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楚沧月像陷入一场无止尽的噩梦一般,面目僵硬而耸动,双目呆滞,但他手中的剑与怀中的尸骸始终不曾放松。
在由后卿编织而出的梦中有着他渴望的一切,亲人的和睦围绕、楚国的安世和平、钦慕之人的相伴依偎他想清醒,又想沉醉。
梦中亦有他极为害怕逃避的一切,父母早逝、兄弟之间反目成仇、爱人猝然离世他每一次伸手,想要改变,但结局早已注定,他无能为力。
他面前浮现展开的是一幕幕他的内心世界,其它人根本看不见,只能看到他随着内心的起伏不安、焦躁不安、愤恨痛苦,五官因极度用力而扭曲变型。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飘落下来,落在所有人的发上、衣肩上,他们所处的这一片空间就像与世隔绝了,黑雾笼着一切朦朦胧胧,若隐若现,一切就像静滞了一般。
陈白起这时动了。
她借着百里沛南手臂的力站直了起来,纤长而仰伸的脖颈,展伸开僵硬而佝偻的背脊,她像一扫病容与虚弱,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整个人碧树而立,倾说着一种钢铁一般的意志。
她的这一番变化,不说惹来百里沛南与早已站起来的莫荆注意,就连后卿亦眸光微暗地向她看了一眼。
不知不觉,后卿对“陈焕仙”的存在已不复当初的轻视与暇闲,而是留神。
而陈焕仙不管百里沛南讶异的目光,也没在意其它人的视线,从系统里掏出“小型生命药剂”,仰喉尽数吞下。
“那是什么?”百里沛南看着她从袖下掏出的那一只瓶子。
瓶身剔透似琉璃,浑圆线条的瓶身工艺却复杂,里面摇荡着的猩红液体能令人一下便联想到鲜血。
后卿一怔,弯起的嘴角一寸一寸抿灭成一条直线。
而陈白起则一瓶接着一瓶,没有停歇下来,足足喝下五瓶方停下。
几乎在她五瓶下腹后,手上那一道伤口便已经愈合了,因为有百里沛南的衣巾包扎着倒是没有察觉,亦包括她身上的一些未曾愈合的旧疾苛伤。
她推开了百里沛南,那苍白而幽亮的肤色一下便饱满呈粉,湿濡的一缕发丝贴在她白皙的脸夹上,她面无表情道:“山长,你与莫大哥先离开。”
将人交到了莫荆手上,陈白起二话不说便朝前扬长而去。
“焕仙,你去哪里?”百里沛南张嘴。
陈白起脚步未停,延颈秀项微仰,凝注着前方,她一挥手,一层稀薄的黑雾便凝结成一股气流,在她身后轻轻荡漾着,下一秒,呼啦一下黑色的浓雾便弥漫了大地,将她与所有人隔绝开来。
她一头扎进了黑雾中,失了踪迹。
那游离在空气中的黑雾像有生命一样袭卷住了身后所有人,后卿与、姒姜与婆娑他们一下什么都看不清了,连先前稍能放远的视野一下也变得极为逼仄。
而与他们不同的是,百里沛南与莫荆虽亦在浓郁的雾中,但他们却看到一条清晰可行的路。
这明显是陈白起留给他们离开的通道。
后卿在“陈焕仙”动作时,心中便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果然,下一秒他眼前一片黑雾遮挡,便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他一拂袖,张目四望捕捉“陈焕仙”的位置,却陷在一片浓雾之中连东南西北都难以辨别。
他停下脚步,双手自然地垂下,那柔软的皮料在黑雾中翻滚轻扬,他的脸在雾里显得极为阴暗,他微张开被光与暗分割的薄唇,语气里有些冷漠的、微妙的懊恼:“好像对你还是太放松了不过我好像也越来越接近你一直隐藏的秘密了。”
——
另一头,百里沛南到底不放心“陈焕仙”,本欲追过去,却被莫荆一把抓住。
百里沛南一双玉寰清眸横向他,淡淡地,不言而厉。
莫荆受不住好友这种脸色,立即抚胸一脸伤重痛苦地瞅着他。
“子期,别再耽误了,我瞧陈焕仙那小子是个有依仗的,你还有一族人要安置,别再犹豫等他了。”
莫荆这话倒不骗人,他是真心这样认为的。
就凭那小子的手段,哪还需要着让人担心,该被担心的是他们好不好。
于是,他硬将面色不虞的百里沛南给带走了。
——
而被认为有依仗的陈白起此刻正漠然着一张脸,走在一片黑雾当中,只是在这片黑色浓雾之中别人或许是无头苍蝇,她却轻车熟路,所至之处尽雾褪散。
里系统奇怪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陈白起闻言,停顿了许久,方像放弃一般轻笑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能眼看着他在我面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里系统:
“邪巫之力”所产生的黑雾对后卿的“迷魂阵”有削弱作用,而陈白起因为有麒麟瞳,哪怕没开启也影响不太,再加上她在进入“迷魂阵”后强行在系统兑换了“信息素”将男身转化成了女身。
她目前体内的麒麟血脉已苏醒近半,男身维持得本来就开始不稳定了,因此她询问了系统如果她想转换成女身有没有办法,于是里系统便告诉她“信息素”可以帮她。
这种“信息素”倒算不多贵,因为它唯一有用处便是激刺女性的性激素生长,继而引发异性之间的相互吸引,而恰好也适合她目前使用。
没错,此时的“陈焕仙”再次恢复了女身。
并且,她还拿出任务奖励在商城兑换了一件一次性的变声器。
虽然陈白起削弱了“迷魂阵”的功效,但楚沧月仍被困在阵之中,婆娑的魔音铃因为陈白起被生生打断了,他不受魔音铃操纵,便半是清醒半是浑浊地睁着眼。
他一身脱力唯有用剑撑地力持不倒,只是额上全是冷汗,他眼前是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的黑雾缭绕,令他一时分不清他如今还是处于混沌的而虚芫的世界,还是已经回到了真实而冰冷的现实。
“公子”
楚沧月瞳孔骤然一缩。
黑雾中传来的一声清冷又熟悉的轻唤令楚沧月一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周游动的黑雾就像倏然静止住了,唯有天下飘落的纯洁、冰凉的雪,像芦花一般透明的雪,悠悠飘飘地铺落地面。
他猛地抬头,只见前方丝丝缕缕成片的黑雾之中,一道窈窕而削瘦的身影便伫立在那里,时光交错中,静静而立,丽影却宛如如水中月镜中花,虚无缥缈,像一场海市蜃楼般。
哐当!楚沧月手上紧握的剑无力跌落在了地面,他颤抖着、震惊着,伸出了一只手想去触摸那一抹身影。
天空的乌云还未消散,他眼前越来越模糊,当一滴毫无知觉的眼泪滴落在指尖,记忆中盛颜似花的眉眼,竟是如此虚幻。
“陈三?”
他唤着这个梦中无数次喊过的名字。
“陈三,是你吗?”
那道身影像明灭的光,在浓雾深处闪烁着,他睁开模糊的眼,眼角泛着红色。
他咬牙,看着他怎么接近都靠近不了的身影,便慌了,他瞳仁内爆炸着火子似的金星,咆哮道:“应孤,是你吗?陈三!”
陈白起看着被困缚在阵中的楚沧月,听到他那饱含希望却又绝望叠声叫唤,只觉一直嗡嗡作痛的头,此刻越来越痛了,就像有人拿着凿子在敲。
里系统:你不该再驱动“邪巫之力”,你方才从强行从灵魂抽取的精神力已经开始你的身体产生影响了,这具躯体若不找补,便会彻底崩溃。
陈白起漠然着脸色,并没有回应。
这时楚沧月久久得不到回应,他盯着雾中的那抹虚花泡影,哪怕是假的他也想要见她一面!
他脸色惨白,哆嗦着凄厉的声音,像不甘一样地低吼:“陈三,你忘了你曾答应过孤,无论你在哪里,只要听到孤的声音,便一定会应孤的吗?你答应过的啊。”
陈白起听到这话,怔住了。
一下像回到了当初在“孙冢窟洞穴”副本中里的事情。
那时候他们便也是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她认为他是她未来的主公,为了拐走他,便耍贱手段来增长亲密度,而他从不计较,明着拒绝却总狠不下心来,总会回过头来找她。
他曾对她再三严令道:“下一次本君喊你,你定要迅速回应!”
她向他承诺:“嗯,陈三答应,若下次听见公子的声音,无论多远都会回应的。”
陈白起想起过往件件桩桩,深深地闭上眼,嘴角溢出一丝分不清是伤感还是自嘲的微笑:“若下次听见公子的声音,无论多远都会回应的”
她的确答应过他的,只要他喊她,她无论多远,只要是听见他的声音,她都会回应的。
陈白起一时只觉头痛欲裂,被压抑的情绪一点一点吞噬着她的内心,她张了张嘴,终是再度出声。
“公子,久违了。”
声音一出,她才发现她用变声器转变成“陈娇娘”的声音破碎暗哑得厉害,像从地狱爬往人间的妖魔鬼怪。
楚沧月听到了她的回应,顿时目瞪口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好像在做梦一样,一切美好得不像是真的。
他取下脸下的半张玉雕面具,唯有一身冰冷的铁器铠甲覆在他周身,他面如瑰玉,幽长而冶丽的眸总会给人一种薄凉孤绝之感,但此刻他却望着她,在发现他根本靠近不了她时,便单膝跪地,似祈求又似希冀一样朝她伸出了手。
他望着她露出一种悲伤却又温柔至极的笑容,一字一句地低语,像哄着她一样道:“陈三,过来。”
陈白起沉默地看着他,在黑雾遮掩中,瞧不清楚是什么神色。
跟“孙冢窟洞穴”副本的时候一样,他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她,而她却能将他的全部神色收尽眼底。
“公子,你忘了吗?陈三已经死了,死在赴你约会的那一日啊。”
楚沧月目光一滞,随着她的话而回忆起什么,神情一恸。
“那一日?是在哪一日吗?”
陈白起像看不到他的震惊一样,继续平静地讲述。
“那一日,不知公子还记得吗?你特意送了我一身华美的宫装,召我单独一人入了宫。”
第一百零九章 主公,红颜白骨(完)()
“那日亦如今日一般,飘着漫天的细雪,你便站在紫樱树旁的楼阁等着我”
陈白起伸出一只手,一片雪花悠悠落在她微微蜷缩的小指尖。
“你为我弹琴,为我煮酒,为我在宫中精心布置了一湖美轮美奂的莲花水灯”
陈白起的话一点一点将逝去的时光重新铺展在了楚沧月的眼前,时光交错之间,一幕一幕如此清晰重现,幡然若梦。
楚沧月既喜又感怀,却不知,陈白起却是将那封印在记忆深处的疤痕再次冷酷地撕裂得鲜血淋漓。
她张嘴,暗哑地声音低诉道:“你问我可愿与你一起,可我却拒绝了你,陈三讲不愿成为任何人的妾,哪怕是一国之君。”
“当时你极怒,你言你生若不从,那便死着留在本君身边。”
楚沧月的在她娓娓动听的回忆往事中脸一点一点变白。
“你让宫中侍卫来抓拿我,我不愿与你为敌,唯有仓促逃走。”
“那一夜,亦如此刻一般,极冷,下着雪,你站在高处对着我的狼狈冷眼旁观,那一刻,我才明白一个词,叫作寒风刺骨。”
陈白起偏过头,睨视着他面目上,唇边扬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讥笑。
“我以为你不过是一时羞恼成怒方对我动手,我想着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好好地谈谈,那时候我们会心平气和地,然后和好如初。虽无法当你的夫人,但我仍会一生都陪在你的身边,辅助你成为一代贤君帝王。”
“只是没想到,永远都不再有这种机会了。”
陈白起面上的假笑一下变得尖锐,她凉凉地盯着他,面无表情:“接着我便遇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截杀,我身边无一人,而那些人下手却不留一丝余地,我惶怆地一路逃,一路地反抗”
“那一夜,安静的楚宫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无论我逃去哪里都没有出路,他们每一个人都欲我死,我也不知道身上究竟有多少的伤口,也不知道流了多少的血”
她看着他瞠大眼难以置信地回望着她时,哑然失笑:“你的亲信、你的亲兵、你的楚宫、你派来接我的人、整个楚宫对我境遇的视若无睹最终的结果便是,我千疮百孔地死在了那一日啊。”
楚沧月听到这里就好像整个人掉进了冰窖里,从心顶凉到了脚尖。
她在说些什么
陈白起长久压抑在心中的悲愤,好像在这一下全部爆发出来了:“我一直在心里问我自己,这或许并不是你的错,你是无辜的,你是被人隐瞒的,落到这样的下场我也不知该怨谁,谁也不该怨,我应该默默将这苦果吞下!”
楚沧月听她说完,脑袋“轰”的一下整个人苍白得厉害,只觉这样一场冗长的梦境,太过冰凉与残忍。
“我”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他真的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害了吗?
“我我从不曾想过要害你”
他不敢相信,却又觉得快触碰到一直以为寻不到的真相,他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般地悸动,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炸裂了。
他抓着头,指尖深深插入头皮之中,他用力地回想着,努力地想回到过去。
很快,一些被掩埋、破碎的画面一下便冲入他的脑中。
他在求爱被她所拒绝之后冲动掐了她,对着她狠声道——你生若不从,那便死着留在本君身边,她被众多侍卫包围后,失落逃离的纤丽背影
他手脚有些发抖,踉踉跄跄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为什么他之前不记得有这些事情,偏偏现在却又记起了?
那一日,“他”独伫高楼,负手而冷然。
有侍卫前来禀报。
“主公,陈三敢抗旨逃走,我等该如何处置?”
他记得那一个“他”阴沉下脸,沉吟片刻,冷酷无情道:“下令楚宫上下立即宵禁,无论用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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