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早晨是从交班查房开始的,三三两两没睡醒的实习生跟着老师穿梭在各个病房,是宗瑛曾经十分熟悉的生活。
盛秋实突然从后面喊住她,快步追上来,抢先一步替她推开诊室的门。
“谢谢。”宗瑛说。
“和宗瑜聊得怎么样?”
“他有些虚弱,话很少。”
盛秋实示意她在沙发上坐,又倒了杯水给她,自己也在对面坐下。
他稍稍整理了思路与措辞:“昨天检查下来他心脏的问题更加严重了。本来就不好,这次出个车祸雪上加霜,情况很不乐观……除了心脏移植,没有别的办法。”
宗瑛拿起杯子就饮,却被过热的水给烫到了。
她默不作声将纸杯放回茶几,又听盛秋实讲:“他血型特殊,配型要求更高,可参考病例少得可怜。”
宗瑛问:“家里人都知道了吗?”
盛秋实点点头:“昨天讲的,应该都知道了。”
外面天气极好,这消息却似一团阴云,配合室内温度极低的空调风,头顶好像随时要落下大雨来。
尽管要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实却是一片灰暗——想在短时间内遇到合适的心脏供体,太难了。
宗瑛无烟可抽,就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旧杂志来缓解焦虑urology,她离开医院后就没有再看过了。
盛秋实讲:“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小孩子蛮可怜的,有时间多来看看吧。”
他的话里隐晦存了些“看一时少一时”的意思,宗瑛领了意却未作回应。突然有个护士敲门探头进来:“盛医生,403会诊,马上。”
盛秋实很忙,宗瑛也就不再叨扰他。
她出了诊室,漫无目的地四处走,最后鬼使神差停在一间手术室外。
亮起的红灯意味着手术正在进行,门外是焦急等候的家属,门内则是宗瑛再也没有资格进入的区域。
宗瑛有片刻走神,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她敛神摸出手机,屏幕上是外婆久违的笑脸,左上角显示对方要求进行视频通话。
宗瑛按下接听,屏幕那边图像晃动,大概是信号不稳定,声音也断断续续。
外婆讲话时,小舅舅的脸也凑进来,他讲:“宗瑛你等一等,我用电话给你打过去。”说完就挂了。
电话打过来,声音终于清晰,宗瑛抬起头,阳光穿过玻璃映满她的脸。
小舅舅在那端讲:“宗瑛,外婆过几天要回国,想试着联系一下杭州老家的亲戚,但找不到号码了。她讲公寓里有一本牛皮册子上记了一些,应该是放在你妈妈那个柜子里了,你有空回去找一下。”
外婆要回国的消息很突然,宗瑛回过神,说:“可是那个柜子被外婆锁了,我没有钥匙。”
小舅舅答:“她讲钥匙就藏在座钟后面,你去找找看。”
宗瑛很多年没开过那个柜子了,老座钟也数年未挪过位置。
她挂掉电话,仍未等到薛选青下楼,因此决定返回公寓。
穿过斑斓门廊,公寓宽廊里空无一人,没有服务处的高台,更不会有一个叶先生探出头来讲:“牛奶到了呀,要带上去伐?要开电梯伐?”
只有自动打开的两扇电梯门,冰冷机械。
宗瑛进入电梯,迅速到顶楼。
她甫进屋,径直走向座钟,小心翼翼移开它,果然寻到一把陈旧钥匙——尽管已经失去光泽,但它却是外婆多年之后的一种许可。
阳台门半开,燠热微风撩动窗帘,落在地上的阳光随之变形跃动。
宗瑛手握钥匙打开柜门,扑面一阵淡淡的灰尘气味,架子上依序摆满了册子——几乎都是严曼留下来的。
她一本本地翻找过去,抽出一本牛皮册子。
封皮上面手工压了年份,像日程本,不像外婆讲的通讯薄。她正要将它放回原位,却突然止住动作,因为这个年份她太熟悉了。
宗瑛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她双手翻开它,满目都是严曼的字迹。
严曼是个做事工整简洁的女人,日程本上的字也毫不含糊,宗瑛一页页往后翻,到八月、到九月……
9月12日,9月13日,9月14日。
9月14号那天,严曼只写了两件事:“1。数据确认;2。宗瑛生日。”但那天她没有再回家。
宗瑛双手紧捏着本子,想起那个惨淡的生日,和孤零零的夜晚。
她克制了一下情绪,打算合起本子的瞬间,却意识到书签带压在后一页,这促使她又往后翻了一页。
9月15日,严曼还安排了三件事,都与工作相关。
一个在9月14日打算去自杀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把工作安排到第二天?
29|699号公寓(1)()
宗瑛从本子上移开视线,抬起头,目光所及是满柜的遗物。
那年严曼猝然离世,他们在她办公室里找到大量抗抑郁处方药,结合她那段时间郁郁寡欢的表现,都认为她可能是受药物影响做出了不明智的选择。
事发现场是新希新建的办公楼,当时连大楼环形走廊上的围栏都没来得及装,楼里自然不可能有人办公,因此事发时一个目击者也没有。
那段时间严曼的婚姻也岌岌可危,生活仿佛被各种复面能量围困,加上事故现场的勘验结果也没有显示出他杀迹象,报道中对真相的猜测就更倾向于自杀。
宗瑛合上本子,将它放回原处。
事情过去了十几年,曾经的蛛丝马迹早在漫长岁月中被冲刷得所剩无几,已很难再回头探寻真相,但有一点宗瑛能够确信,严曼的离开原因不该是自杀。
她一向坚韧努力,对学术负责,对工作负责,对孩子负责,不会无端地一言不吭就挥别人世。
当年那些对她“轻生、不负责任”的指责,那些毫无意义的可惜与假惺惺的同情,那些在她死后关乎遗产的争夺嘴脸,都曾清晰烙在宗瑛的年少时光里。
那时的宗瑛沮丧又厌恶,却无力离开。
外婆遭受沉痛打击一病不起,由小舅舅接出国休养,而她只能留在这里,形单影只地度过一天又一天,板着脸寡言少语地活到现在,宗瑛甚至记不起小时候的笑颜。
玻璃柜门上浅浅印出她的脸——寡淡的、不生动的一张脸。
她试图撑起两边唇角来表达笑意,却是不熟练的僵硬,最后只能放弃。
宗瑛尽力平息心中翻起的骇浪,在满目母亲遗物中为外婆翻找一册薄薄通讯录。
外婆出生于淳安古城,家里兄弟姊妹早早地各奔东西讨生活,此后一别多年再难相见,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二,又恰逢严曼去世,就再没有联系。那时候留下来的电话号码,或许早已变更易主,其实就算找到通讯簿也未必能寻到故人了。
但人至垂暮身处异国,对故乡故人的惦念是最后的执着,不管怎样还是要试一试。
宗瑛几乎翻遍书柜,最后在一堆笔记本里找到了它。
单薄纸张稍稍变脆,墨迹只有些许晕开,并不妨碍辨认。
宗瑛抬手关柜,百般情绪仿佛也在柜门关闭的刹那,都被封锁其中。
外婆的归国也为宗瑛提供了绝好的借口。
薛选青晚上再找她,问她休假事由,她索性答复:“外婆回国了,要陪她寻亲。”
这理由充分且正当,简直无可指摘。
但薛选青到底不打算全信她,讲:“寻亲的确是重要事情,但你这次请的假长得离奇,除了事故和病休,我实在想不通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让上面批这么长的假给你。宗瑛,我晓得这样逼你不妥,但我希望了解你的难处。有些事情固然只能一个人去受,但情感上有人分担或许会轻松一些,你讲有没有道理?”
宗瑛闻言沉默,她明白薛选青是出于百分百的好心,但现在并不是摊牌的时机,于是答道:“选青,你再给我一些时间,会很快的。”
薛选青认真想了一想,同意了,但也讲:“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一定不要钻牛角尖,答应我。”
“好。”她亦同样认真地应了下来。
八月的上海,温度丝毫不降,浮在空气里的每一粒尘埃都滚烫。临近月尾,终于连下两场暴雨,城市久旱逢甘霖,在雨水退去之后,天地迎来一种潮湿的干净。
这期间宗瑛和章律师见了面,表达了自己的财产处理意向,但因谈话时间有限,这件事并没有能够深入,章律师只能与她另约日期。
按照原来计划,她应该尽早处理完这件事,即刻入院手术,但外婆回国这件事打乱了她的安排,索性就将一切都推后了。
9月1日,外婆回上海,宗瑛去机场接她。
小舅舅工作极忙碌,实在腾不出时间在上海久留,几乎是将外婆送到,就又要匆忙返回,因此接待和陪伴的工作也就都落在了宗瑛头上。
外婆是个很有趣的老太太,除外公和严曼接连去世那几年外,其余时候她都十分达观活泼。
宗瑛开车带她回公寓的路上,老太太望着车窗外感慨:“是什么都变了,还是我老得连以前上海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呢?”
宗瑛余光掠过窗外,她从1937年回到2015年的刹那,也曾有此同感,遂回:“是上海变了,外婆。”
外婆眸光里蓄起一些上了年纪独有的伤感:“变得我一点都不认识了。”大概是察觉到气氛不对,话音刚落,外婆就又换了话题,同宗瑛表达歉意:“你今天是请假了吗?看来我耽误你的工作了。”
宗瑛说:“我攒了一些年休假,好好陪你。”
“不陪也不要紧的,我还晓得怎样到网上去订车票,我自己去杭州也是没有问题的,你们却当我老得什么都做不成了,其实真的没有关系。”外婆讲话有一种不紧不慢的老腔调,令宗瑛突然想起盛清让。
她很久没见他了。
这么多天,他一次也未在21日之后,就没有再推送过任何的消费提醒。
盛清让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他是因为出了事没法出现,还是因为时空的漏洞得以修复,以至于他不需要再反复穿梭于两个时代了呢?
七夕那天的分别,隐约似鹊桥相会之后再度分道扬镳的牛郎织女,各置银河一端不再会面。
不同的是,牛郎织女的下次相会好歹有一个可预见的期限,而他们分开,则根本没有可测的相会之期。
一个在现代即将面临高风险系数的手术,另一个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应付战争带来的种种危机,缘分真的……说断就断了。
念至此,宗瑛眸光里莫名闪过一瞬黯然。
她确定自己是担心盛清让的,同时也担心她带去盛家的那两个孩子,还有清蕙……等等。她从心底里祈愿他们能免于战火侵袭,能平安度过那长达数年的不安定。
想着想着,她的右手轻轻颤了一下。
坐在侧后方的外婆,留意到了宗瑛表露出的一丝不安。
外婆这时才仔细地打量起她。尽管这些年通过视频或者电话能了解到关于她的一些近况,但当下面对面地接触下来,外婆的担心变得直观而强烈——
不论是长相、还是做事的样子,她都和严曼越来越像。
外婆忧心看向她扶着方向盘的手,谨慎地问:“阿瑛啊,你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情?”
宗瑛虽觉得这问题突然,但也很快应道:“没有的。”
外婆又问:“那么你有没有什么工作、生活上面的麻烦?”
宗瑛认真想了想:“有一些,但我觉得我能够应付。”
答复也几乎和严曼当年一模一样,可那时严曼说完这些,很快就走了。
外婆的忧虑由此变得更深,严曼的不告而别对她的打击很大,她不愿见有人重走严曼的老路,尤其是宗瑛。
两个人抵达难免各□□绪交织。
这间公寓曾经是她结婚的新房,她曾在这里迎接过孩子们的降生,曾目送他们出门读书,见证他们组建新的家庭,又一个接一个地送他们离开,后来她自己也离开了这里,一走数年,物是人非。
外婆走到书柜前站了许久,又越过书柜抵达阳台,暮色里是一个崭新的上海,与她老旧的伤感故事毫不相干。过去种种,其实对她而言,也都是年代久远、需要节制的悲伤与遗憾了。
宗瑛站在旁边,与她讲这些天同浙江亲戚们联系下来的情况。
她按簿子上的老号码逐个打过去,前面几个都拨不通,只能以后再慢慢找。姨外婆家的那个倒还有人接,但被告知姨外婆现在已随女儿移居南京。她紧接着往南京那边打了电话,那边讲姨外婆也很惦记姊姊,如果能见面,他们就尽早安排。
虽不能个个都联系上,但还有一个能立即见面,这对外婆来讲,已经是不小惊喜。
宗瑛和南京那边又联系了一次,两个老姊妹隔着电话用乡音讲了半晌,忍住落泪的冲动,迅速敲定了见面日期——9月3号,周五晚上。
上海到南京,吃过午饭稳稳当当出发,开车上高速,抵达时正好迎接南京的落日,进入市区遭遇小小拥堵,是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晚高峰,这是2015年的南京。
那么七十多年前呢?导航提示还有三公里就到目的地,宗瑛望着远处风平浪静的高楼,制止了自己继续往下想的念头。
会面地点就在姨外婆家里,南京市区一间普通商品房。
她女儿女婿置办了满桌子的菜来招待,十分热情,讲话都带着一腔南京口音,只有老姊妹讲的是淳安方言,她们两个自成一个世界,日渐浑浊的眼眸皆被潮湿的喜悦包裹。
久别重逢,大多如此。
将近晚八点,住浦口的外孙一家、住江宁的外孙女一家也都陆续赶到,狭小的一个屋子一下子多了十来口人,顿时热闹得像过年。电视机播着当地新闻,孩子们在沙发里翻滚,有人在厨房帮工,有人在客厅摆桌……宗瑛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她家里不会有这样多的人口,也不会有这样的聚餐,这对她而言,是陌生的烟火气。
姨表妹见她一个人尴尬地伫在那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