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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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旅人-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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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深,宗瑛进入浴室拧开龙头,哗哗热水喷洒,站在花洒下,感受到的是久违水压——这是战时租界也没有的。

    不久,她听到钢琴声,起初以为是隔壁小囡又在练琴,但她关掉龙头听了半分钟,发觉不是。

    是盛清让在弹琴。

    这让她清楚意识到房子里真的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宗瑛吹干头发出去时,琴声歇了,公寓里的灯关了大半,盛清让刚刚上楼。

    宗瑛抬头看他,只见对方站在楼梯拐角处,同样也看着自己。

    一片黯光中,只剩呼吸声与座钟走针声,彼此的脸都难辨。

    宗瑛没有出声,匆匆转身打算回到卧室去,楼上的盛清让却忽然叫住她。

    他心平气和地开口:“你相信吗?宗小姐,或许就算没有你的介入,那两个孩子也会以其他的方式来到盛家。以清蕙的秉性,也还是会想要收养他们。我知清蕙也只能算个孩子,她还没有能力去照料另外两个人,也无法独自应对二姐的强势,但你不必担心太多,因为还有我在。”

    还有我在,请你放心。

    他的宽慰恰到好处,宗瑛在原地待了片刻,背对着他道了声:“早点睡,盛先生。”

    盛清让在楼上回:“晚安,宗小姐。”

    她关掉最后一盏灯,走进卧室,公寓陷入一片漆黑。

    公寓再度亮起来,借的却是天光。

    早晨五点多,太阳露脸,市井声“蹭”地一下就都冒出头,楼下开门声不断,公交车报站声过一会儿就响一次,隔壁的小囡又开始练琴,宗瑛出来洗了个冷水脸。

    洗漱完毕五点四十五,宗瑛翻了翻玄关柜,没什么收获。

    她抬眸瞄到墙上挂着的可撕日历本,最新一张还是好些天前的日期。宗瑛算了算日子,今天是8月20,因此她撕掉了全部过期页,开启新的一天。

    日历上赫然写着“七夕节”三个字。

    她这时听到了盛清让下楼的声音,转过身将废弃日历纸投入纸篓,抬首打了一声招呼:“早。”

    “早,宗小姐。”他应道。

    宗瑛走过去,将之前的银。行卡递给他:“这张卡你先留着吧,以防万一。”她说着又从钱夹里取了一张蓝色卡片给他:“交通储值卡,打车也可以用,余额不够它会提醒你充值。”

    她的大方让盛清让愧于接受。

    见他迟迟不接,宗瑛二话不说低头打开他公文包,将卡片塞进去:“至少能避免一些可以用钱解决的麻烦,拿着吧。”

    她说完抬头:“所以准备走了吗?”

    盛清让答:“恩。”

    距早六点还有三分钟,两人心知肚明,却都无从开口。

    这是第一次在彼此都冷静的状态下分别——宗瑛不会跟他回那个时代,也不知他回去要做什么,像送孤舟入汪洋,能做的只有挥手告别。

    六点来临,宗瑛再次见证了一个人的突然消失,像在瞬间蒸发的梦。

    她伸出手,什么也触不到,耳畔只有座钟声铛铛铛地响。

    打开门,天气晴好,这是她要面对的世界。

    她找到一家早餐店,坐在窗边安安稳稳吃了早饭,阳光奢侈地铺满了桌。

    窗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好像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

    她挨到上班时间,打算去和章律师见面,却又突然想起章律师改了详谈日期,因此只好改道去医院。

    盛秋实也是刚到医院,宗瑛在电梯里和他打了个照面,他盯着上升楼层对宗瑛讲:“我现在去查个房,你先上楼去看看宗瑜,看完了到楼下找我,我同你谈谈他的具体情况。”

    宗瑛点点头,目送他出电梯,对着光滑如镜面的电梯门整理了衣着——她不知道上楼会遇见谁,除了宗瑜外,或许还有他妈妈,甚至大姑。

    有些关系,她并不善于经营。

    电梯门打开,迎面是高级病区特有的安静。

    她询问病房时,护士甚至会询问她的身份和来意。

    就在她低头填登记表,梁护士刚好过来,看到她就讲:“宗医生过来看弟弟呀?我带你过去。”

    宗瑛随她离开,留下护士站另外两个护士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小声讲:“她是以前在神外那个宗医生吧?我听梁护士讲她以前蛮厉害的,不晓得上学早还是跳了级,毕业的时候年纪可小了,还是徐主任的得意门生。”

    另一个不知情的问:“那现在她在哪个医院啊?”

    “哪里还做什么医生呀!听说当法医去了。”

    “徐主任的高徒去当法医?!”

    “再是高徒,当年出了那样的事情,大概也没有医院肯要她,那么只能去剖死人了。”

    两人讲着,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浅蓝色制服短袖,灰色肩章,手里提了只箱子,漠然神情里隐约透着一点倨傲,正是薛选青。

    她出示了证件及相关文件,讲:“2013病房,伤情鉴定。”

    护士抬眸看一眼,将登记表拿给她:“麻烦你填一下好伐?”

    薛选青接过表,一眼就看到了上面一个访客的记录,白纸黑字写着“宗瑛”,要去的病房号是“2015”。

    薛选青恨不得立即去2014捉她,但她却还是拿起笔倚着台子耐心填表,面无表情地听两个护士继续讲刚才的八卦。

    “你讲清楚呀,出的什么事情?”

    “我那时候还没来,只是听人传的,但应该八。九不离十。”她紧接着道,“听说她刚升职称就把手给跌伤了,反正伤得很严重,一度说不能恢复,后来不晓得又怎么能上台做手术了,不巧那个手术失败了,病人家属又闹得相当厉害。虽然讲手术都有风险,但这种事情叫别人一看,都会怪到医生头上的,会讲她手没完全恢复好,不该上台拿病人生命冒险。”

    “这个样子啊,她怎么跌伤的呀?”

    “鬼晓得,神外医生的手那么金贵的,自己不注意又能怪哪个?”

    薛选青寡着脸将表格递过去,瞥了眼两人的工号,突然当着人家面念出来:“126,213。”

    对面两个人一脸莫名,薛选青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走廊里静得出奇,2015病房内也一样的安静。加湿器毫不知倦地吐着白雾,宗瑜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宗瑜妈妈一大早有事先出去了,护工见宗瑛来也主动避开,病房里便只剩这一对姊弟。

    宗瑛说:“盛医生讲你想见我,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宗瑜沉重地呼吸着,每一次都很缓慢,看向她的眸光更是毫无光彩,但隐约有些悲伤。

    她从保温壶里倒出了一些温水,问他:“要喝点水吗?”

    他艰难摇了摇头。

    这个孩子长到十几岁年纪,文弱善良,成绩很好,从不做出格事情,在家里也很少提要求。

    宗瑛记得他小时候就很努力亲近她,想讨她喜欢,但彼时她一心想要从那个家里远走高飞,早早就将这扇门关了,也拒绝了他的主动靠近。

    雾气氤氲中,宗瑛问他:“那天晚上,你和邢叔叔为什么要在凌晨出门呢?”

    从宗瑛获知的消息中,宗瑜那晚说好了是要在舅舅家过夜,难不成半夜反悔?他一向不是那种任性的孩子。

    宗瑜看着她,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我……不记得。”

    宗瑛试图再问:“那么,你记得邢叔叔的车是怎么失控的吗?”

    他似乎犹豫了会儿,最终摇了摇头,这次干脆连话也不讲了。

    他受过颅脑外伤,心理上亦可能存在障碍,记忆的短暂缺失是有可能发生的。

    宗瑛知道问不出太多,索性不再问了。她将视线移向监护仪,意识到他已经很吃力了,因此重新看向他,语声温和:“如果你有记起来的、或者有要对我讲的话,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好吗?”

    见他没有答复,宗瑛又说:“那我先走了。”

    她不太想和宗瑜妈妈见面,在对方回来之前,她想先走一步。

    她从椅子上起身,打算走时,却突然被宗瑜喊住。

    “姐……”少年艰难地吐字,出乎意料地讲:“对不起。”

    已经转身的宗瑛愣了一下,她转头疑惑地看过去,宗瑜却别过了脸。

    为什么要讲对不起?宗瑛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道歉,他们姊弟之间并没有任何互相亏欠的地方。他这声“对不起”到底关乎哪件事呢?

    这时宗瑛的手机乍然震动,将她拽回神。

    宗瑛接起电话,那边问:“你打算在里面待多久?”

    宗瑛下意识抬眸,立即挂掉电话走向门口。

    她拉开房门,薛选青背靠门框,一手拿着电话,一只脚抬起来压住对面门框,横阻了去路。

    宗瑛垂眸看她的脚,又抬头对上她的视线,薛选青好整以暇地盯着她,说:“总算是找到你了。”

28|699号公寓(1)() 
宗瑛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薛选青不甘示弱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宗瑛留意到她手里提着的箱子,猜她到此是为公务,又不巧在来访登记簿上发现了自己,按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到病房门口来守株待兔毫不奇怪。

    她来找自己,无非是为三件事——

    一是到底为什么休假,二则那辆车为什么会停在马路中央,最后大概是求证盛清让的身份。

    不论哪一件,都不太方便主动交代,宗瑛选择以静制动,等她问。

    可薛选青偏偏不拣这些问,她抬下颌指指门内,盯着宗瑛问:“恢复得怎么样了?”

    宗瑛略略侧身,问她:“能不能容我先关上门?”

    薛选青避开来一些,待宗瑛关上门,立即又抬脚一撑,将宗瑛牢牢限制在狭小区域内:“好了,讲吧。”

    宗瑛无可奈何地容忍了她的幼稚行为,抬眼回道:“脱离危险期,需要静养,可能有记忆缺失。”

    “所以什么都问不出来对不对?”薛选青像是一早就知道了,她讲:“队里昨天就有人来过,问了半天,他也是讲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失忆,从他这里入手意义不大,毕竟那袋毒品的来源,已经有些眉目了。”

    出于保密和回避原则,薛选青无法讲得很具体,但她最后这句话,却足以让宗瑛回忆起几天前的一个细节。

    休假前那天下班,她和薛选青还有小郑去酒馆吃饭,饭桌上小郑曾经提过“毒品袋上有另一个人的指纹”,他当时的怀疑对象是“新希制药高层”。

    邢学义会从谁手里拿到这袋毒品?当真有可能是新希高层吗?如果是,那么是谁?

    即便持有股份,宗瑛几乎从没有关心过新希内部的事,谁掌权,谁得势,又有哪些派系斗争,她都不太清楚。

    就在宗瑛努力回忆那些相关人的面目时,病房内的宗瑜却突然动了一动。

    他听着外面含含糊糊的对话,听到薛选青最后那句时,突然睫毛轻颤,眼睛睁开,茫然看向了天花板。

    此时,外面响起了他熟悉的脚步声。他晓得,是他妈妈回来了。

    宗瑜妈妈的归来打断门口两人的交谈。

    薛选青睨她一眼,收回脚往旁边避了避,剩宗瑛独自应付来人。

    宗瑜妈妈用一向温柔的语气说:“宗瑛过来啦,进来坐坐啊……宗瑜一直念叨你,想同你讲讲话的。”她做事说话都不紧不慢,连日的彻夜守候将她整个人的精神气削去不少,但她同宗瑛讲话时仍努力撑出了笑容。

    宗瑛答她:“刚刚看过,他有些累,需要休息了。”

    宗瑜妈妈点点头,进了门又转过身来,抬头对宗瑛讲:“你有空多来看看啊。”

    宗瑛迎上她的目光,最终应了一声:“好。”

    宗瑜妈妈关上门,薛选青手机响起来。

    2013病房那边催她赶紧去,她挂掉电话却不着急走,指指宗瑛:“你到门口去等我一会儿,我那个车的事情要跟你好好算算账。”她说完便要转身,却又扭头补了一句:“还有进出你家的那个老古董的事情,我一定会搞清楚。”

    她指的老古董,无疑就是盛清让。

    宗瑛对此却不是很担心,毕竟盛清让于这个时代而言,到底是个不存在的人。薛选青这样做不过是徒费力气。

    待薛选青进入2013病房,她转过身往回走,未到护士站便隐约听得议论声。

    八卦未停,两个护士仍在议论她。

    大概是翻出了那条“涉事法医疑遭停职,曾出过医疗事故”的新闻,两个人再度将话题焦点转移到她身上。

    一个说:“2015住的不就是她弟弟嘛,新希家的公子,你不记得啦?”

    一个接:“723那个交通事故住进来的是伐?好像还死了一个亲戚?”

    “是舅舅,说还是新希药物研究院院长,前一阵子这件事影响很差,新希又有新药要上市,应该也公关了不少。说到这个,我倒还想起一件事情……”

    “哪件?”

    “十几年前新希的一桩新闻。”

    “十几年前的事情你怎么晓得的啊?”

    “梁护士讲的啊,她说新希成立药物研究院之前只有一个研究室,当时负责人叫严曼,就是这个宗医生的妈妈,那年新希也是要上新药,严曼突然就死了,说她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好像是自杀吧。”

    “太可惜了。”

    “据说这个严曼和神外的徐主任交情很好的,徐主任后来那样关照她女儿,大概也有这方面原因,只可惜啊,关照得一点意义也没有,这个‘高徒’出了事故之后,连手术台也上不了,没办法跑去当个法医,现在也要闹出这么多事情来。”

    宗瑛听完议论,没有立即露面。

    她倚墙站着,揣在裤袋里的右手无意识地轻颤,突然回神,抽出手握了握拳,它才平息下来。

    离开特需病区,宗瑛下楼找盛秋实。

    医院的早晨是从交班查房开始的,三三两两没睡醒的实习生跟着老师穿梭在各个病房,是宗瑛曾经十分熟悉的生活。

    盛秋实突然从后面喊住她,快步追上来,抢先一步替她推开诊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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