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人都私底下窃语,又观沛南山长如何作答。
“为君者,万不可因一私情之念而万事俱灰,能为君者,亦定不会因一人而弃千千万万民。”沛南山长很平庸地回道。
“你的意思是此事是假?”孟尝君似不满这个敷衍的回答,似笑非笑道。
沛南山长无奈,沉吟了片刻,方道:“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空穴来风,有了洞穴才有了风,事情既然存在,传言便定不会毫无根据。
孟尝君挑眉:“倒是山长看事情看得明白透彻啊,连我本以为是一则妄言的,如今倒觉得的确并非空穴来风了”说着,他勾起嘴角,两眼忽悠忽悠有神,却是闪烁着邪恶的光芒:“倒不知道那跟冰块儿一样楚灵王竟还会如此死心塌地地恋慕一庶民,还以为他的心打一出生便是跟石头一般硬,倘若这庶女还活着她倘若还活着的话,本公倒想瞧瞧,究竟是怎样一位天姿国色的美人能令楚灵王如此神魂颠倒”
就在孟尝君还在那里“浮想联翩”的时候,沛南山长却忽然道:“薛公,某在此有一事需禀报”
“嗳~”尚来不及说完,便被孟尝君嫌弃地掸袖给阻下了,他漫不经心地指着席前,长睫扇动,有几分幽阴之色:“山长,你瞧今日本公好酒好菜好女来迎接款待你,你只需好生享用便是,至于其它事情,待明日再说罢。”
言讫,孟尝君低下面,面无表情地朝跪趴在他腿边软香玉秾的两名婀娜丽姬,使了个眼神,让她们去侍候沛南山长。
两女被孟尝君的眼神看得一哆嗦,忙不跌地得令后,便轻纱敝体,赤脚玉莲,朝着沛南山长那一桌媚态横生而去。
沛南山长瞥了她们一眼,便垂下眼,衣袍潋洁,坐入席内,其间与张仪对视了一眼。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薛公。”
两女闻言一喜,只见那如贵女娇养般雪白的面容漾起两抹红晕,身子一软,便依伏地沛南山长身侧,双眸脉脉似水,一径开始虚寒问暖,侍侯饮食。
沛南山长无作反应,不厌弃亦不迎合,两女惯于侍侯贵人,因此最会看人眼色,因此虽热情依贴,却并不吵嘈,见沛南山长圣洁禁欲的雪峰白莲模样,手却不敢在他身上乱碰了,只觉他身上似发着光,她们自惭行秽,只能心中饮恨叹息,不敢造次。
孟尝君见沛南山长如此识趣,这才收了眸底波动的阴翳,笑着一派人面兽心道:“善!善!听闻姬妽特地为今日安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乐舞,还不快赶紧献上来。”
他这人阴晴不定惯了,沛南山长也知道今夜关于他樾麓弟子遇害一事,恐也说不出口了。
卫溪冷沉下脸,捏着“觥”的手背青筋突突,张仪瞥了一眼,便皱眉挡下他的手,见卫溪望过来,摇了摇头。
卫溪长吁一口气,似要将心中的郁气全部吐出来。
姬妽见终于轮到她出面了,便立即上殿,她虽不再是妙龄之女,但成熟女人的韵味却在行走间流露于疑,她跪于席中的红毯上,颈、背臀曲线莠媚,只令席上不少男人看得目光一黯。
“常闻南方有诗,美人河岳灵,女儿似秋水,奴想这寻常美儿恐怕已不能令君上满意,于是这几月奴便走过大江南北,特地为君上献上一寻觅已久的美人,望君主尽情颀赏。”
孟尝君心太野,闻言却是兴致缺缺,居于高位,美人儿他见得难得还少了?再美之人看久了也就那样,还是权势与征地更能够令他兴奋、激动。
“哦,莫不是姬妽新寻来的美人与以往不同?”他伸出手指撩了撩颊边垂落的发丝,打着卷,面颊潮红,唇色深,眸光焕散着几分醉意,分明有些喝高了。
见孟尝君并无露出期待之色,姬妽眸光一沉,面上却笑意暧昧:“没错,可谓是千年一人。”
千年一人?
孟尝君怔了一下。
殿内的许多人都哗然一声,有部分纷纷摇头乍舌,可疑,却也有人心情澎湃,充满了期待,叫嚣着姬妽将人赶紧献上来。
薛公不感兴趣,他们也可以笑纳啊!
孟尝君底下第一门客,叫冯谖,他朝孟尝君挤眉弄眼,一张普通的面容,中年,眼睛给松驰的眼皮包着,笑时简直看不见眼珠了,他随时捧着一柄不声眼的锈剑,身无正骨,斜斜歪歪道:“主公,听这姬妽荐之,我倒是想瞧瞧这美人究竟有多美了。”
孟尝君环顾一周,见其部下、士卿大夫与谋臣都被兴趣高昂,心中虽不以为然,但也不去扫他们的兴,便道:“夸大矣,那便献上来吧,若名不符实,便拿你好生问罪。”
随着这一声,殿内的乐声大作,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叮呤咚地响起,此时姬妽从侍女手中取来两根绳带,綀起宽大的袖摆,活动了一下灵巧的手腕。
她手上带着鹿皮手套,手握两槌,站在一个鼓前,此鼓有六个长方形孔,钟两侧各有六个鱼尾状脊饰,钟提正面阴刻一翼龙,龙背上驮山。
此鼓乃一名器,名曰靐鼓,鼓色难齐,非一般能够懂奏,此翻为了“陈蓉”一舞成名,非得姬妽出场替她伴奏不可了。
只闻诸女从芜廊下长袖漫舞而入,妖娆的身段,面以轻纱袖摆遮面,只露一双双水湄儿眼,如无数艳嫩花瓣轻然飘落于殿下,旖旎而出。
乐声华丽而繁美,一室的女儿香沁人心肺,众人停下吃食,都瞧着兴致勃勃。
舞蹈出场虽无新意,但能瞧一众美色亦是一种享受。
等数十位美女如若那绽放的花蕾摆好位置,抱膝蹲地,长袖铺阵似花,便向四周散开,嘭!一声在繁花绚烂之中,出乎所有人预料之中,一白衣少女如空谷幽兰般出现。
她的出现如此地突然,如此出场倒是空前无闻,方才彩裙翩翩的众女中,却无一人身着此般素衣雪裙,却在众女伏倒之时,她却从中脱颖而出。
众人一惊一乍,都奇了怪了,因心中好奇,便看得更入神了。
只是此刻的目光,已全被焦着在白裙如雪精灵的少女身上。
万花丛中一点白,如何能不起眼。
本该寡淡的颜色,在五彩斑斓中,却显得茕茕孑立,又遗世独立。
她头插白色雀翎,罩着长长的白色面纱,赤足上套着银钏儿,玉肌雪肤,像一朵白莲,亦像一个玲珑剔透的雪人儿似的。
这身装扮倒有几分像异域之女,倒其气质倒又似中原儿女那般温柔似水。
她一出场,满室充斥的响动乐声却骤然停止了。
突然停下来的乐声令所有人都感到诧异。
太静了,一下便彻底静了。
静得令人有几分心慌,更多的却是期待。
万物寂籁,只有一人周围的声音在缓缓舞动。
那雪衣少女轻舒长袖,动了。
咚咚!咚咚咚!
震人耳膜的鼓声响起,惊得人吓了一跳,心跳如擂,节奏分明。
他们瞠大眼睛,似惊似喜。
少女以右足为轴,轻舒长袖,娇躯随之旋转,愈转愈快。
这下沛南山长与张仪等人哪怕没瞧见脸,也已认出此女是谁了。
那日月下的一支舞蹈,他们仍记忆尤深,只是如今此女瞧着技艺更为熟捻精深了。
卫溪动作都僵住了,目光一动不动。
咚咚咚咚咚咚~!
她忽然自地上翩然飞起,原本伏地的一众美女起身,她们围成一圈,将少女围拢于中间,少女被众花淹没了,她们玉手挥舞,数十条彩色斑斓的绸带轻扬而出,厅中仿佛泛起了七彩虹光波涛。
波涛如此地壮斓惹眼,所有人的视线有那么一刻都被闪花了。
而待“波涛”尘埃落定时,众人蓦地一惊,只觉眼睛瞬间一切都变了。
只因方才还是百花绽放的殿内一下便从春入了冬,银装素裹,所有彩衣飘飘的舞女都变成一身素白舞裙,而之前那惊艳的雪衣少女已不见了踪影了。
“咦?人呢?”
“怎么回事,一下便都换了衣服了,先前的少女呢?”
“妙哉!妙啊!”
一下殿内看舞的人都喧哗赞叹了起来。
连一向对窗外事不太关心的陈仪都看呆了。
沛南山长放下青铜爵,澄清碧波的目光在众舞女身上巡游。
这设计倒是别出心裁,随着这种变幻莫测的设计,原来或许是普通的舞蹈都变得耐人寻味了。
他想,方才那一身白衣柔绢曳地舞女,估计会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出场。
果然不出所料。
只见众素白一身的舞女再次挥出绸带,一左一右抖动的白色绸带似那屋檐上挂着的白雪,遍地霜白,这时一赤脚少女,纤足轻点,衣决飘飘,宛若凌波仙子而出。
满目素白浅淡之中,一红艳似朝霞吐焰般张扬的身影飘忽如妖精般出现。
咚咚咚!
这时鼓声蓦然越来越急,如骤雨坠地。
咚!
两鼓点落地,一名绯衣少女于白色绸带中若影若现,她绯红裙裾飘飞,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流光飞舞,整个人犹如隔雾之花,朦胧飘渺,闪动着美丽的色彩,却又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出出来了!”
“她又换了一套”
“美啊”
此番视觉上的冲击,令所有人都看得如疾如醉,目光迷离,随着她出现而惊喜,消失而遗憾,还有人因太投入,直接便站了起来,张头转目于白绸中张寻其芳迹。
这时,鼓色也停下来了,那摆动如波浪雪花的白绸也停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串激烈的鼓声之中,那伴舞的众女如潮流般退下,鼓声湮灭,舞场清空,殿中只剩下那单薄而纤细的青丝墨染的绯衣少女。
这一下,众人终于才将她看清楚。
现在的她更为耀眼,更加瞩目。
先前的她中清颜白衫,青丝墨染,若灵若仙,如今的她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瑰姿艳逸,媚似妖精。
大殿之中掌声四起,惊赞之声不绝于耳。
“此段编排的舞蹈倒是别开生面,堪比”
“不负众望,不负众望啊!”
“瞧那身段,啧啧,如此柔软无骨,哪怕那活儿亦是独此一绝啊”
对于满殿的热情气氛,他们眼神都大剌剌地,像要将少女全身衣服都剥光了般充满邪意,倘若孟尝君对美人不感兴趣,如此娇娇儿自是便归他们分而“食”之,快哉。
绯衣少女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她,舞姿轻灵,身轻似燕,忽然不按理出牌,竟步步生莲花地跃向了上位席。
那个席坐唯有一人有资格坐的,便是今夜的宴会主人——孟尝君。
姬妽本以为“陈蓉”准备谢幕了,却意外瞧见的一幕,顿时瞳孔一紧,险些将手中鼓槌摔在地上。
都结束了,她还想做什么!
见她步步接近,四周围都悄无声息,而孟尝君亦无反应,任她靠近,只是他一双黑森森的目光摄在她身上,像无底洞一样幽深。
陈白起不惧于他。
或许说,自她落在这个时代后,便见多了这种辗压蚂蚁一般轻蔑又毁灭性的目光。
她看着孟尝君,面纱迎风涟漪荡漾,目光那样专注而认真。
以致于其它人都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
喝斥?好像并不对,毕竟她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越矩之事。
阻拦?好像亦不对,不过区区一柔弱舞女,这样做未免显得太过大惊小怪。
最终,她站在他一步开外,便不再前进了,因为她读懂了他眼中的底限,而侵入便会被他的本能反噬了。
止步后,她笑盈于眼,变眉似月,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便取出一扇子遮面,裙裾飘飞,一双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地凝着他,启唇便唱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她抬腕低眉,轻舒云手,手中扇子合拢握起:“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她舞姿轻灵,身轻似燕,身体软如云絮,双臂柔若无骨,如花间飞舞的蝴蝶,如潺潺的流水,如深山中的明月,隔着一步距离,缠绵无比地绕着他周身转动。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少女围绕着他席位翩然起舞,蛇腰扭动,浅笑缁衣,于他左、于他右,于他上、于他下,挨近他的耳畔,清蜜浅香不断地沁入孟尝君的呼吸。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一转身,又离去,香风袅袅,若即若离,耳边是她千般柔情、万般动人、不依不饶的婉转悠扬动听的一曲情歌。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孟尝君听闻整支曲,面色僵直,他看着那贴着他周身翩绖起舞的少女,袖若流水清泓,裙如荧光飞舞,翩跹间隐现若雪的肤色,小巧的银铃点缀于纤骨脚腕间,顾盼回转间空灵清脆的铃声弥散开来。
他半晌都难以言语,连她靠过来,都忘了警戒。
从来还不曾有人胆敢对他如此轻狂、亲近。
谁都怕他,惧他他的靠近只会令人肝胆俱裂,连呼吸都是惊慌失措的,即便有人硬着头皮挨过来,却也是不敢看着他的,更别说敢唱如此情意绵绵的情歌来撩他了。
眼前这个舞姬从哪里借来的胆子,敢在他面前如此恣意淡定?
孟尝君眸底神色起伏不定,忽明忽暗,如同黑海远洋的那一片深邃。
竟是一曲凤求凰?!
这个舞女求对那个孟尝君唱凤求凰?!
豁!简直好生大胆!
所有人都惊呆了。
陈白起唱完最后一句,不顾别人的反应,便一个伏身卧膝,似雏鸟归巢一般依偎在孟尝君的膝上,并将自己的脸放在他举手可摘的位置,由下而上,目光清亮而安静,隔着一层纱幕凝视着他。
若他今夜愿意留下她,便会亲自将它摘下,若是不愿意
她也会想办法让他摘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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