一番欲言又止后,还是只能随她去。

    待外婆进入浴室,宗瑛终于从房间出来,下了楼到大堂,只见盛清让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有服务生上前,委婉地劝他走。

    宗瑛陡然想起那一次她在华懋饭店的遭遇,她一身狼狈坐在大堂,服务生上前赶她走,回想起来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只不过主角从她换成了盛清让。

    她走上前朝盛清让伸出手,同服务生讲:“这位先生和我一起的。”说完见盛清让还未反应,索性手再往前一些,俯身主动握住他的手,径直带他走向电梯间。

    密闭空间缓慢上升的过程中,沐浴用品残留的淡雅香气与战火带来的硝烟尘土气交织在了一起。

    宗瑛略皱皱眉,脚挪了一下位置;盛清让贴电梯内壁站着,不敢妄动。

    宗瑛这时才问:“脸上怎么伤的?”

    盛清让大概是太累了,反应亦变慢,愣了一下才答:“应该是弹片擦的。”

    宗瑛视线移过去,目光最终停留在他脸上。

    突然她上前一步,就几乎站到了盛清让跟前——近在咫尺,呼吸可闻,而盛清让紧贴金属内墙,避无可避。

    借着电梯内还算明亮的顶灯,宗瑛蹙眉敛睑,凝神观察了一下他脸上的伤口,甚至伸手稍稍抬起他的下颌,这才看到他脖颈处的两道伤口——

    倘若真是被细碎弹片擦伤,那么伤得实在太侥幸了。

    “如果再深一些,割到颈动脉,那么我想……你可能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说话时她的手仍轻抬着他的下颌,且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检查伤口,神情姿态实在坦荡专业,盛清让便只能这么抵墙待着。

    “给我看一下买的是什么药。”她说着终于垂下手,盛清让霍地暗松一口气,但他这口气还未尽,她一低头,潮湿头发便撩到了他的皮肤——凉凉的,带一些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发丝并不太柔软。

    盛清让喉咙下意识收紧,手指头微微颤了一颤,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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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瑛还未从他手里拿过药品袋,电梯门就开了。

    她索性作罢,同盛清让讲了一声“跟我来”,便径直走了出去。

    盛清让如释重负般松开拳,跟出电梯,即见宗瑛拐进了右手边的走廊。

    走在厚实地毯上,每一步都悄无声息,头顶射灯的暖光打下来,将潮湿发丝都映得温柔。盛清让走在她身后,心中腾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法语里称之为déjàvu——

    数十日前,在遭遇炸前的华懋饭店,他也这样领着她穿梭在这样的廊道里,只不过灯光不同、气味不同……外面没有炮声,开门的钥匙也换成了存有智能芯片的房卡,只有人还是一样。

    房门开启,宗瑛挤入门内,将房卡置入取电盒,房内瞬时亮起。

    她拉开门,稍稍避开一些请他入内,同时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袋子,头也不抬地建议:“你先去洗澡,洗完再处理伤口比较妥当。”

    盛清让一时站着没动,宗瑛便抬头:“有什么问题?”

    “没有。”他说话时有难以察觉的局促,讲完匆匆忙忙转过身,进入浴室关了上门。

    宗瑛走到沙发前,将药袋搁在圆茶几上,手探进去翻了翻——该有的都有,还算齐全。

    她坐下来,浴室内响起流水声,她又看看时间,百无聊赖地打开房内的电视。

    42寸液晶显示屏上,正在重播昨天的大阅兵。距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了70周年,而浴室里的那一位,在数小时前所经历的,却还是战争最开始的部分。

    宗瑛的眸光逐渐沉黯,也没有在意到浴室里的水声响了多久。

    盛清让独自站在洗脸池前洗衬衫,血液渗进纤维中,好像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他突然停下来,双手撑在池子边缘,手背血管一根根地绷起。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镜中自己的脸,最后关掉水龙头,外面电视机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伴着分列式进行曲的女声解说,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四个字“抗战胜利”。

    盛清让推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干净衣服可换,只能穿浴袍。宗瑛转头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不起身,只讲:“坐,我帮你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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