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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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旅人-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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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务生问:“那么小姐你等的是哪一位客人?”

    宗瑛无心应答,弯曲了脊柱,垂下头沉默。她视线里只有两双鞋,一双血淋淋的球鞋,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看起来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服务生见她不答,措辞也不再委婉,就在他板起脸要撵宗瑛走时,盛清让快步走了来,弯下腰小声同她讲“抱歉让你久等了”,随即将手伸给她。

    他没有讲更多的话,也没有斥责服务生的不礼貌,见宗瑛不做回应,索性主动扶她起来。

    在经历过昨天郊区的战火后,他显然已经接受了战时的冷酷与无情,表现出的是十足冷静。

    他察觉到宗瑛的手很冷,但进入电梯后,还是松开手,谨慎地问了一句:“宗小姐,你还好吗?”

    宗瑛没有出声,但毫无血色的脸已经给出答案。

    电梯门打开,盛清让带她出去,迎面遇见一对夫妇,带了一个很小的女孩儿。

    那小囡穿着雪白裙子,面庞粉粉嫩嫩十分可爱,她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的狼狈,仰起脑袋给了宗瑛一个笑脸。

    穿过长长的走廊,盛清让取出钥匙打开客房门,站在门口同宗瑛解释:“今天从苏州河北岸转过来许多客人,饭店几乎客满,只余这一间了,暂时先歇一下。”

    他说着瞥一眼宗瑛的鞋子,打开柜子取了拖鞋给她。

    宗瑛闷声不吭地换下运动鞋,提着鞋子进入浴室。

    关上门打开电灯,昏昧灯光覆下来。用力拧开水龙头,水流就哗哗地淌个不止,她伸手接了一抔水,低头将脸埋进去洗——重复了数次,惨白的一张脸终于被冷水逼出一点血色。

    她又脱下长裤,将裤腿置于水流之下用力揉搓,血水就顺着洁净的白瓷盆往下流。搓一下,血水颜色加深一些,浅了之后再搓,又深一些,好像怎样都洗不干净。

    之后是袜子,最后是鞋,宗瑛洗了很久,外面炮声一直断断续续。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黄浦江上的炮声终于停了。

    没有衣服可换,宗瑛穿了浴袍出来。

    盛清让听到动静,将文件重新收进公文包,转过身看到宗瑛,稍稍愣了一下,却又马上走向浴室。

    房间里仅有一张大床,阳台窗户半开着,被台风吹得哐当哐当响。

    宗瑛上前关紧窗,拉好窗帘,在靠墙的沙发里躺下来。

    门窗紧闭,炮声歇了,闭上眼只听得到浴室的水声。

    待浴室水声止,宗瑛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沙发窄小,她以一种蜷缩的姿态入睡,睡得局促且不适。

    盛清让走到沙发前,拿过毯子要给她盖,却又不忍她睡得这样难受,他俯身,直起身,再俯身,又直起身——犹犹豫豫了半天,手指总在触到浴袍时收回来。

    此时宗瑛突将眉头锁得更紧,这促使他最终弯下腰,小心翼翼伸出手,将宗瑛从沙发上抱离。

    宗瑛额头挨在他颈侧,呼吸不太平顺,牙关似乎紧咬着。

    就在他往前走了一步之后,宗瑛睁开了眼。

    她抬起眼皮,视线里只有他的颈、他的喉结、他的下颌。她哑声开口:“盛先生。”

    盛清让后肩骤然绷得更紧张,他垂眸看她,彼此呼吸近在咫尺,状况尴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三五秒的踌躇之后,他沉住气,避开宗瑛的视线,将方才决心要做的事做到底——送宗瑛到床上,随即松开手,站在一旁解释道:“那张沙发太小,宗小姐还是睡床妥当。”

    宗瑛看他讲完,又看他转过身走向沙发,乍然开口:“沙发窄,我睡不得,你就能睡吗?”又问:“盛先生,药带了吗?”

    “带了。”

    “那么吃完药——”宗瑛瞥一眼大床右侧,语声平和:“到床上睡吧。”

    宗瑛讲完就躺下了,柔软薄被覆体,她闭上眼想要快速入睡。但事与愿违,此刻房间里一切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倒水声、板式胶囊锡箔纸被戳开的声音,甚至吞咽的声音,最后是搁下水杯的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盛清让站在茶几前思索了半天,末了拿过一条毛毯回到床上躺下。

    外面走廊里传来零星的讲话声,宗瑛睁开眼,背对着他问道:“这么早赶到公共租界,有什么事吗?”

    盛清让嗓音压得很低:“盛家杨树浦的工厂需要同德国人签一份转让书,大哥约在这里和德国人见面,我也要到场。”

    “约了几点?”

    “原本是早上7点半,但我刚刚在接待处打了电话确认,大哥更改了时间,改到了下午4点半。”

    上午改下午,为什么在这里等而不回家?

    宗瑛刚起这个疑问,却马上又放下了。数万名人涌入租界,外面局面一时难控,交通更是不便,从这里返回法租界的家,下午再折回来办事,太费周折且不安全。

    何况他们都累了。

    宗瑛想起抽着烟的盛家大哥,想起盛公馆那个密闭的会客室,又想起虹口那间烟雾缭绕的民居。她问:“盛先生,你是不是很不喜欢别人抽烟?”

    盛清让沉默了一会儿,语声平淡又缓慢:“小时候,家里总是烟雾缭绕的。”

    “哪个家?”

    “大伯家。”

    宗瑛猜到了一些,他属于盛家,又不属于盛家,那是寄人篱下——赋予人察言观色的本能,又淬炼出敏感细腻的内心。

    “你在大伯家长大?”

    “恩。”

    “后来呢?”

    “幸蒙学校资助去了法国,在巴黎待了一些年。”

    “那时你多大?”

    “十八岁。”

    在不喜欢的环境里待着,最渴望远走高飞,宗瑛深有体会,她不再往下打探了。

    这时盛清让却问:“宗小姐,上次新闻里的事情,有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他指的是媒体曝光她和新希关系的那一篇。

    宗瑛没有正面回答,她蜷起双腿,叹息般说了一声:“睡吧。”

    一个几乎赶了彻夜的路,一个听了整晚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又都历经早晨数小时的煎熬,不论是生理还是精神上都精疲力尽,房间内的呼吸声逐渐替代了断断续续的讲话声,外面天光始终暗沉沉的,灰白一片。

    醒来已经是下午4点多,黄埔江上传来轰炸声,两个人在炮声中坐起来,都错过了午饭。

    盛清让看一眼时间,请服务生送些食物来,随即进入浴室整理着装,打算吃完饭下楼赴约。

    宗瑛摸了摸搭在椅子上的长裤裤腿,仍然潮潮的,但也不影响穿,趁着盛清让进卧室的当口,迅速换了衣服。

    她倒了一杯冷水,坐在沙发里慢吞吞地喝,随即又有些焦躁地起身,摸过茶几上的烟盒,拿在手里反复地摩挲,最后拿起一盒火柴,打算去外阳台抽一支烟。

    盛清让仿佛早一步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索性拉开阳台门自己去外面避着,又转过身讲:“宗小姐请你随意。”

    他这样做,令宗瑛更加压制了抽烟的念头,她决定再去喝一杯水。

    她这个念头刚起,连步子都还没迈出去,盛清让突然从阳台冲进来,几乎是在瞬间扑向她,将她按在了地板上。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整座楼都在颤抖,几秒后,又响起炮声,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墙灰簌簌往下掉,顶灯摇摇欲坠,过了一分钟后,外面炮声歇了,宗瑛一声不吭,盛清让牢牢地护着她,贴在她耳侧一遍遍地讲:“宗小姐,没事了,没事了。”

    宗瑛在烟雾里剧烈地咳嗽起来,盛清让松开她,想找一杯水给她,但屋子里几乎一片狼藉。

    偌大一栋建筑,在经历了短暂的沉默之后,迎来了惊慌失措的哀嚎与哭喊——幸存者手足无措地摸索下楼,想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知道该去哪里才可以避免再次遭遇这样的危险。

    楼梯间到处散落着破碎的衣物鞋子,越往下越惨不忍睹,残肢断臂,横七竖八地躺在积着厚厚白灰的地板上,空气里交织着血腥和刺鼻的火药味,抵达一楼,宗瑛看到一个孩子的尸体被气流压平,紧紧贴在了墙面上,原先雪白的裙子上满是血污,面目已经模糊——

    是早上在电梯口遇见的小囡,她是今天第一个对宗瑛笑的人。

    盛清让走向更加狼藉的大厅,废墟里伸出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老三,快、快救救我。”

第699章 号公寓(1)() 
盛清让循声转过头,在废墟中寻到一张满是血污的脸。

    灰白泥粉几覆其身,又因压了重物无法动弹,只有嘴唇颤抖着出声,音量虚弱到难辨。

    盛清让认出他,连忙弯下腰,吃力地将压在他身上的重物搬开,血就汩汩地往外流。

    一双腿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头露出来,几乎碎了。

    “大哥?”

    “老三、救救我……”

    他只喃喃重复这一句,声音愈来愈低。

    盛清让面对这状况显然无从下手,只能转向宗瑛,有些为难地唤了一声:“宗小姐。”

    宗瑛仍站在楼梯入口处,并没有注意到求助声。

    她出过很多现场,也接触过大量尸体,但都与眼下情形不同。有人从楼上猛冲下来撞到她,她这才回过神,听到了盛清让的声音。

    宗瑛紧抿着唇越过地上的尸体走到他身旁,见到躺在地上近乎昏迷的盛家大哥。

    “你让一下。”她讲。

    盛清让避到一旁,又听她吩咐“找几条干净的毛巾”,立即依言上楼去寻。

    大哥伤势严重,宗瑛蹲下来检查了一番,一声不吭抬起头扫视一圈大厅。这年头医疗条件不甚乐观,即便是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医疗资源恐怕也难以顺利应对这样大的事故,等到及时救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盛清让快速下了楼,将毛巾递给宗瑛后,只见她动作麻利地替大哥压住了伤口——止血是必要的。

    大厅里逐渐混乱起来,有人进有人出,还有人出去呕吐,被灼烧过的气味似乎愈发重了。

    宗瑛双手压在毛巾上,扭过头同盛清让讲:“盛先生,你大哥必须进行截肢,需要立刻手术,请你尽快联系车辆送医院。”

    饭店经理这时从吧台后面爬出来,手抖着拿起电话,一遍遍地往外打——在几度占线回应之后,终于接通。

    “派救援车来!救援车!华懋饭店!救援车!我们要救援车!”他语无伦次地大声呼叫,整个人颤抖得更厉害,一直将听筒紧紧贴着耳朵不放,即便对方已经挂断。

    盛清让走到他面前,手越过吧台拿过他手里的电话听筒,迅速拨了电话出去。

    他打给公共租界医院的医生朋友,却是护士接的电话,护士讲:“抱歉盛先生,我们刚刚接到求助,大世界剧院也发生了爆炸,那里伤亡更重,救援车优先派往了那边,卡尔医生现在也进手术室准备了。”

    大世界剧院也炸了。

    那里刚成立了救济点,上千难民在那领取粮食和物资。他们挤破头从战区逃入租界,却没有料到会迎来更残酷的命运——堪比屠杀的轰炸。

    盛清让沉默几秒过后挂掉电话,又拨向另一个号码——工部局。

    一个英国秘书接起电话,听完盛清让的请求后,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盛律师,我会安排车辆去接,请您再耐心等一会。”

    等待格外漫长,盛清让低头看手表,指针每一格的移动都牵动紧张神经。

    车辆姗姗来迟,饭店外等不到救援的伤者见到工部局的车,恳求捎一段,但座位有限,司机神色凝重地拒绝了,他关好车门进饭店,又帮忙将盛清祥抬入车内。

    宗瑛与他们一道上了车,这时候才有暇打量饭店外的状况。

    两颗炸弹落在饭店门口,路面被炸出坑来,街上行人无法幸免,死伤状况比大楼内更为惨烈。

    一辆林肯汽车在路上燃烧,驾驶位上有一具烧焦的尸体——是盛家的汽车,盛家的司机。

    宗瑛移开眼,想起刚刚在饭店入口处看到的挂钟,它在气流冲击下停止了转动,时间永远停留在了爆炸那一刻:4点27分。

    她将唇抿得更紧,汽车在潮湿血腥的马路上穿行,窗外多的是无助伤者,车内则是另一个世界。

    生命平等,但自古谈不上公平。

    然而抵达医院也并不意味着脱离危险,瞬间多出来的伤者几乎占领了整栋建筑,医务人员忙得脚不沾地,无暇顾及到每一个需要救助的人。

    药品紧缺、床位紧缺、人手紧缺——没有一项资源够用。即便找到熟人,也被无奈告知:“盛先生,我们的医生几乎都在做紧急手术,实在无能为力。”

    盛清让问:“要等多久?”

    对方摇摇头。

    他又看向宗瑛,宗瑛仍抿紧唇——一贯努力思索的模样,她只讲:“必须立刻手术。”

    事情再次陷入僵局。

    宗瑛犹豫半晌,突然皱起眉问:“有没有上过台的实习医生?”

    对方答:“有一位,但他没有主过刀。”

    宗瑛闻言用力咬住下唇,随即又松开,抬首道:“请他做吧。”

    “这位小姐,请问你——”

    宗瑛没有同人打交道的天赋,她略略侧过身,挨近盛清让,将这个任务移交给他:“请你说服他们。”

    盛清让压低声音反问:“宗小姐你要上台吗?”

    宗瑛讲:“不,但我会全程候补。”

    她开口寥寥,却莫名令人信服,眸光更是藏着不见底的冷静,盛清让同她对视几秒钟后,最终拿定了主意,说服工作人员允许这台手术进行,但对方也告诉他:“没有多余的手术室可用,只有办公室还能腾出地方。”

    盛清让为难地看向宗瑛:“可以吗?”

    宗瑛咬肌绷了一下,插在裤袋里的双手抽出来:“只能这样了。”

    手术条件差到极点,设备聊胜于无,宗瑛换了衣服套上口罩进入临时手术室,麻醉已经开始。

    实习医生只当过助手,面对临时的抽调比谁都紧张,抬头看了一眼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宗瑛,讲:“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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