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阳氏可是金州排得上号的富户!听说往前数几百年,还是江湖门派众多的时候,阳氏是江湖上一个赫赫有名的武学大族,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阳氏后人便在金州城外的梅山隐居下来,那梅山也怪,专生好得不得了的黄芽茶,别的地方长出来的芽茶,都没那么香。等我们小时候,阳家已经靠着梅山的茶叶发了家。梅山也因为阳家,被称为阳梅山。”
“富归富,可从没贼子敢打阳家的主意。一来,阳家的人个个武艺高绝,二来,阳家好为善,当时的阳夫人,出金州城出了名的大善人!施粥放饭,济养孤寡,金州城不少人都受过她的恩,不仅如此,这阳夫人生得绝顶貌美!我十九岁那年,村里遭了天火,一村几百户,没粮没屋。
阳夫人竟然亲自带了粮食来给大伙儿,还带着人一块儿抗木挑石,修房修瓦,我才有幸见过一次。”
老者说着,混浊的双目格外发亮,神色如梦如幻,似回到了那时,沉浸在莫名的激动和欣喜中。
“我当时只觉自己是遇仙了!她看起来又温柔又和善,眼睛比中秋的月还亮,站在那儿,浑身似会发光,所有人都盯着她,挪都挪不开,我到现在想来也不敢相信,世间还有这般玉做的人儿!我这一辈子,再没见过比阳夫人更漂亮的女子!”
老者越说越激动,语声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怕自己言语不足以形容阳夫人的美貌,又似乎怕大家不相信他一般,强调道:“其他见过的人,也无一不说是画中走出来的一般模样,世间难有,所以啊,都把这阳夫人叫梅山观音。”
有见过阳夫人的其他人,也都纷纷出言附和着。
“没错,那阳夫人一定比皇上的妃子都漂亮!”
“我见过的女子当中,也数阳夫人最美了。我们年轻时候的女子,都想和她梳一样的发式,穿一样的衫裙!”
还有听说过的,也说着自己知道的消息。
“梅山观音我知道,我们山中的庙里还有一张画着梅山观音的像呢!”
“那画像呢?”阿秀忽然出声问道。
“后来倭贼来了,庙都给烧了,画,估计也早没了。”说话的人黯然道。
“后来呢?阳夫人怎么了?”香铃儿忍不住问道。
“后来,阳氏夫妇救了一个落难的道人,谁知,那道人,竟是个疯的!”
老者摇摇头:“所以啊,这人啊,都是命数!阳夫人做了那么多善事,却有一难,就是一直未有子嗣。大伙儿都说,她是太美了,又有用不完的金银财帛,阳家少爷又对她一心一意,夫妻伉俪情深,占太多天福,月盈满则亏,是以不占子嗣运。后来阳家出了个疯道人大伙儿才知道,阳梅山上特意建了一座庙,奉了送子娘娘,日日香火不断。”
“那跟疯道人有什么关系呢?”香铃儿又忍不住插嘴。
“因为那疯道人,把那送子观音像给砸了!阳家人气坏了,把他给救了,他不报恩反而惹乱,你说这人是不是疯的?”
“后来阳家就把疯道人请出了山。说来也怪,听说不久之后,阳夫人便有身孕了。第二年秋天的时候,阳夫人生了,你猜生了男还是女?嘿!诞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子,男女双福!去他们阳家送礼庆贺的人,据说将梅山的山道都挤满了,从山顶直排到山脚下!”
“结果啊,那疯道人,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回阳梅山去了!”
“他回去做什么?”
老者微微瞪了香铃儿一样:“小姑娘莫急,听我慢慢说。谁也想不到,这疯道人回去,日日夜夜在阳府门外大哭,哭什么这祸害留着作甚,不如与我去吧!原来他说那双生子中的女儿是妖孽祸害,竟然想要阳家把那女婴舍了给他入道去!”
“这人怎的这么厚颜无耻,人家救了他,他不报恩不说,还要诓人子女!”
“唉!”那老者又缓缓摇了摇头:“当时金州城的人都这么想,谁知道,那疯道人,却是在这般报恩呢!”
香铃儿越听越糊涂,直催他:“为什么?阳夫人把女儿给他了?”
“阳夫人当然舍不得,他们算是中年得子,一儿一女,据说粉雕玉琢般,跟年画娃娃一样,怎么舍得给道人带走?”
“结果,就在那双生子百日的第二天,阳家,没了。”
“没了?”好几个人失声同时道。
“没了,阳家所有人,好几百口。一夜大火,秋干物燥,烧得整个阳梅山亮如白日,那片天亮得,整个金州城都看得见。”老者说着,两眼微微眯起来,似不忍想那场面,面色悲怆:“听说是江湖上的仇家找到了他们,将阳氏灭族。后来官府追查,查了几十年也没个消息了。阳家就这么没了。”
他长叹一声,吁尽胸中惋惜之气:“可怜那阳夫人,还有那两个刚出生的婴儿,都是可怜人哪!”
“阳家人不是武功高绝么?”有人问道。
“肯定是仇家武功更高呗。”有人回道。
“我看啊,能一夜灭尽几百口的,下毒比较有可能。”
众人皆是一脸惋惜,纷纷议论起来。
那老者忽然想起一事,道:“那疯道人竟然没死,消失了几年之后,忽然又回了阳梅山,还住在当年阳家奉送子观音的庙里。”
“说不定啊,就是那疯道人干的!”有人道。
“不应该,那疯道人不是说阳家女婴会带灾吗,他说的没错,看来是想救阳家的。”
众人都沉浸在故事中,又继续议论开去。
没人发现角落里的阿秀,浑身簌簌发抖。
“老伯。”一道暗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阿秀往前挪了挪位置,坐到火光可照之处。
众人往她看去。
她双手抬起,宽袖遮脸,再放下时,袖中笼进去一张薄似青纸的面皮。
她抬起脸,火光映照着玉肤冰骨,清如幽潭的双眸蒙上一层烟云水雾,声音因强抑情绪而低哑微颤:“老伯,您看,这张脸,可曾见过?”
第一一八章 梅山()
篝火边忽然一片安静,瞬间都静下来,只剩下火焰猎猎作响的声音,干柴噼啪轻爆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惊呆了,那明明是丑面如斯的女子,竟如幻术一般,成了个琉璃为眸冰霜为肤的绝色美人!
那老者张大着嘴,眼睛似要将眼珠子瞪出来,浑身如雷击一般,伸出一只手,指着阿秀抖个不停,口中“啊啊”直叫,却答不出话来。
他的反应就是最佳的答案。
阿秀却忽然冷静下来,又往前挪一步,黑宝石般的眸子注视着老者,探着身子问道:“可是和那阳夫人,有几分相似?”
老者手指还抖个不停,闻言头捣如蒜,又收回手,捂着胸口大声喘气。
阿秀忙上前,单手覆上他胸口,太过激动,心血上涌,痰堵穴塞,阴阳之气入檀中,老者喘气的声音缓下来。
他仍然见鬼一般盯着阿秀,缓过来之后立马跪在地上,双掌合十,念念有词道:“观音娘娘显灵了!显灵了!姑娘难不成是阳夫人转世而来?一模一样啊!一模一样啊!”
另外几个见过阳夫人的老者也都围拢来,仔仔细细看着阿秀的脸,再和老者一般跪下来。
石腾从阿秀摘面具开始,便只觉云里雾里,见此时这般场景,也大概猜到了几分。
从惊艳之中回过神来,方问阿秀道:“姑娘莫非是,那阳家当时的女婴?”
跪地的人们也渐渐反应过来,如此相似的容貌,除了血脉相传,还有什么可解释呢?
从大约猜测这可能性开始,到听到这故事,心已翻过九重天,跌过九重渊。临到此时,阿秀反而心如大海上风暴中的风眼,只觉周身惊涛骇浪,心内却平静安稳。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已回复清亮:“还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看着老者问道:“那疯道人,可还在阳梅山?”
老者不知何时已是满脸泪,闻言不住点头:“应该在的,前两年还有人逃难到那庙里,说疯道人一直在那儿。”
阿秀霍地起身:“我去找他。”
他是阳梅山那场火唯一的生还者,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石腾猜自己大概是拦不住她了,忙吩咐兵士牵了阿秀和香铃儿的马来,又塞上干粮,抱拳对阿秀道:“我派几个兵士随姑娘去。”
阿秀摇摇头:“多谢石千户,不过这是阿秀私事,不必浪费军力。”
香铃儿也道:“石大哥放心,凭我们俩,不会有危险的。”
石腾想也是,自己的兵士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道:“那两位姑娘还请保重,阳梅山在金州以北五十里,夜寒路滑,小心为上。”
二人跨上马,不再多话,和众人抱拳告别而去,剩下一宿篝火边人梦也梦不完的故事。
一路往北,马蹄哒哒,踏破夜色,踏出天明。
难得江南阴冷的冬日,出了一个大晴天,日头金黄高照,那暖意却入眼即止,身体感受到的,仍然是寒意凛凛。
第二日午后,二人方才到阳梅山脚下。
一丛青山连绵,往西延伸而去,阳梅山是这群山最东的一座大山,山峰和缓,下伏丘陵,即使冬日里草木凋敝,看上去也秀丽婉转,可想象春夏之时的旖旎风光。
阿秀带头翻身下马来:“铃儿累坏了吧。你在这里休息,我独自上山就行。”
香铃儿也下马来:“我倒不累,马儿累。要知道,我可是骑着马都能睡着的。”
她拍拍大马额头:“马儿乖,好好吃草去吧!在这里等着我们哦!”
“我自己可以。”阿秀坚持。
“不行,反正我就要跟着你。”香铃儿摆出一副无赖模样,往山石小路上迈去。
她见阿秀不跟着,又回过身来:“就算是师兄没让我跟着你,我自己也要跟着。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些,是不?”
说完,又转身蹦蹦跳跳往前走去。
阿秀嘴角微微上翘,心中不由一暖。
深吸一口山间空气,抬脚往上走去。
一路无人,山中林木丛丛,溪流叮咚,只路旁间或有些破布破鞋干草之类,像是有大批人走过。
二人来到山腰,已隐约可见山顶处一座小庙。
刚拐个弯,走在前面的香铃儿差点撞到一人。
“哎哟!”
那人吓一跳般,大叫起来。
阿秀定睛一看,见是个年轻汉子,背着背篓,衣衫破破旧旧,神色匆忙。
见到阿秀不由呆愣在原地。
阿秀与他稍微点头,再和香铃儿接着往前走去。
“姑娘请留步!”那年轻汉子忽然道。
阿秀与香铃儿纳罕回头。
“这位兄台,有何事?”
“不知道二位上山为何,不过这阳梅山北面来了一股倭贼,山上人都避难去了,恐怕此时倭贼已经上山了。二位姑娘不可再去。”
“那你怎的此时才走?”香铃儿好奇道。
“我有个道爷爷,住在山上庙里,我想去背他下山,他不肯。”
“可是那疯道人?”阿秀问道。
“道爷爷不疯。”那年轻人皱了皱眉,不满道:“他是好人,他救过我,所以我想背他走,他腿脚不方便。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走,说要藏在庙里。我还得去找我娘,只好下山了。”
说完看看日头:“我还要赶路,先走了,二位姑娘也赶紧走吧!”
倭奴怎的从北面来了?
阿秀抬头望着山顶,手指掐算一番,拉过香铃儿,道:“铃儿,你看。”
铃儿顺着她往山中看去,忽觉腰上一痛,两股凌厉的真气刺进身体,瞬间动弹不得。
“小哥!”阿秀向前喊道:“麻烦你帮我将妹子带下山,山脚下有两匹马,你们一人一匹,你先带她走,两个时辰后,她便能自己走了。多谢!”
香铃儿又急又气,却开不了口,只好直瞪眼。
那年轻人回转来:“那你呢?”
“我去看看便走,不会遇到倭贼的。”阿秀将香铃儿放入背篓里。
谢过那年轻人,年轻人诚恳道:“我叫牛大海,我先带这姑娘往金州城西的罗山去,姑娘可尽快来找我们。”
说完背起香铃儿,匆匆下山去。
原来阿秀方才一算,此行大凶,乃是万劫不复、九死一生之局。
可对她来说,就是刀山火海,也得一闯,方将香铃儿送走,独自继续往山顶去。
第一一九章 疯道()
快要到山顶的时候,阿秀已发现了倭贼的踪迹,有几个哨岗布在山中一片密林外,密林中隐隐有房舍院落。
孤庙则在这片山后。
避开这些哨岗并不是什么难事,阿秀提气轻身,踏地无声,连草叶枯枝都不曾踩碎,悄无声息地从林畔掠过,似一阵风,悄悄往山顶飞去。
孤庙并不小,一座两进三开的院落,可惜已经破落了。
粉白的院墙残了半截,露出内里的大块灰砖,院中还有生火熄灭后的炭痕,一簇簇,似诡异的黑色花朵,开在院中青石板上。
左边房屋的屋顶已有一半塌落下来,露出半边天窗,黑色的横梁露在空气中,一小段已长满青苔。
阿秀往后院走去,她耳朵比常人灵敏数倍,略一用心,便听见右厢房中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费力的,冗长的,奄奄一息的呼吸。
她快步走过去,门虚掩着,她悄了悄门。
屋内并没回应,只响起一串咳嗽声。
她自作主张推开了门。
屋内不算简陋,方正的六柱床,临窗的罗汉榻,靠墙还有一排木柜矮几,另一面是一个小火炉,想是以前用来烹茶烧水用的。
只是都旧得似封住在岁月中,红漆早已斑驳,柜旁结着蛛网,从横梁上直垂下来,倒像是天然的隔帘。
屋内人躺在只有一床露着黑棉花的烂棉被里,咳嗽停了下来,喘息声似拉着风箱,每一下都用尽全力。
有人进来,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走了两步,站在窗前,外头的亮光正好打在她背上,将她的脸容映在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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