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眼看着霍萨兹尔那张脸——
霍萨兹尔美吗?当然,但十全十美的美人贺仙宫从来不缺,甚至泛滥成灾。
可霍萨兹尔不一样,他独一无二,是亿万子民心中的神,一个鼎盛宗教的信仰支柱。
只有在宗教庆典的节日时,西域百姓们才有目睹大祭司真容的机会。
当大祭司从神庙里走出的时候,百姓们将圣殿包围的水泄不通,互相推搡。
香油、蜡烛灯、藏红花粉、红宝石、青莲与黄金等贡品被百姓们高高举在头顶。
有些人甚至不远万里从遥远的西北部赶到月泉国,争先恐后地穿越人群,只求将这些积攒了整整一年的礼物献到大祭司脚下。让他们能亲吻大祭司的双足,在祭司面前祷告,为祭司的荣光祈福。
若能被他触摸一下额头,亲吻一下眉眼——那更是几世虔诚修来的功德。
霍萨兹尔什么都不用做,最多低下头来,伸出手接受他们的礼物和朝拜。
他享尽了世人的顶礼膜拜,再不屑一顾向红尘赐予爱恋。
但那都是过去式了,现在的霍萨兹尔可不是那个众星拱月的神权首领。
“我想通了一件事情。”等到子孤熙松开手后,霍萨兹尔仍躺在床上,轻声说,“我的确需要适应平朝,既然你答应我不会对西域出手,那么现在,我只想好好活下去。”
“是吗?”子孤熙仍有些怀疑。
“我想学汉文。”霍萨兹尔一边说着,一边垂下眼,没有和子孤熙继续对视,“我的汉语水平只维持在听懂和简单的对话我想试着读写,可以吗?”
“行啊。”子孤熙饶有玩味地听着他的话,怪不得霍萨兹尔今天反常地讨好。
于是子孤熙伸手拿起了不远处案台上,霍萨兹尔那支用来画画的毛笔。
是夜,温泉水声应时响起。这是个夜色浓重的初春季节。
流畅飘逸的飞白,缱绻柔媚的花鸟,筋骨分明的瘦金。
霍萨兹尔成了子孤熙用来提笔写诗的一张白纸,他想在什么地方落下一笔就落下一笔
——无论是正规的印章;浓厚的留白;还是笔尖的起承转合;书法技巧的清骨瘦肉。
“别动。”他拍了一下霍萨兹尔的脸,“写诗的时候,我可不喜欢用红成这样的纸张,弄得像是大婚时写的合欢贴,也太艳了吧。”
霍萨兹尔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对方的话生气还是因为别的,他抬起手腕看着子孤熙写的字:“这个念什么?”
“云鬓花颜金步摇。”
“这个呢?”他举起了另一只手腕。
“芙蓉帐暖度春宵。”
笔触蘸墨,脖颈上写簪花小楷的“春宵苦短日高起”和“从此君王不早朝”,脸颊上写宫体的“承欢侍宴无闲暇”和“春从春游夜专夜”。
“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子孤熙最后一笔落下,在霍萨兹尔耳边说道:“背吧,学汉语的经历苦着呢。”
——
步良媛自来到贺仙宫后的整整一个月内都无闲暇之日,深得殿下宠爱。直到二月初三那日清晨,良媛大病了一场,卧病在床,高烧不退。
也是正巧今日,郑王殿下的禁朝期结束。
【第十二章】()
快三年半了,子孤熙终于回到了东极宫巍峨的永明殿上。
即墨城倚海而建,地处东海之滨,是历来朝代中鲜有的临海首都。
海浪湃啸声夹杂着早朝时的朝铃声,竟有种静谧庄严的肃穆感。仿佛以即墨城为中心,恢弘正不断向外扩张。行步在东极宫广场的百官们只感受到境界的空旷,以及自己的渺小。
百官朝服袖口上都绣着平朝的国花地涌金莲,胸前则绣平朝的国鸟凤头燕鸥。
平朝喜欢把凤头燕鸥称为“高髻娥”,因为凤头燕鸥头冠漆黑如鬓,宛如一个个梳着高高发髻,长袖如流云的宫娥。
它们只出没在东极宫附近,因而有宫花妙人化身的美名。凤头燕鸥成列规整,展翅凌空于天上,撞破了上朝时的明钟声。
等参拜完皇帝后,子孤熙抬起头来,他虽回归朝堂,但监国的位置目前还是宋王担任。
子孤熙头一次站在群臣的第二排,而他前方宋王正滔滔不绝地阐述那个所谓的新变法。
“我朝前期连年征战,财政发展滞慢,因此天和帝时代推行商贸自由,鼓励商人们自主运作市场。等市场发展至鼎盛期时,再向他们索要高额的税款。”
宋王正朝着文武大臣们展示户部今年的市价收支录和赋役记。
“虽然此举使我朝国库日渐丰盈,但商贸过于开放,中央缺乏对市场的调度,商人们为了尽快添补每年上交的高额税款,在春秋两季肆意调整物价,从中折转的利润竟高于原先的二到五倍不止”
长篇大论。
子孤熙听得头疼,他并不擅长内政。户部的那些冗杂的人文商贸,正是他能力欠缺的。
子孤熙的才华是国与国之间的博弈,是战场上的秣马厉兵,这些宛若绣花一样细致的内政活计,他确实干不来。
好不容易宋王把提案做了收尾——最后的结论是回收限制商人对市场的自由调度权,将财政法重新梳理,对基层的生产业推广福利,更改纳税法。
“尽快实施吧。”皇帝坐在高殿上,朝着宋王皓赞许地点头。
宋王皓今年才十八岁出头,刚刚正式接触政务。他对于朝野上的拉帮结派漠不关心,却把这个临时的监国职位做的尽职尽责。
宋王的确能力出众,尤其是在内政和民生方面,是不可多得的良才。
想到这里,皇帝垂眸,看了一眼郑王熙。
郑王站在宋王身后,面不改色。皇帝太清楚子孤熙那点小心思了。
若宋王皓是通才,那郑王熙未免过于偏才。但无论什么都无法动摇子孤熙在他心中的地位,这有关皇帝个人的喜好偏向,也有关社稷的立储根本。
想来禁朝一个月,郑王也吃到了苦头。
皇帝拿起毛笔,批改订修了一下宋王呈递上来的文案,顺便噙了口碧螺春,不紧不慢说道:“郑王熙。”
子孤熙一愣,出列:“儿臣在。”
“朕今日刚醒,就收到了兵部和礼部呈上来的两封密报奏章。”
皇帝把手放到一旁的案台上,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红蓝锦缎的两封密报:“上前来,给文武百官阐述一下这两封密报的内容。”
看着父皇轻敲奏封,嘴角似有似无的一缕笑意,子孤熙心中豁然明朗。
他与宋王擦肩而过,抬脚迈上那通往尊贵龙椅的台阶,接过父皇手里的兵部奏章。
子孤熙快速扫了一眼,大喜过望。
但他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沉吟片刻,看向台下诸臣:“看来我们在西方最大的敌人——让我们如坐针毡二百余年的大新帝国,现下已有分崩离析之势了。”
在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群臣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净火使苏贡卸职归国后不出一个月,他和西帝墨涅沙之间就开始了内讧。现在两方正笼络着西域十六国盟的各路国王加入内战,派系之争分明。”
堂上议论纷纷:月泉之战刚刚平息不出半年,西域的内战变故就让大臣们措手不及。
子孤熙不紧不慢道:“这几个月里两方派系政权摩擦——苏贡也不愧于他勇武的名号,将西帝墨涅沙撵出了大新皇宫。现今西帝逃到了与我朝接壤的西域东部乌孙国,两派大战一触即发,西帝的这封密信,正是向我们求救。”
“求救?”宋王子孤晧皱着眉,下意识地问道,“月泉之战刚刚平息不久,我们与西域正处在敌对恶劣关系,西帝向我们求救?”
“是。”子孤熙看了他一眼:“我班师回朝之前,送了西帝一份大礼。”
“什么?”
“军队。”子孤熙看着宋王,一字一顿,“我将金莲花铁骑的‘勇字部’留给了西帝,作为他与苏贡相抗的外援。”
宋王倏地抬头,也顾不得君臣礼节:“我在朝监国时,为何从未知晓?!皇兄怎可肆意干涉他国内政!”
子孤熙淡然道:“不然?宋王殿下以为月泉之战因何而起,只为除掉一个霍萨兹尔?那可不值当。”
他走下龙台,一步步逼近宋王:“六弟应该知道——虽然我朝想取缔月泉教之心并非一日两日,但我们在西方的心腹大患,始终是大新。月泉教只是大新分裂后,仍统治着西域各国的一个重要工具罢了。”
“猛虎之巢不许狮豹近身,脖颈之侧怎可悬刃在旁!”
子孤熙的语气像是兄长指导弟弟一样,指导之余还居高临下:“我征战的最初目标就是大新!针对西域的原因也正是这最浅显易懂的道理。”
兄长步步逼近的时候,宋王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想与对方对视:“可皇兄干涉西域的政权纷争,未经中央批复确实不妥。”
子孤熙微微一笑:“既然西域号称王权神授,那就得先打断神权的脊骨,王权自然如散沙般大厦倾倒。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等我的信件送至中央,再等六弟批复完毕,西帝墨涅沙早就化成一堆白骨,我们难道还真要捧苏贡上位?”
在西域月泉宗教的神话里——大新皇室是神明卡尔依的后裔。月泉教的核心高层都出自大新皇室的旁系贵族。而大祭司的职位更是传统的世袭制,例如他们的大祭司霍萨兹尔,就因其母乃月泉国公主,这才登上了月泉的最高神职。
月泉教在西域的影响力大得可怕,也是大新皇室操纵着信仰,控制与约束十六国盟诸侯王的最大助力。只要这个宗教一日不改革,大新就会有复辟的可能,有重新结合其余十五国的希望。
这是偏居东部,正从前一百年战争中安逸下来,休养生息中的平朝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子孤熙以霍萨兹尔玷污两朝邦交为名开战,实际上是想靠这个机缘,尽最小的兵力占领月泉圣国,彻底瓦解大新倚靠宗教巩固王权,串通一气的局面。
霍萨兹尔险些成为历史上第一位被信徒子民推翻的大祭司。月泉之战也大伤了月泉宗教对西域的影响力,令宗教权威在西域瞬间式微。
“可攘外必先安内我懂皇兄的意思,苏贡本人我也素有耳闻,若这场内战当真是他赢了呢?我朝未来面临的将是空前的报复。”宋王轻声说,“您已经一战成名了。月泉一战不仅粉碎了大新想要依靠宗教复辟的可能,还将西域之前的三年内战重新掀起,这已经足够了。依我之见,您该收手——穷寇莫追。大新现下,对我们已经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子孤熙睨了他一眼:“说得好,好一个穷寇莫追。可我想的不是输赢,我要大新向我们大平俯首称臣,而不是放任他去自舔伤口。就算墨涅沙和苏贡都死于内战,大新总会有新的西帝,斩草不除根呢。这一仗只能换来二三十年的和平,之后谁来评定?只怕大新,仍成我们子孙后代的心头祸患。”
子孤熙刚想回话,只见皇帝不冷不淡开口:“莫要再争论了——”
两个人一起看向他们的父亲。
皇帝拿起了红色锦封的礼部奏折:“阿熙,继续。”
子孤熙差点忘了另一封奏报,他折身回到高台上,将那封礼部奏章看了一遍。
这一封信就真的出乎他意料之外:“西帝墨涅沙想要同我们联姻?以月泉国为聘?!”
堂下哗然。
“是。”皇帝的语气轻描淡写,好似他对这封信件的关注,还不如他饮茶的乐趣。但堂下人都听得出来他话语里的微妙:“西帝还在信中称我为‘岳丈’,称我朝为‘上国’,措辞极尽卑微祈求,让朕不得不对他的遭遇生出怜悯之情。”
子孤熙说:“为了王权的地位,他连神权圣地也肯拱手相让。”
皇帝看向身侧郑王:“你费劲周张都没有谈下的月泉,现在,他们的西帝愿意双手奉到你我二人面前!”
那个“你我二人”的称呼,彻底终止了郑王与宋王的对峙,大家都知道皇帝的真心偏向——郑王被置于陛下的右手旁,无从动摇。
可对宋王而言:他刚刚得到父亲的嘉奖,圆满地完成了监国之任的职责
那个词就把他打回原形,让他觉得分外刺耳。
子孤熙愣了一下,但立马心领神会:“所以父皇觉得呢?”
“我朝需要赫赫金骨的帝王,西域只配软筋柔骨的君主。”
皇帝看向子孤熙,不动声色:“朕得好好照应这位未来的女婿,把他视若家人,当作朕的膝下后辈。他之敌亦朕之敌,他之安乃朕之安,他之国——既朕之国!”
【第十三章】()
今日朝会拖得时间有些长,午后才散朝,但收获颇丰。
宋王殿下提出的变法正式推行,而西帝送来的两封密信也都得到了回应。
等子孤熙回去后,贺仙宫弥漫了一个月的闲话终于终止,侍者们欣喜迎接:看吧,郑王殿下又承了陛下厚爱!
子孤熙倒是荣辱不惊:父子哪有隔夜的怨。
他们之间与其说“怨”,其实更像父亲给提点儿子一些处世之道。
子孤熙脱下朝服,由侍从们服侍着洗漱,换好闲服后就回到内殿去享用午茶。
初春二三月,明媚枝上桃。
二月午茶是桃花绛色品:晒干的桃花骨朵与蜂蜜混合,用热水冲泡开。等茶水呈现琥珀金色时,往里面滴上几滴冰库里存放好的酸涩石榴汁。
由于茶汤与石榴汁混合后呈绛红色,故名“桃花绛色品”或是“桃花绛”,是二月份宫中最盛行的一种午茶。
子孤熙其实并不喜欢。他更爱一些纯茶,这种乱七八糟的混搭不是他的口味。
要不是霍萨兹尔这几天病的厉害,除了喝点桃花绛之外什么也吃不下,这种小家碧玉风格的茶点永远进不来贺仙宫的门。
子孤熙拿着那半盅桃花绛,转身进了内殿的寝室里。
霍萨兹尔躺在床上病得蓬头垢面。他也没时间洁面,脸颊嘴角泛着淡淡青胡。
虽然不是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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