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鸣轻笑了笑:“无妨。”
伶俜想了想又道:“要是他罚你跪的话,我陪你一起跪。”
沈鸣云淡风轻道:“父亲素来是不管我的事,你不用担心。”他顿了顿,又讥诮笑了一声,“父亲是个明白人,定然猜得出发生了何事,知道我是给绫罗挡祸,于情于理都不会责难我的。”
伶俜想着也是,沈瀚之那人心思如海,深不可测,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必一眼就能看出个所以然。她入了侯府这半年,也看出沈瀚之对自己这个长子,几乎不闻不问,只在逢年过节用膳时,不咸不淡地问几句近况。想到上辈子沈鸣就是在十八岁那年死在自己父亲手中,都说虎毒不食子,难道沈瀚之就真的对沈鸣半点父子之情都无?为了保护宋玥,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下得了手?
她借着一点点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对面的人。沈鸣清俊的脸上,带着惯有的漠然和冷冽,仿佛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一个从小跟着祖母在田庄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偶尔也会渴望父母亲情。他这样被父亲丢在寺庙里与世隔绝了近十年的孩子,想必心中也曾对亲情期待过,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出手帮助表姐。
回到府中静欣苑,已经是二更天。屋子里有哭泣的声音,伶俜走进去一看,果然是表姐跪着,姨母一脸铁青地坐在太师椅上在训斥她。
见到伶俜进来,宁氏皱了皱眉,不悦道:“十一,怎的这么晚才回来?”
伶俜赶紧回道:“世子身子不舒服,我一直在照看他。”
因着先前就知道她是跟沈鸣一起,宁氏也未再对她发难,只又朝跪在地上的女儿喝道:“你以为你爹真相信那戏子是世子藏的?他是为着你的名声,不想揭穿这事,不然传出去,你还怎么做人?”
沈锦抹着眼睛道:“我不过救个人罢了,又没作奸犯科。昨夜我睡得好好的,一醒来就到了柳叶胡同那边的宅子,分明就是韩子临让人将我掳走要陷害我。”
宁氏狠狠瞪了他一眼:“这话你千万别在外头说,就算是被他掳走,让你跟那个戏子待了一晚,被人知道你的名节就毁了。”
沈锦小声道:“我就是知道轻重,先前父亲罚我,我才一直说只是去帮世子。”
宁氏闭了闭眼:“咱们侯府向来守备森严,这韩子临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说,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你掳走,只怕府中也是有鬼。”说罢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如今你大婚在即,有没有鬼暂时放在一边,好好待在府中别再出去惹事。今儿要不是英才帮你在侯爷跟前说话,还不知道他怎么罚你。等你嫁到荣亲王府,我也就放心了。”
沈锦也是有些后怕,若不是伶俜带着沈鸣即使赶到,他一个深闺待嫁女子,与一个戏子共处一室,就算是拿出证据自己是被韩子临掳走,那也是于事无补。她擦了擦眼泪,挪到母亲跟前,抱住她的膝盖:“娘,这回多亏了哥哥!”
宁氏叹了口气:“我知道,明儿个你跟我一起去好好谢谢人家。”又摆摆手,“今日提心吊胆一整天,你也跪了几个时辰,赶紧带着十一歇了吧。”
沈锦这才站起身,拉着一旁沉默不言的伶俜回了自己屋子。
躺着床上,沈锦一边唉声叹气抱怨自己跪久了腿疼,一边道:“叶公子也不知道被韩子临带回去会如何?说了会帮他,自己倒是惹了一身腥。”
伶俜笑道:“先前姨母在,我忘了告诉你。世子拜托四殿下帮忙,已经把叶公子从韩子临那里救出来了。说是正想弄个戏班子,让叶公子跟着他。”
沈锦大喜:“真的?那可真是好,四殿下虽然是个浪荡子,但也没甚坏心,叶公子跟着他,倒是比出京城谋生稳妥得多。”
伶俜嗯了一声:“叶公子长那样一张脸,只怕走到哪里都是个麻烦,还不如跟着四殿下。”
沈锦也算是放了心,默了片刻,又问躺在对面帷幔中的伶俜:“十一,你怎的知道我被韩子临掳到柳叶胡同那边的?若不是你带着世子及时赶到,我都不敢想会么样?”
伶俜道:“其实我也是猜的,一觉醒来发觉你不见了,又想着韩子临刚刚被放出来,怕是会找你麻烦,就带着世子去了柳叶胡同,果然见着你和叶公子被下了药。”
沈锦愤怒地哼了一声:“我还真是小看了韩子临的本事,竟然敢到咱们侯府掳人,也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
伶俜想到去年成亲那日,自己也同样被神不知鬼不觉的被掳走一回。但那一回主使人是宋玥,他对侯府再熟悉不过,而且作为一个王爷,手中能人自是不少,要掳个人并不难。可这次的韩子临,一个在三教九流混的纨绔,要从守备森严的侯府掳走大小姐,光是听起来,就是个笑话。
姨母说得没错,这府中有鬼,至于是谁,不言而喻。
42。第一更()
“你说世子爷赶在韩子临前面去了柳叶胡同,还说那戏子是他私藏的,不过借用妹妹的宅子?”李贵妃坐在屋子中的太师椅上,听完赵公公的报告,不紧不慢地反问,精致的脸上并未有半点波动。
“回娘娘的话,正是这样。而且那牙婆的儿子孙子也被人给救了,已经去了顺天府告状。”
“是甚么人救的?”
赵公公摇头:“这个倒是不清楚,反正不是世子爷手下的锦衣卫,不过既然世子爷早就插手了这件事,估摸着跟他脱不了干系。”
李贵妃微微闭上眼睛,脸上浮出一丝冷意,默了片刻才道:“侯爷当年就不该优柔寡断留下这么条祸害,本以为养在寺庙里那么多年,会成个废人,哪知这才回京两年多,竟成了皇上跟前的红人。”她顿了顿,忽然又笑道,“不过这也不算是坏事,反正韩家这个人情已经卖了出去,咱们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世子正好又是苏家的人,以后要动苏家,韩家只怕会上赶着来。你赶紧派人通知韩家,让那韩子临跑路。”
赵公公道:“要帮忙安排么?”
李贵妃嗤笑一声:“当然!那韩子临就是个三教九流的地痞,留着也是个祸害,等他出了城就安排一场杀人越货。”
赵公公笑:“奴才这就是去安排。”
李贵妃又似想起什么地道:“对了,那戏子呢!”
赵公公道:“昨日被四殿下给明晃晃从韩子临那里抢走了,说那戏子是他一早看中的人,似乎还恰好撞见韩子临对那戏子用私刑。韩子临不敢不给,就将人放了。”
李贵妃嗤笑了一声:“这四殿下还真是个荤素不忌的,既然人被他抢走,咱们就不用管了,反正他也起不了个风浪。”她思忖了片刻,“宁夏那边情况如何?”
赵公公道:“如今鞑子南下,盘踞在贺兰山一带,苏总兵已经带着七万兵马朝贺兰山进军了。”
李贵妃笑了笑:“常胜将军啊常胜将军,我看你这一回还能不能胜?”
……
隔日傍晚,沈鸣下了差回到府中,便见宁氏携着沈锦和伶俜等在松柏院的月洞门口,他走上前默默作了个揖。
宁氏道:“世子爷可否请我们进去说话?”
沈鸣轻笑:“有请。”
入了那松柏院的小正厅,他正要请几人入座,宁氏去忽然抓住沈锦的手,母女俩噗通跪在地上:“世子待绫罗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女感激不尽。”
饶是向来从容持重的沈鸣也为着这架势微微一怔,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扶宁氏起来:“姨娘严重了,绫罗是我妹妹,出手相助是应该的,况且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宁氏被他扶起来,眼眶已经泛红:“若不是绫罗不知天高地厚,也不会连累世子名声。”
沈鸣有些无奈地笑:“我本来就没甚么名声,不过是私藏个伶人,算不得什么大事。”
“你父亲……”宁氏说出这句,有些欲言又止。
沈鸣皱了皱眉,试探问:“父亲如何?”
宁氏犹豫了下,叹道:“你父亲读书人出身,不知为何偏偏听了那化缘僧人的话。这世上哪里有甚么煞星一说!”
沈鸣怔了怔,又笑了:“父亲听信那些话也情有可原,若我不是煞星,怎么会有那天下名医都无解的怪疾。”
宁氏摇摇头,一时只是叹气,没有再说话。
沈锦走上前:“哥哥,这回都是我的错。”
沈鸣看向她,笑道:“你何错之有?见到弱小被欺凌出手相助,这是善良;听闻有人作恶要将人绳之于法,这是正气。要怪只怪这世道险恶,你一个深闺女子难免出个差池。往后遇到这样的事,切莫自作主张,至少也要找姐夫商量。”
沈锦一听到姐夫二字,脸上就羞红了几分,又像是想到什么似地,一双熠熠善良的眸子动了动,掩嘴笑道:“先前我一直以为哥哥是个冷漠寡言的,原来也并非如此嘛!这下我总算是可以放心出阁,将十一安心交给你了!”
沈鸣目光落在一旁一言未发,但面上一直浅浅笑着的女孩脸上。伶俜听了表姐这话,被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看来,不知为何就有点羞赧,不自觉地垂下眼睛。
沈鸣不动声色地笑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十一是我的妻子,我自是会待她好的。”
宁氏也笑开,又有些惆怅地叹道:“夫人若是看到世子这般出息,想必也该安心了。”
被人提起母亲,沈鸣表情道没甚么波动,只是试探着搜寻了一下记忆,但更往常一样,半点有关生母的片段都未想起。母亲过世时,他还不到四岁,兴许不是记事的年纪,但他向来是个早慧的,五六岁时在寺庙里读经书,过两遍就能倒背如流,可为何母亲没给留下半点记忆?
他对母亲的认知,全来自外祖父的讲述,在这座侯府中,因为父亲对母亲的情深义重,从来不会有人提及沈瀚之的伤心往事去谈论母亲。
然而父亲的情深义重,却总给他一种是是而非。他想了想,试探问:“宁姨娘,我母亲她是个甚么样的人”
宁氏看着他那张与他母亲五分相似的脸,微微笑道:“夫人仁厚善良,待我们都是极好的。才学过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说着顿了顿,叹气懂啊,“无奈红颜薄命。”
沈鸣又问:“母亲她当年是如何病逝的?”
宁氏闭了闭眼睛,陷入当年的回忆:“那时你父亲外放在苏中,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你母亲到了苏州,就一直身子不适,吃了两个月的药也不见好转,后来到底还是没了!”
沈鸣点点头,这跟他所知道的无甚区别。
宁氏又将目光落在她脸上:“你那时一直在夫人身边,待夫人一过世,你就生了场重病,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沈鸣笑:“原来如此!”
其实跟他知道的差不多,也许这就是真想吧。
宁氏又说了一些她母亲如何,这才道别。伶俜自然是留了下来。
比起姨母和表姐,伶俜对于沈鸣的感激,一点都不会少。这段时日心中的跌宕起伏,惶恐不安,终于尘埃落定。她知道,若是这辈子提前和沈鸣遇到,并且成了世子夫人,还不算甚么的话,那表姐活下来,便是命格发生了改变,定然是桩大事。
这彻彻底底意味着,这辈子的命运,已经跟上一世截然不同。
表姐没有死,沈鸣和她也就能活下来。没有甚么比这样的认知,更让人欣喜,以至于屋子里只剩她和沈鸣之后,她脸上的笑意再也压抑不住,眉眼弯弯,嘴角扬起,一看就是高兴至极的模样。
沈鸣眉头蹙了蹙,笑着随口道:“这么高兴?”
说罢,折身进内屋更衣。
伶俜跟着他进去,见他要脱去身上的飞鱼服,忙上前自告奋勇道:“世子,我帮你!”
“你会伺候人?”虽是笑着这样说,沈鸣倒也没拒绝,只笑着伸开手。
伶俜确实没有伺候过人,不过她想着这也不是甚么难事,便笑道:“我会伺候世子啊!”
沈鸣本是个不喜形于色的人,即使是笑,那也是浮于表面的笑。听到她用略带稚气的声音说着这话,不免就笑出声。
伶俜帮他解了腰带,褪下身上的飞鱼服,又将挂在架子床边的白色大氅给他穿上,倒真有些贤惠小媳妇儿的范儿。沈鸣眼角眉梢都不自觉带了些温柔笑意。
他自小身在寺庙中,下山后身边又只有长安长路和福伯,别说是女子,就是丫鬟都未曾有过。但过去那些年的梦中,他却常常梦到她,就好像在那么多年孤寂的岁月里,是她一直陪伴着自己。
在他渐知人事的这两年,他渐渐懂了了那种感觉意义。
如今她来到了自己身边,他也再未做过那些梦,没有甚么比真实陪伴更加令人觉得满足。
换好衣服,沈鸣忽然将伶俜抱起来,放在旁边的床上。伶俜吓得轻呼了一声,看到他倾身上来,正要胡思乱想,却见他只是蹲在自己跟前。
沈鸣将她的鞋脱下来,握住她白皙玲珑的小脚,抬起来看了看,轻描淡写道:“还好,没留下伤口。”
伶俜这才知道他是在作何,噗嗤笑出声:“我从小在田庄长大的,常常光着脚在外头走,哪里有这么娇弱。”
沈鸣抬头看她,握着她脚的手却没有松开:“等过两年我开了府,咱们就搬出去,把祖母接过来。”
伶俜喜上眉梢:“真的么?”
沈鸣点头:“祖母越来越年迈,咱们把她接过来照顾。”
伶俜眼眶蓦地一热,也不做多想,跳下来扑在他怀里:“世子,外头的人都误会你了,你才不是什么性子暴虐,你比那些人都好。”
至于是哪些人,她也不知道,总归是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越来越觉得沈鸣其实是个至纯至善的人。她未曾识过情爱滋味,却也知道,沈鸣对于自己,早已经不同。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抱着他,并非刻意,但她娇小的身子,靠在他怀里,就像是撒娇一般。沈鸣心中涌上一丝柔软,放开她的脚,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坐在床沿边,又揽在怀里。
“外头喜欢怎么传就怎么传罢,不用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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