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尝君站在窗台,正拿着一个木漏给一盆兰花浇水,他回过头,穿着一件样式精美的黄色镶边的袍子,相貌堂堂,夜光煌煌,他一双邪惑的魏紫色眼眸微微上挑,他道:“先生先入坐,稍等我片刻。”
听见孟尝君对她如此客气,陈白起着实愣了一下。
她抬眸,沉凝一下,方道:“主公,可是有话要对焕仙讲?”
孟尝君却笑了,道:“你岁数虽小我许多,但为人处事却胜于许多年老者,你倒是当得起我这一声先生,若你不自在,那便还是唤回名字吧,”
陈白起忙低下头,轻笑了一声:“主公抬举焕仙了。”
孟尝君也不多言,他挥挥袖,示意她坐下,他搁下手上的水漏,移步过去,一个跨步不不羁而放荡地撑膝坐下。
在陈白起进来后,孟尝君便摒退了所有人,因此室内只剩他们两人独处。
“焕仙此番前往秦国为我冒这等风险,田文心中着实过意不过,千言万语皆化为一句,愿焕仙能够平安归来。”
陈白起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方揖跪一礼。
“谢主公。”
孟尝君将她虚扶了起来,忽然道:“那百里沛南是个犟性子,他肯来这一趟,只怕焕仙也费了不少功夫,可不知焕仙可有信心将他劝入田文的阵营?”
陈白起在孟尝君尊称她为“先生”时,她便觉得他对她这样客气必有原因,眼下听他提及了百里沛南,并有了将他收为已用时,她便知道,定是三老将她之前的话传述给了他知道。
而孟尝君这人虽小气常记私怨,但却有一点非常好,那便是他这人又很理智,懂得如何取舍于他自身有益。
“主公,不是我是否有信心,而是主公是否有信心。”陈白起抿唇一笑浅道,她眸似一汪清月,点点星辉。
孟尝君拿手指点了点膝盖,挑眉道:“此话怎讲?”
陈白起道:“沛南山长虽为一人,但实则他的背后却有着他背负沉重的寿人一族,有着那孝悌慈行的樾麓书院一众弟子,若主公愿意拿他们当自已人,好生地看照善加对待,哪怕山长他是一颗顽石,亦必会感激于内心。”
孟尝君闻言,若有所思。
“陈焕仙”这话是让他施恩留德,用“软手段”来令百里沛南不战而屈?
其实陈白起并不愿意替孟尝君当说客,这一次她为了消弭孟尝君与山长之间的私怨,也为救下樾麓同门,已经自作主张了一次,接下来,她想让孟尝君自己来试一试。
能成,她自是乐观其成,若不成,那也是人各有志,半点勉强不得。
当然,她对孟尝君讲这一番话,也是真心希望能替山长解决这些后顾之忧,让他以后能够活得轻松一些,有时候借助它人的力量来解决自己的燃眉之急,又有何不可?若真是被逼到那一步,有何不成?
“沛南山长一事主公尚不急,焕仙其实还有另一事需与主公商议。”陈白起道。
孟尝君听她这样一说,也不再继续思考百里沛南一事了,只道:“且讲来。”
陈白起问道:“主公行事历来讲求随心所致,但不知主公可否想过,若哪一日这齐国已容不下主公,主公可还有别处可去?”
孟尝君闻言,眼眸一瞠,神色微变,定定地看向她:“”
陈白起没被他的色变威厉吓到,她继续色清眸静道:“因此,焕仙认为,不等齐国容不下主公那一日,主公应当先将齐国握于掌中。”
她回视着他,她现在就像一个谋求利益、玩弄权术的政客,眼底那欺诈性的温和渐渐变成一种冷酷。
“大胆!”孟尝君皱眉厉声一喝。
陈白起却依旧镇定,她甚至还笑了一声,道:“主公,这六国会盟将会是你目前唯一一次的转机,只要主公能够在会盟上取得其它五国掌权者的真心支持,这齐国便会是你的天下。”
“你”孟尝君闻言,诧异又有些意动地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些话是何等的罪大恶极?”
陈白起弯唇一笑,语气轻柔而蛊惑,像一个骗取人魂魄的魔鬼,道:“主公不是喜欢财富与权势吗?那为何这些年来一直都汲汲于原地,却不愿踏出这一步,是时机不对,还是你仍心存顾虑?”
孟尝君猛地站了起来,他伸颈看了看窗外,回头过朝她警告道:“够了,此话到此为止,你先将秦国一事解决再讲其它。”
陈白起听明白了,她颔首,又恢复了先前那般温和浅笑的模样:“凡事需要有个事先准备,焕仙自不会净讲一些空口白话,只是若主公真有心,那么请记住白起接下来所讲的几点。”
孟尝君重新坐了下来,深吐一口气,用一种复杂又热切的目前看着她,道:“焕仙请讲。”
陈白起道:“第一,在焕仙回来前,主公最好一切深居简出。”
孟尝君觉得此事也能理解,便点头。
“第二,主公手下有着三千门客,这大多数人都是有些本事的,但却常常却发挥不了真正的用处,主公不妨尽可以将他们都派出,让他们所有人在你前往六国会盟前,各凭本事为你打造一场绘声绘色的仁君形象,可著书可传唱可扬颂,游走于诸侯国,用一切手段将主公抄关樾麓书院一众弟子的事情淡化,务必让诸侯国的民众在短期内对你的印象产生一定的变化。”
孟尝君怔了怔。
他还真没有想过,这三千门客还能这样子来用。
“第三,与燕国传密信,提及漕城后卿设伏楚灵君一事,这事他也脱不了干系,那时他自会应你所求,你便求一事,让燕王替你收集此次六国会盟的其它五国的一些重大秘事。”
燕国的情报是诸候国中最厉害的,他们的间谍这几十年来渗透至各国角落,搜集着各种各类的情报,因此哪怕燕国并不国强,但仍旧能在战国经年长存的原因。
孟尝君在听了她这三条,顿时深深地震惊地看向了她。
那样一张白皙尚显稚嫩的脸上,他看到了一种在大能宗府身上方能看到的堪破天机的从容淡然。
然后,他撑膝起身,朝着陈白起便深深一揖而下。
“田文定遵先生所言。”
陈白起哪敢承他的这一礼,忙回了一礼后,便扶起他。
“明日焕仙便出发出秦国,望主公在齐能好生珍重。”
孟尝君这下对陈白起算是十分信服了,一个人有没有大才能,只需看这人有没有远见,是否能行一步谋十步,能解决一时困难的叫人才,但能解决长久问题的则是天才了。
对着这样一个拥有政事天赋的鬼才人物,他孟尝君自愿意放下手段,奉他为上宾相待。
他道:“先生可需要田文替你准备些什么?”
陈白起道:“不必了,只望焕仙不在,主公能好生记住几字谨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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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主公,三见讲和(一)()
陈白起就将交待好一切能够叮嘱、能思虑周全的事后,第二日便谢绝了孟尝君与一众客卿的送行,她挎了一个简装灰林布的包裹,拎了几竹筒干净的井水,与沛南山长一块儿乘着双头大轮辕马车去了秦国,而驾车的车夫则是姒姜易容打扮的。
他这次又换了一张脸,模样依旧普通,但年纪却改大了许多,摸约三十几岁的一个中年人,皮肤黛黑粗糙,蓄着一嘴下颌胡须,看着便像个憨厚又勤恳的农汉。
沛南山长见过姒姜,却不认得这个“车夫”,但一路上见“陈焕仙”时不时与他交谈一两句,神色自然而放松,便也猜出这“车夫”不是孟尝君派来监视的人,而应是他熟悉的人。
进入了秦国地界,一路上,陈白起经过陇田山岗,见到田里正在耕种插秧的佃户农夫,便下车上前交谈了几句。
一开始自然问的也是些家长里短,国事这些乡村野县的农户哪里能探听得到消息,除非乡县发榜国家政策,他们还能够知晓个一二。
而正巧,近日里各地方发了榜文,上面便写了秦国新王登基一事,这些乡里乡民都听说了,朝中发来染红布匹,还必须每家每户裁上一小块红布挂门前以示庆贺欢喜。
对于新旧王替换一事,普通民众的反应很平常,有些甚至有些漠然,前秦王在朝期间并无政绩,甚至招募乡勇常年损兵折将地征战在外,百姓无受益,甚至有损,朝中一旦缺粮缺食,便向下面的人收各种名义上的“税钱”,征收粮食,害得民众苦不堪言,自然对旧王并无推崇,而新王刚上位,他们也并无好感。
只因有传言,新王凶残暴佞,杀其弟害其父,利用强权方能登上王位,日后登基只怕民众会过得更加暗无天日。
满脚踩满泥浆、午时烈日下耕种得一身汗水的佃户,那一张黝黑的愁苦脸上难展,哀叹地讲述着,陈白起听完,便上前轻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青天地上,黄土在下,你只要心存希望,何愁看不到未来美好的日子。”
“可新王”到底畏惧王权,农汉抹了一把汗水,不敢直言,只能哀声叹气一声。
陈白起指了指耳朵,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未来的日子长着呢,你不妨亲眼看看这新王登位后,你这片田土、你这方天地有何变化再行言论。”
农汉从小没读过书,周围的人都是一群泥腿子,自然对陈白起的话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却抓住了几个字眼理解:“郎君是说,这新王不像这传闻中那样?”
陈白起见他当真乃一大实在人,也不与他兜圈子了,直白道:“这新王乃公子稷,我曾与他见过一面,他面相的确挺凶的,可这民间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会叫的狗不咬人,他面相凶但人却不一定是个坏人,至少对于他的臣民他不至于十恶不赦,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陈白起尽可能用一些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讲给他听,让他明白,让他能够理解。
“郎君此话当真?”憨黑的农汉一听,搓了搓满手泥垢的手,顿时惊喜了。
会叫的狗不咬人这句话他是实实在在地听懂了,别的话嘛估计他也就听个大概明白。
这些庄稼人可不懂什么叫做骗人,当然也不会骗人,他见陈白起穿着一身代表上层人氏的士袍,模样精致又漂亮,便当成贵人一般捧着敬着,她怎么讲他们便怎么信。
因此,他从没怀疑过眼前这个少年郎君是如何与新王相识,这少年郎君讲的话是否属实。
“当真了。”陈白起一脸我从不骗人道。
与那农汉呱呱地讲完话,陈白起便坐回了马车继续赶路,而刚才靠着车厢闭目养神的百里沛南睁开了眼,他瞥了她一眼。
“你何时见过公子稷的?”
方才马车就停靠在一旁的泥巴田坎上,因此陈白起与那农汉所讲的话百里沛南都听见了。
陈白起道:“前些日子焕仙来过一趟秦国,便因缘际会地见过他一面。”
百里沛南凉凉:“你讲他面相凶,还讲他是一只会叫的狗,只怕这话若传到他的耳中,我等这次前往秦国劝和不但不会成功,反而会在咸阳城门口便被他唤来士兵给捧打出去。”
陈白起闻言,一本正经地摇头:“他不会这样做。”
百里沛南颦眉,心道这焕仙还是太天真了,这为君为王者,哪一个会是心慈手软之辈?
陈白起再道:“山长太小看他了,只怕这话若真传到他的耳中,他会直接牵出几条咸阳城内叫声最大又最凶的狗来咬咱们。”
说着说着,陈白起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沛南山长则瞪她:“你知道还敢胡言乱语。”
陈白起耸耸肩,无辜地眨了一下漆黑纤长的睫毛,道:“这赢稷嘛虽绝非良善好相与之辈,但他当王绝对比那个赢虔要好多了,一个有原则的人行事哪怕狠辣,亦不失为一枭雄,若没有了原则只一味追求赢面,则不过一小人耳,因此焕仙见这些受他庇佑的民众误信一些不实传闻,我便随口帮嘴了几句,他若知道,定亦会饶我这失言之罪的。”
沛南山长听了这话,便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他如流墨笔畅的眸,似玉阶尘绝,清澈水绿如蓝:“只怕你与他,不只见过一面这么简单吧。”
陈白起撑着下巴瞅着他,抿起嘴角,那小小翘起的弯角令她瞧起来多了那么几分狡黠:“若焕仙与他交情真这么深,那焕仙又何苦拉着山长一块儿来这秦国冒险啊,焕仙自个儿便冲进咸阳宫里努力将他给说服了。”
沛南山长一见他这难得顽皮的少年模样,遂笑了一下。
“若他真见着你,只怕你与他并无交情,也能够将他说服的,你这张嘴啊虽气人时挺气人,但哄起人来,却也是厉害的。”
陈白起:“”
她就想知道,她在沛南山长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啊。
——
其实秦国咸阳城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哪怕不必亲眼去看,陈白起也能够猜出一些。
要知道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赢虔一死消息便被有心人拿来传来沸沸扬扬,哪怕许多人手上都没有明确的证据,但这流言蜚语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暗指着赢虔的死与赢稷脱不了关系。
尤其是上大夫也一并失踪了,至今生死不明,而这秦国之中最能够与赢稷较上手的便是这两人,可一下没了二人,谁能不怀疑?
由于咸阳城内的局势紧张,如今这函谷关已经不允它国通行,于是陈白起便拿出孟尝君的私人手牌交给守城的将领,然后在城外足足等了一日,第二日方被开门放行。
赢稷派来了一辆驷马青铜轺车来迎接他们,同行的还有一队神色冷厉的骑兵,骑兵列队成两排,将他们夹于中间,厚厚的黑影成片撒落在他们的身上,遮天蔽日。
陈白起抬眸,轻轻地扫过一眼,便从容含笑地从中走过,登上那辆赢稷准备的轺车。
看这高压似的威胁礼节,陈白起便知这赢稷只是碍于情面,这次给了孟尝君脸面没拒之门外,但心中到底是何打算还不好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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