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地,他英挺的脊背佝偻下去,表情有些怆然。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岁。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可他却觉得在猎场的时光已经远去多年了。
如果那时候他坚持要娶周芒会怎么样呢?不是不行的吧,喂,嫁给我啊。多简单的一句话。她不答应,就赖着不走。把世上好听的话都说给她听,脸皮都不要了。怕什么呢?可他什么也不敢说,去了周家,期期艾艾。
如果徐铮要入宫的时候,他站出来说,我一个大丈夫,功勋由自己来挣,不需得把家里的女子们往外送,这不是丈夫所为。现在又是怎么样呢?
如果自己一早,能有像现在这样的心智,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儿郎知道什么才是真正要紧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
隐约听到静公主说话的声音,才渐渐回过神来。
微微调整了呼吸,背又慢慢挺了起来,走进花园子的时候,表情淡定外人也看不出甚么波澜。
踱步顺着静公主说话的声音走。
正要从假山后头绕过去的时候,却听到静公主问“母母甚么时候再来?”她口齿已经非常清楚了,奶声奶气,但有时候说话像个小大人似的。这时候,语气又亲昵,又带着撒娇的意味。
徐鳞心里砰砰砰像是在打鼓。
他缓缓踱步出去,发现静公主站在墙边,面对着墙壁。看着像是自言自语。
徐鳞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期盼什么,心往下落了一落。走过去正要说话,就看到静公主是低着头的。顺着她的目光往下,墙角有颗人头。
猛不丁转眼珠过来,吓他一跳,看清楚原来是活人。
那不是寿妃又是哪个!
墙角那里原先是有个大洞的,以前徐铮刨的。后来徐铮进了宫,那洞也堵了大半,人是钻不进来的。
齐田似乎也没料到他会突然来,一时头也拔不出来,卡在那里,愣愣看着他。
外头阿绍怎么觉得里头似乎有点不动,叫“娘娘?”心里讥讽,您可是妃嫔啊,你把头伸在狗洞子里头逗孩子,被人看见可怎么好!真是脸皮轻贱。
见齐田猛地摆手,连忙把人拖着往后拔。
好容易把人扯出来,齐田一溜灰爬起来就跑。
阿绍回过神都被甩了一截。真是哭笑不得。她知道‘寿妃’是不太靠谱,却没料能做出这种事来。
两个人走到街口,就被徐家的下仆堵住了。
徐鳞从后头出来,看看阿绍又看看她身前的‘罪魁祸首’。倒也没有多言,只问“娘娘出宫可是得了皇帝陛下旨意?”
齐田不说话。
阿绍也不吱声。
徐鳞侧身让开一条路“请娘娘随臣回宫。”绝口不提方才的事。
齐田到也没有反抗“我也玩累了。”泰然自若。仿佛刚才洞里是别人。她走在前头,徐鳞在侧身,之后是阿绍,后面才是众多军士下仆。
从徐家过去宫门,必得路过关先生书院。以前热闹的门庭,现在门可罗雀。
齐田问“听闻关先生的书院是很有名气的,我阿兄也曾在这里进学,现在怎么这样光景?”
徐鳞表情平平“现在非国立学馆,不得收弟子讲学了。”科考里现在占一半比重的是颂文。指的是什么,听言知意不难理解。
“藏书楼还在吗?”
“那到还在。”不过也没甚么人再去借阅而已。科考里也不考那些。
齐田在大门口停了停步子。
大门虚虚地开着,也没个门子。里面地上有不少落叶,也没有人打扫。猛不丁地有几个人影走过,大概是被助养的孤儿。
椿抱着一叠书从门口路过,没有看一外面的人。
她看上去很好,人也精神。
可能过不久之后,曾经的那位历史上并没有记载的皇后,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就真的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所有她做过的事,都归于虚无,所以认得她的人,也都渐渐把她遗忘。
齐田以为自己的到来,改变了很多的历史,可现在她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着。每个人都在自己固定的位子上。不管未来是喜欢的,或者是不喜欢的,都无力反抗。
一时默然。
徐鳞走在旁边,虽然不言不语,可心里却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她为什么要去看静公主?
静公主是在叫她母母吗?
可周芒已经死了。
还是说,她比看上去要更具有野心,想要与他这个天子近臣结交,故意为之?毕竟寿家的人是靠不住的,她要是想在皇家有所‘建树’前朝便不能没有人。否则,她也不过是个没有根的浮萍,长得再好,风一吹也就没有了。
一行人各怀心事。
走到宫门附近就发现道路被拦,走不动了。
许多行人议论纷纷。
阿绍去问,说是前面有流匪闹事。
离宫门近的几条街都被封了。
近卫们拿着长戟与盾牌,远处还有拿着枪火的。不知道是已经能够实用,或者只是威慑。
徐鳞过去,那些近卫们才让齐田一行人进去。
走到宫门外,远远便闻到血腥味。一地腥红分外醒目。许多近卫正在抬着伤者死者下去。有些人肚开肠落却还没有死的。阿绍看得直作呕。
齐田没有表情,可走在这里,却感觉自己是没有重量的,轻飘飘随时能飞走。一切都不太像真的。一个人,能杀害这么多无辜的人。每一天,你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又会有多少人枉送性命。每一步走下去,她的背上便重一分。每前进一步,都仿佛听到无数个冤魂在叫嚣“是你!”“是你!”“是你害我们!”
是她?
是她吧。
每一条人命,不论轻贱与贵重。是她救活了楚则居。是她改变了一切。
她以为自己要倒了,可在别人看来,她走得那么稳。
另一边有近卫看到了徐鳞,连忙便迎来。
徐鳞问“这是什么事?”
近卫说“那些流匪闹了起来。”
一开始也只是件小事,这里是宫门,怎么能让这些人一直占据堵塞?可在驱赶的时候,出了事情。有个老头死了。
那些庶人想把老头遗体抬走,可亲卫怕他们把人抬了再生事端,万一摆在宫门或者置方在哪里呢便不肯放。可老头家的亲人就激动了。说这些做官的害死了自己家的男丁污蔑他们是流匪就处了,现在连老人的尸骨都不肯放过之类。最后开始不要命地冲击宫门,说要见皇帝告状。
结果便成了这样。
不过这里对外只说是流匪作乱企图闹宫谋害皇帝,并不牵扯许多。
徐鳞接过亲卫拿上来名册。
这里死了多少人,来的是多少人,都得要对得上号。事情既然是这样,便不能再漏掉一个。
对完了确定一个也没跑,交付给下属,徐鳞突然对齐田说:“你以为今天这能算什么吗?”这些年有许多事,件件冠冕堂皇,可他常常半夜不能入眠。
“那就杀了他吧。”齐田说。
声音又轻又浅,却如平地炸雷。
徐鳞猛地停下步子,回首看她,又看了一眼阿绍。
她是真的,还是在试探自己对皇帝是否忠心
“今天我要杀了他。”齐田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血渍。这句话说出来叫她背上猛地一轻。就好像去掉了什么沉重的负担。
阿绍听到她的话,骇然“你说什么?”尊称都忘记了。她以为齐田只是需要自己帮她争宠。
齐田没有理会,只是拉着她推到徐鳞面前,对他说“你认清楚她的脸。如果我成功了,她会来找你。我会抱着皇长子在宣室等你来救。她得信于内侍官和皇帝,不论什么情况,一定能出去找到你。”
“我不会去。”徐鳞立刻反驳。他竭力保持镇定。喝令自己不要慌乱,不要莽撞。
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她不是阿芒。只是居心叵测。
“你会来。”齐田认真脸“她会带着我的信。你看了一定会来。”
“你要怎么杀了他?”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说着,又突然笑“你是不是怕我跟皇帝一个算了出气,来诈你,试探你的忠心?”
徐鳞没有否认。
“走吧。”她没有再多说,言毕,招呼阿绍,转身往宫门去。
阿绍已经吓呆了,她懵懵懂懂拉一把就跟着走,回过神怒道“你要害死我!”别的还好说,可谋朝篡位?!这可是要诛族的。
齐田却反问:“你有九族吗?就算是有,他们生死,你在意吗?”
阿绍默然。
“为你阿弟着想吧,他是生是死,是富贵还是早逝,全看你”齐田笑“若是我得成,你与你阿弟一世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若是不成,你一个只管报信的人,销毁了信件,找什么借口都圆得过去。事情都只往我身上推罢了。退一万步,就算你因为这件事死了,有钱得利在,你阿弟也不会有事。钱得利知道如果败了要怎么办。他手里还有周氏家产。你阿弟不会受苦。”
阿绍好半晌没有说话。她不同意,阿弟恐怕活不成。同意了,起码还有生机
可心中愤怒势不可免“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为一已私欲牵连不相干的人!”
自己是为了私欲吗?也许吧。为了消除自己的负罪感,为了徐铮,为了舅舅,为了关姜,为了阿桃,为了寿大晋,以及其它许许多多枉死的人之外,还有很多理由纠缠在一起。缠得太紧,分界都已经不是那么清楚。而在心里原定计划改了又改,真正的心意与想法变了又变。
但现在,看看一这地的血渍!谁也不知道拖一天会多死多少人。
所谓最好最恰当的机会又要等多久呢?一个月?一年?十年?也许永远也不会觉得‘自己准好了’。总是少一点这个,少一点那个。在她等着虚无缥缈的‘好时机’的时候,原本的优势又在失去。
不如,就现在。
宫中没有其它皇子,徐鳞仍得重用,亲卫军在手可调动都城内外兵马。朝中还没有十分强势的官员与党派,自己手上还有苏任可用,庶民对楚则居的迷信顺延到他儿子身上也顺理成章。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再等下去,儿子太多党派必立,苏任可能会死,徐家也许会败落。
阿绍一直在一边因为自己被坑的事斥责齐田没个休,齐田停下了思绪猛地停下步子回头看阿绍反问:“你做人可问心无愧?”
阿绍似乎要应声,张了嘴张,但最后却没有说出一个字。她能得内侍官这么重用,自然是做过不少能证实自己实力的事。一时语结。只说“我也是听命行事”
齐田笑“是吗?你如今的处境,就当是行恶的报应吧。”再不理会,转身大步往宫里去。
阿绍恼怒,却又没有半点办法。她可以不要良心,不要良知,但不能不要阿弟。不然她舍弃那些又是为了什么呢?也许一开始,只是为了寄点钱回去,可付出牺牲得越多,意义便越不同凡晌,不能舍弃。
在走进宫门前,阿绍忍不住问“徐大人真的会去吗?他可是个最忠心不过的人。听闻他以前对先皇后十分钦慕,但先皇后死时,他也并没有十分动容。”这都是宫人间流传的闲话。
齐田回首看,徐鳞站在外头空旷的血色地面上看着她。衣襟被风吹得胡乱摆动,眼神晦暗不明。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那时候可真是稚气。
最终她没有回答阿绍的问题,收回目光,转身大步地迎风往宫中去。
170()
作者有话要说:迟了,赠送三千字。
另外提醒一下,每是中午十二点更新。
进了宫门照例是搜身。她是宫人打扮,外头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带的。
她也并不闪避。
只是在她身上挂个玉质的短笛,免不得要盘问。不过这种东西也是寻常,看着玉质不多,多问几句。
宫人出去时怕有夹带,进来时却并不是那么严格,只是不许带凶器污物罢。
受完了盘问,一进宫门,便看到长贵。是皇帝叫他在这里等的。寿妃回来便要带去宣室。妃嫔擅自出宫还偷盗了太后宫里的牌子,这可是大事。
阿绍心里暗暗有些担忧,她固然是对寿妃没甚感情,可自己姐弟两个现在是系在寿妃身上了。
再看齐田,却并不以为然,只笑“长贵。”仿佛是熟识已久的人。
长贵莫明。
现在他混得好,别人都要叫他一声大公公了。便是宫里寻常的妃嫔,也对他客气。在这之前他也见过寿妃,那时候她可不是这样的。
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到也不显,笑咪咪地应了声,行了礼,便传了皇帝的话。
知道皇帝要自己去,她也并不十分害怕,自来熟地吩咐长贵“抬了撵来。我在外头走得累了。要睡一会儿。”
皇帝身边得信的人,她到吩咐得极为熟练。
阿绍往前一步,笑着想解个围,长贵却没有理会她,只转头叫小内侍去把步撵抬来。等着的时候,却暗暗地打量着寿妃。
齐田仿佛一点也不知道他在看自己,不过,过了一会儿突然对阿绍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以前我逃难的时候遇到过拐子。”
阿绍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还是十分配合。
“到不曾。”
“那时候,正是陈王出兵直攻都城,我从百川出来与人走散了,在路上遇到个拐子,说是我亲戚。我也没有拆穿他,跟他一路到了顺城”齐田一副说来都好笑的样子。
阿绍问“娘娘可曾报官抓了他?”
齐田摇头“那也没有。我既然借了他的光安全到了地方,也就给了他马和钱,让他走了。”
长贵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这些事他谁也没有说过。这世界上除了他自己就只有皇后知道。她,她真是皇后活过来了不成?看着面前的人,嘴唇微微抖动,又怕被有心人看出什么来,克制地收回目光,只低眉垂首看着自己脚下。一派恭敬淡定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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