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解释的,苏隐点点头。
红袖掠过床沿,落及地面,楚媚同苏隐告辞便盈盈踏步向着屋外长廊,身后的苏隐止言又欲。
“你不问为什么?”
“你是指你在悦来客栈受伤的这件事?”
“你知道是悦来客栈?”
苏隐清亮的目光里漾出丝丝缕缕的错愕——竟是没想到楚媚竟然会开口道出悦来客栈。
楚媚收回步伐,缓慢走回床沿。
“你知道晓生楼吗?”
“江湖百晓生,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
“没错。”
“你的意思是指?”
“晓生楼通晓百事、通知古今,号称无所不知。从你踏入西中江湖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进入他们的视线,也连同着进入了其它势力顶尖的视线。”
“他们在监视我?”
“虽然不想这么回答,但事实就是如此。”
“那我这将近一个月在西中江湖偶然感受到的来自暗地里的目光”
“也许是晓生楼的人,但也可能是其它门派的人苏隐,如果没有任何特殊情况你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西中江湖,你的来历太不寻常了。”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不寻常,楚媚低眉叹息。
这些年在晓生楼主事之一柯老头的内幕消息下,楚媚多多少少也清楚楼兰朝廷的情况,也正因为清楚,才知道苏隐的到来对于西中江湖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惊澜——
近千年前,楼兰朝廷在殷太祖的东征西讨下,疆域辽达万万里。上至北狄,下达南蛮,东临东极,帝国版图无限扩大。
疆域的辽阔,人数的众多,使得时任帝主不断完善朝廷机构以方便中央的管辖。
而在这众多机构之中有一门机构的存在十分特殊。它是皇权的附属品,却独立于皇权管辖之外,与世无争,地位超然,任何一人都不能动撼它的存在。
世人称之为“卦门”。
卦者,卦天也。
卦门历代的职责便是占吉利、卦不祥、窥天机,由此来预测当朝的国民气运。
人的能力有限。
能预测个人福祸的卦天师很多,但能强到窥得天道预测天下大势的人,卦门中,也只有历代卦主能够做到。
而苏隐便是卦门这一代的卦主。
“楼兰律例规定,卦天师不能结党营私,不能参与朝政;而同样,朝臣和皇子皆不能拉拢卦天师,不能对卦天师不敬。”
“你当初在楼兰朝廷和西中江湖的边境线遭到一群人的追捕,他们本领高强,气息严整,只会出自楼兰朝廷。而普天之下,胆敢对卦天师出手的也只有身份最尊贵的那一位。”
“之前势力顶尖的人都在好奇那一位为什么会对你出手,而经过悦来客栈一遭,只怕又多了一个好奇问题。”
楚媚说到这儿,随性的神情变得微凝重。
是啊。
经过悦来客栈一遭,苏隐只怕会引来江湖上更多有心之人的目光。
江湖险恶,人心险恶。
若说之前只是简简单单的监视,如今在确定苏隐的身份、又逢悦来客栈这一出之后,保不准他们会不会对苏隐动手。苏隐正处在一个陌生的危险的地方。
直到这时楚媚才真真正正重视起这件事来。
“也许接下来你该小心一点。”
“他们会对我动手?”
“不说你卦主身份这件事,单就你那一手诡谲莫测的卦术,都会引来无数的觊觎。大意失荆州,多加小心点也没什么损失。”
“我会小心的。”
“嗯。”微笑。
“你口中的柯老头”
“是晓生楼的主事之一,晓生楼收集消息,江湖上大半隐秘的不隐秘的消息都会传到他这里。他与我算是老早的朋友了,所以有时候便会自己抖落一些事情给我听。”
楚媚红袍子晃了晃,容颜带笑。
“很多消息我都是从他这里听来的,包括你的事儿。不过柯老头向来分寸拿捏得很准,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能说什么话,需要说什么话。”
“对了。”
“在你昏迷的这两天两夜期间,柯老头来过,估计过个几日他还会来。柯老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你很感兴趣,但他说话向来真假难测,你可别被他套出什么话去。”
第10章 世有名花()
除了晓生楼主事之一这层身份,苏隐对柯老头一无所知。但楚媚这样提醒,她便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楚媚拢拢锦被,浅媚的眉目含着笑意。
“那你休息会儿,我出去看看给你熬的清粥好了没有。”
“好。”
等到楚媚离开,苏隐苍白着脸阖上眼睑。
身躯每一寸都在隐隐作痛,这数十日以来在楼兰遭遇的、在西中江湖碰见的、所有无意识间便会加重的内伤都在这一刻牵着她的神经梢。
思绪游离间,苏隐的脑海深处却是清晰的显现出一个人影——那人飘身落于客栈屋檐,长身玉立,容颜灼华,像独立世外的卓绝仙人。
分明是灾祸却长着欺骗世人的模样。
苏隐的手指攥得泛白如霜。
交锋还未开始,她便已经明白自己远远不是那白衣男子的对手,甚至,若非她贯会奇门遁甲卦术,只怕都不敌那白衣男子手底下的黑衣青年。
“短短数十日,竟让我为难至此。”
苏隐眉眼掩着深重,漆黑的眼底是化不开的幽深自持。若是细细一瞧,便会发现那眼底还藏着隐约的惊惶。
转瞬隔着数日黄昏,云岚长虹,侠风过境。
岚风城江湖街依旧热闹喧嚣,伴随着剑会的高潮,百巷弄道上各地的江湖人是越来越多。唯独东栏依旧不温不火的模样,仿佛外界的热闹和他们隔离得很远很远。
这里大多数时候是宁静且安然,仿佛岁月静好。
只有每日的黄昏才是特殊时辰。
苏隐坐在距离风俞台最远的偏角,眼前是风俞台下众人安静聆听,风俞台上是一屏雾山牡丹画。
屏外舞姬捻指飞袖,莲步轻点,折回间,眉眼痴嗔缱绻风情动人。
屏内楚媚缓缓而唱,曲调不清浅不浓郁,偏偏能唱到人心底去,莫名地摄住人心脏。
那曲词唱着——
世有名花如许,应自解语。
何时珠帘起,唱浮生都如戏。
当时清欢一曲,何人能及?
谁低眸未见,流年如烟散尽。
戏外谁?知别离,戏里结发为君妻。
袖间暖香凄迷,看满台明月都遍地。
谁眉眼温柔,闲唱春庭年华谢去。
一笑一颦,顾盼如玉。
当年小楼西,雕花木兰倚。
如花名伶,却诉良夜无心。
不如归去,不如相逢问添衣。
不如当时追忆,不如笑说散聚。
楚媚看上去是妖媚清丽的,偏偏低吟浅唱间美着江南的诗词气,而这种诗词美在剑意侠风盛行的江湖是很少见的。何况楚媚曾经有着那样的身份。
“看出什么来了?”
“?”
身侧忽然传来一道声音,蓄着白胡须的老头子豪迈般坐在她身侧,笑面吟吟问。
这老头子苏隐见过。
当日在不知名的客栈内,这位白胡须的老头子曾当众摔酒杯,绘声绘色说起楼兰朝廷和西中江湖三百年前的往事。且,他和英娘似乎认识。
苏隐眸光微动。
“您是指?”
“楚清歌这小子自从迷离灭谷之后性子就不大一样了,天天唱这种小家子气的曲子,有剑不使,有毒不撒,有门不出,比我江湖女儿家还女儿家。”
“依你意思,这种曲子便是小家子气了?”
“难道不是?”
“不是。”
苏隐摇摇头,目光里全然没有恼怒和争论的意思,仿佛只是道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诸如此调,在楼兰的文人雅士中还是很受欢迎的。”
“所以这就是江湖和宫廷的区别,江湖意在快意恩仇洒脱不羁,而你们所谓文人雅士满腹子是弯弯绕绕,明明想害人却挂着一幅与人亲善的模样。”
“江湖不也是如此?”
“你这女娃子看来没那么深居简出嘛,还是看得挺清的。”
“以前常和太师父出宫,所以见过。”
“见过,但是无法理解。”
“我们的生活很简单。”
白须老头子闻言没什么波澜,仿佛早已经知道这个事实。
苏隐往深处一想,便猜到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但对方不挑明,她便也没有提起。只是深思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望向白胡须老头子。
“所以这种曲词曲调和楼兰朝廷以及西中江湖有什么关系?”
“今日这风俞台若是换成李英,开口定然是一阵河东狮吼——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白胡须老头依然笑面吟吟,音腔醇厚,说词清晰。
苏隐微微怔,困惑。
“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女娃子,不用这么看着我老头子,这首歌是只有扛刀的泼妇会唱,我一个老头子可不会唱歌。”
“”
“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李家当年领兵数万,所以李英从小性子偏向军营的英气。当年她初到江湖怎么说还有点书生的酸柔气,后来扛着一把杀猪刀就往众多侠士中砍,至今没人敢娶。”
“您这是话中有话?”
“一个人生活的环境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喜好,从细微之处便能观出一个人的来历品性和目的,你这女娃子要学的可多着呢。”
白胡须老头子笑面吟吟,话中既意味模糊也不点破话。
苏隐微微沉思。
余光角一袭红袍摇曳,楚媚踏着步子慢条斯理走到桌案旁。
“柯老头,今日你家那位小祖宗没跟着来?”
“活祖宗在看孤本呢,天天不是看巅峰人物的简本就是看仙魔妖神的孤本,人物不厉害的就不看。我老头子都一把年纪了还被他使劲折腾,果然是捡来的。”
“搜刮孤本可是你们的专长。”
楚媚挥挥衣袖,落座。
他望向苏隐,大大方方开口。
“柯老头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说你这曲词虽然小家子气,但其实还是中听的。”柯老头笑面吟吟。
“你不是向来都嫌弃这些曲子吗?”
“虽然我老头子的确欣赏不来,但我什么时候嫌弃过?没这回事。”
柯老头不介意话中半真半假,也不介意谎话连篇。
楚媚深知他的脾性,索性不提这些事了。
“柯老头,你来这里干嘛?”
“我就是没事来听听小曲儿。”
“那你不如这几日住我这儿,天天有曲子唱给你听。”
“虽然我老头子也是挺想住的,可惜我家活祖宗要的孤本神谱你这里没有,我老头子还是回去好了。算算时辰,我也该回去了。”
“你就这么走了?”
“你费尽心思留下我是不是有什么情报要提供给我老头子,十两黄金一个字给你,怎么样?”
“你不是没事闲走闲说的人。”
楚媚不理会他瞎掐的天价情报金额,直言不讳道。
但柯老头只是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苏隐,笑里带着无限的意味深长。
“我今日就是来听小曲儿的,曲子听完了就该走人了。”
“天大地大情报大,祖宗第二,我老头子得回去哄着第二了。楚小子,女娃子,咱们改日再聚。”
第11章 我心往之()
柯老头说走就走。
楚媚望着他气概豪迈的背影,若有所思——诚然,柯老头不是没事闲走闲逛的人,今日忽然到访东栏只怕是冲着苏隐来的。
想起他最后目光里的意味深长,楚媚眸光微微一闪。
“柯老头行事是越发的毫不遮掩了。”
他伸手倒了杯清茶,淅淅沥沥声回响在茶杯雾汽里,眼底是不动声色的清光。
“又过了一日黄昏。”
“黄昏对于东栏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为什么这么问?”
“几乎每一日的黄昏时辰,东栏众人都会不约而同齐聚风俞台下。而你,便会在此处唱曲子。”
“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楚媚容颜清丽。
他望着苏隐,目光里的笑意逐渐恍惚,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起初大家只是想听听曲词,于是都来了,后来就变成了一种习惯。”
“嗯。”
苏隐漆黑明亮的目光含着并不明显的笑意。
楚媚眉眼微勾,慢声问:“方才那支曲子我唱得如何?”
“很好。”
“就这俩字?”
“我对音律并不熟知。”
“世间音律不尽相同,结果也不尽相同,但其实听法是一样的。相和曲词也好,山川岳音也好,最后都是一种情绪上的感受。”
“你唱着这首歌时你想到了什么?”
“世有名花,我心往之。”
楚媚容颜盈盈带笑,眼波如水。
他话中的世有名花是指曲名还是另有所指,苏隐并不知道,她也没问。
楚媚思绪从回忆中抽离,目光逐渐清明。
骨节分明的指磨砂赤灰茶盏,他想了会儿还是问道:“你今日可还去盯梢悦来客栈?”
“去看一会儿。”
“太夫说病人就应该安生静养,好好吃药,这样才能好得快好得利索。可你才刚能下床便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
“我只是去看看,并不用多长时间。”
“可惜自从离开迷离谷之后,为了让别人放心,我已经和过往的人过往的事都断绝了个干净。如今我手底下无人可用,不然还能帮帮你。”
“这件事我自己处理,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
“有件事我还未告诉你。”
“嗯?”
“柯老头之前同我说悦来客栈那一晚之后有好些人寻着你的踪迹,但柯老头早派人混淆他们的视线。所以除了晓生楼和其它心思通透的人,没有人知道那一晚那个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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