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屋外的人等了又等,听见里面不见任何动静,犹豫了许久,终于做好思想准备,轻手轻脚推门而入,只见室内一片静谧,窗棂旁晚风轻松,叮铃琉璃相撞,夜色弥漫出一种至善至美的轻盈,浅薄的烛光融融撒落,如一张轻渺温柔的轻纱覆上,三张同样苍白疲倦、却紧挨着靠近而陷入沉睡的颜脸。
孙先生与勋翟等人一愣,不知为何此时他们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莽撞的闯入者,唯恐惊扰了这一室安宁,他们暗暗使了一眼神给对方,便垫着脚悄声退门而出,再轻轻阖上了门。
城中衙丞居室陈白起呼呼疲倦沉睡,另一边陈家堡秘密收到一封信函,一间无人所知的暗室之中,一人展开布帛信函仔细看完其内容后,难以置信再重阅一遍、一遍、又了遍,当确认信中内容无误后,当即愤怒地左右开弓将其撕破、掷地、踩揉,他痛恨凄声叫道:“楚国!——陈氏!——”
他抡起一拳重重地捶于冰冷厚墙之上,一双赤红的双眸,越睁越大,血丝密布,终于呜咽一声,溢出痛苦绝望的泪水:“忍耻贪生真可羞,忍耻贪生真、可、羞、啊”
他终究还是被他最重视、最信任的人抛弃了
平陵县内外城邑四城一同被深夜封锁,赵军兵临城下此消息于城县各乡不胫而走,整个城池之中居民皆惶惶不可终日,夜深而不眠。
因公子沧月重伤晕迷,因此明日对抗赵军上万人马攻城之事,便暂由孙先生主事。
孙先生亦是满腹愁绪,目前沧月军不过三千兵力,平陵城中主要干道与通信渠道皆被赵军堵截,想要与外通信求援基本无力施展。
思来想去,目前首要之事是必须与城中各方势力联和起来一块儿抗敌,于是,他早早派人分成几路,挨家挨巷敲罗打鼓地对目前情势喊话,势必将整个城中有志之士调动起来。
县尹与县丞早已离城,而县中只剩掌一乡之教化的三老阎叔,掌一乡狱讼和税收的啬夫支群,掌乡中捕盗的游徼牧品,里正缪林,地方世家,贵族分支、士庶族与部分乡绅商人,这些人多多少少手中皆有人手可抽。
因着孙先生此番宣而告之,将事态严峻皆付之传播开去,是以当地部分势力冒夜找上门来。
三老阎叔带着二孙四仆伇支着火把匆步而至,孙先生听闻消息,不带随从军士,独自一人早早便出门相迎。
阎叔苍老的面容沟沟壑壑,他努力睁大一双被眼皮耷拉遮掩的浑浊眼睛,一把抓住孙先生手臂,急声问道:“这、这究竟怎么一回事?这、这赵军何以会突然攻入平陵县啊!”
他手持着一根拄杖,边说边咄咄敲着地板,因力道过猛,险些摔倒仰后,所幸身后有两位孙儿搀扶着。
“阎叔莫急,事已至此还是好好地想想对策吧,关于此事,先前孙某已挨家挨户告之详情,想来诸位前来亦该有定断了。”孙先生沉重叹息道。
阎叔禁不住摇头,痛哭流涕:“作孽啊,老了老了却被自已的国家抛弃,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活着作甚啊何不早早闭眼,便不会临死亦要落得个埋骨它乡的凄凉之境啊”
时下人们都信奉鬼神,因此生固然可贵,死之后事亦会是一件重大之事,他们讲求入土为安。
孙先生亦默然一瞬。
这时,里正缪林亦携一众仆伇前来,一见孙先生便行揖问好,左右环顾不见公子沧月,便对公子沧月城前喷血之事信之**,他顿时心慌气短,急声道:“不知道公子与孙先生此来有多少兵马?”
“三千。”孙先生据实以告,再反问一句:“不知眼下城中有多少人马?”
随后赶来的啬夫支群朝孙先生拱了拱手,又与其余诸位拱了拱手,方道:“县丞与县尹走时曾带走了一千多兵力,如今四邑调令与城卫恐亦只有一千兵马。”
一千啊
这还真是一个令人失望的数字啊。
“吾等虽兵力弱劣于赵军,然我平陵县高墙厚壁绵延何止千里,以逸待劳,且不怕他再凶横!”游缴牧品与一众乡绅同来,他一听赵军之事,便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孙先生朝他等一一点头示礼后,心道——他自然不需以战养战,拼命攻城,只需围困尔等个把月,城中粮绝食短,却可不费吹烟之力完成攻城之举,岂非更以逸待劳?
当然,这种大实话可不敢此刻拿来挤兑,孙先生朝诸位一一拱手,道:“此次攸关一县危机,是以还需诸位做个准备,拿出一个章程来,吾等一起朝一处使劲方可躲过此一劫啊。”
啬夫支群听了牧品与孙先生的话,捋须摇头:“区区四千兵力,何以抵挡这赵军数万狼虎之师,据闻此次领军之人乃戚冉,此人之名在场恐怕无人不知吧,面对如此强悍之举,私以为不如开城门,不作无谓反抗,反正城中早已空的空,绝的绝的”他嗤笑一声:“只怕他等笑着入,却会败兴而归吧。”
“荒唐!吾等若当真敞开城门迎接敌军,岂非舍家弃国之举,你当戚冉如燕国之徒,破城皆为劫获物资,呵,你太小瞧他之野心了,他定然是准备将此县彻底摧毁,以灭我楚国之威风,此乃它日赵国灭楚之征途第一步!”阎叔听了支群的丧气话,顿时亦不哭了,直接吹胡子瞪眼。
其它人见两人争辨不休,偶尔插几句想法,但大多数都持保留态度。
孙先生知悉他们各有各的算盘,但他仍旧想劝一句:“别的不说,若此城一破,诸位不用说,楚不认,皆将沦为赵国之战犯流民,尔等岂可甘心于此!”
众人一听这话,亦想起了楚陵君一笔之下,已将平陵县彻底划出楚境,如今他们算什么?其它县郡分派而来人员尚还好,基本上家族氏姓与户籍仍旧存在,但平陵县本地世家却脸色一变,心中顿时愤愤不懑。
第101章 谋士,我听见你来的声音(1)()
“此事吾等回去尚需好好地商议一番,明日明日再行回复。”啬夫支群“支唔”一声与左右咬耳交谈几句,不等孙先生挽留出声,便领着一伙结伴而来的乡绅艾艾告退撤去。
游缴牧品趁孙先生注意力于啬夫支群一伙人时,便与里正缪林暗中交递了一个眼神,呶呶嘴,摇了摇头,亦暂不表明态度,待支群离去,亦于黑夜之中虚掩表情摆手,一同请辞而去。
三老阎叔拄杖正欲张口,却被其两孙捏了一下手臂,他回头,见其孙皱遐示意,便满目疮痍,摇首颓废归去。
而平陵城中田、穆、吉三大二流世家基本以这几人唯马首是瞻,见一遇借兵借力之事一时半会儿商议不出什么良策,情势严峻,打探确定消息后,便亦匆匆随之离去。
孙先生一身青衣随风摆动,默浓长眉压下清眸之上,凝眸沉思于门前,檐角上几盏摇曳的灯笼,忽明忽暗的光线撒向他身,令其清隽修长身影似竹莠笔挺而削瘦,两旁执枪穿甲的士卒目不斜视,安静驻守,不敢声扰于他。
这时,勋翟一身银袍束冠、玉树临风从内绕出,他面冷萧冷地盯着那一群人于夜色中渐离渐远的背影,道:“先生,翟以为,此事有些不对劲。”
孙先生回头:“哦?讲讲。”
“按道理来言,不该如此。其一,翟曾私下听宅院(里户,周边常居人士),据闻这啬夫支群与这三老阎叔于县尹在任时,便早有间隙隔阂,公事一处,另两人儿女不知何故慕恋一块儿,便纠缠着两家的婚事,然三老不允便一直耽搁着不办。翟本以为两人既意见不统一,必有人退,便有人进,然最后之事,按理不该这般不了了之。”勋翟眯了眯眼,口中古怪之处一直萦绕心头,却苦于无法用言语表达清晰。
“对了,而且这一伙人,翟于后方,多次见其暗中有着眼神与肢体交流,看起来好像彼此之间有着某种特殊联系,此计翟于军中常用于秘密传递消息所用,绝不会看错,这些人分明抱团于一块儿,偏着表面又装作相互之间并无相干,此为何也?”勋翟看向孙先生。
“确有此感觉。”孙先生点头,他抬眉望向天空:“这平陵县看似崩析散沙,或许只为表面”
勋翟亦一同望天:“先生,明日攻城之事可有几分把握?”
“后卿行事歹毒而诡谲,不计手段,此番破城定然是与吾等恶战一场,莫存侥幸”孙先生摇头长吁一声,又转向勋翟,暗中攥紧手中竹简:“而赵军倘若破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定然是杀吾等主公!”
庞稽一身黑魁胡袍从后方跨出,他本不愿这样说,但却迫于形势不得不咬牙道:“不如我等先秘密运送主公出城”
孙先生伸手阻了他的话,皱眉摇头道:“此时出城岂非这般容易,鞅如今才明白,这一切皆是那鬼谷后卿早以设下的陷阱,想来,这赵国早已却楚地虎视眈眈,吞楚岂可不拔虎牙,而主公则是楚之利牙所在,他千方百计方有此番计算精准的围城之势,又怎会轻易让主公离去。”
他顿了一下,放慢了些许语速,道:“如今这城中唯城墙力固而稳守,然兵力不足其一,粮草不足其二,戚冉亦赵国一猛将,征战无数,再加上一棘手至极的后卿,破局谈何容易啊。”
孙先生一番时局分析下来,四周烦躁躁的空气一下便静默了下来。
“对了,各方乡绅皆来打探消息,这陈家堡为何偏生没有动静?”庞稽左右扫视了孙先生与勋翟,奇怪道。
通俗而言,这陈家堡其实算得上这平陵县本土最大一股势力头头,虽然短短几年已被陈勃败毁了大半基业,但陈氏乃名流士族,于本地仍旧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别的不说,仅是陈家堡籍上佃户便有数千。
孙先生闻言,心中自有一番心思,他撇向勋翟,迟疑措辞道:“你且连夜去一趟陈家堡传信言陈三此番因吾等主公而舍生忘死,再表明城中将有大祸,其它的”
“先生!”勋翟喊一声,打断了他。
孙先生看着他,不明所以。
却见勋翟直视孙先生,拱手致一歉意后,便摇头道:“陈三之决断非吾等能够一言敝之,她可为主公舍自身利益,然陈家堡有其家人、亲属与忠仆,此事不该趁她晕迷之时谈论其它,因她而牵扯进陈家堡”
其实诸位在场心知肚明,倘若此次沧月军与赵军攻防之战陈家堡不参与起事,若赵军攻入平陵城或许还能够侥幸逃脱一劫,毕竟看来这后卿与陈三有些个瓜葛,可若这陈家堡参与战事择了边站,这后事的结果如何却成了一个玄字。
说到这里,勋翟徒然动情,挚声灼灼道:“陈三此次为了主公她是值得吾等的尊敬,是以吾等对待陈家堡亦必当成沧月军一般,堂堂正正地请求相助!”
孙先生闻言久久怔愣。
而庞稽亦诧然地看着勋翟。
孙先生见他如此,表情尴尬一瞬,继而失笑叹息一声:“你啊,我且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陈三久不归去,担心他们着急,方托你传信一趟,至于其它之事再行商议你想到哪里去了。”
勋翟一听,见孙先生一脸无奈的模样不似作假,顿时闹了个满脸不自在,他忙拱手道:“先生莫怪,翟乃粗人,方才之话言过其实,然则翟想表达的是,陈家堡”
“不急,不急,勋翟我从小看到你长大,岂非不知你为人,你啊,真诚地将陈三当作知已好友,方为其担心,为其家人着想,你说得对,此事不因借陈三为由与陈家堡开口。”孙先生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并不责怪,只道:“我会另派人上山相请的。”
第102章 谋士,我听见你来的声音(2)()
语讫,便拢手转身入内。( 》》》)
庞稽与勋翟挤弄了一下眼睛,暗中竖起大拇指:“好小子,大义!”说完,便随先生而去。
天际微亮,陈白起在一阵阵腰酸背痛地睡来,凭昨日那奔命的架势,几近将这具娇贵躯体给折腾散架了,再加上入睡时那不得体顺畅的姿势,难怪被难为醒来。
她抻了抻腿,转头一看,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不是趴在床头,而是躺在了床上,而相伯先生则被挪在她一臂之远的旁边躺睡着。
他为何亦会睡于床上?!
陈白起一下醒了,此时她蓦然发现,她一只手正紧紧拽住他的一条手臂,而他亦有一只手覆于她手背之上,两人像连体婴一样,手与手黏沾于一起。
她眨了眨眼,下意识松开手时,赶紧指骨关节僵硬生痛,想来定是长时间用力维持着同一个动作,才有这般晨僵的症状。
可,她为什么会一直抓着他不放?
她活动了一下关节,努力回想了一下,突然脑中浮现了一幕。
昨夜两人双双疲惫至极入睡之后,孙先生仔细让人将熟睡的相伯先生搬入厢房,那时,她好像迷迷糊糊间听到相伯先生呻吟挣扎的细蚊声响,便潜意识出手将相伯先生一条手臂紧紧攥住,再将其它人通通给推开,护犊地喊了一声:“不准动他!”
当时,别人什么反应,她当时睡糊涂了,脑子一片懵然,连眼皮都是半嘘半耷拉着的梦魇模样,是以并不清晰,但相伯先生好像挣了别人,便亦睡糊涂了顺势缠抱住了她,然后然后
哦,然后就变成现今醒来的这模样了
陈白起嘴角一抽,大抵知道自己昨夜抽什么疯,只因她曾经承诺于相伯先生,自下山后绝对将他看护周到,不容其片刻闪失,是以他一离身,便心惊担颤,恨不得时时绑于身上以恻安全。
对了,她如今躺这床乃主公的病榻,那原本该睡着的主公呢?
陈白起心中一紧,快揉了揉软楚酸麻的手脚,便支撑起身子跨过相伯先生,稍微整理一下衣服发髻,便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
此时估计寅时,炎夏日长夜短,天空虽不晴空万碧却亦不阴翳,晴透的浅薄光线透过绿釉翠新的树叶枝桠,撒落院内斑斑点点。
她一开门,便见一头长发披肩的公子沧月,披着一件宽袍敞襟大衣,无束无绑,阴靡的光线洒落他身影,只觉他笔昂而英挺,似矗立于天地之间永不折服的尊贵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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