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下腰,看着坐在驾驶座里的亚当,塞斯突然就涌起了一股悲凉。无法遏制。
疾风骤雨般的将凯尔推了出去,亚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可即使如此,胸口依旧如同沸腾的火山口,汩汩作响,汹涌的情绪在横冲直撞,脑海里浮现出了无数的回忆——
第一次参加朋友的葬礼,第一次肆意地抽烟,第一次在酒吧里寻找艳/遇,第一次被女朋友背叛抛弃,第一次在手掌里看到掉落的头发,第一次在他人的目光里感受到了同情和怜悯,第一次因为趴在马桶旁边呕吐得天昏地暗,第一次接受化疗,第一次得知自己罹患了癌症……
所有的回忆碎片都拥挤做了一团,刹那间全部消失,只剩下一条新闻:位于萨瓦伊高地的莫阿山,发生了火山爆发,喷射出了四英里高的黑色羽状灰尘和烟雾。最初的报道称,莫阿山的活动正在衰落,但现在根据分析家已经可以确定,这座火山的活动实际正在加强。
就是这样一条微不足道、毫不相关的新闻。可是,却狠狠地撞击着他的胸口。
他就像是那座火山一般,沉寂了许久,压抑了许久,安静了许久,积蓄了所有的力量,酣畅淋漓地爆发出来,似乎将灵魂深处的最后一丝能量都没有保留地释放出来,等喷发结束之后,他就将黯然失色,一点一点地恢复平静,彻彻底底地死寂下去。
死亡。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死亡,犹如火山灰一般,飘散在空气中,最后终究完全沉淀消散,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但,他不想要这样,他不想要就这样死寂下去。
他渴望着再一次的喷发,他渴望着像这座火山一般,一次的爆发仅仅只是人生道路上的一次转折,经历过这次爆发,他会重新蓄力,再次开始新一轮的爆发,逐渐走上全新的人生道路。这不是一次衰落的象征,而是一次重新加强的转折点。
他前所未有地渴望着。
此时压抑在胸口的情绪,就犹如莫阿山的火山口,轰轰的响声在耳边不断激荡着,不断轰鸣着,不断涌动着,他一直在压抑着,唯恐一次的爆发就成为终点,担心一次的释放就成为结束,恐惧一次的绽放就成为虚无。可是,他就要压抑不住了。
更为可笑的是,当他观看这则电视新闻的时候,火山喷发的壮观和恢弘,让他目瞪口呆。感同身受的唏嘘和置身其外的遗憾,在眼眶里打转,浅浅的温热在眼眸深处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却无法凝结。
他想要攀登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峦,他想要近距离地观看火山喷发,他想要穿行在热带雨林的险峻之中,他想要站在汹涌波涛的浪尖之上,他想要高空自由坠落领略海岸线的陡峭,他想要置身在狂风骤雨中感受自己的渺小,他想要仰头观看那满山满野的火山灰缓缓飘落……
但,他却只能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观看新闻;他却只能被摁在医院的沙发里,接受化疗;他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等候审判。
他还没有来得及领略这个世界的精彩,也还没有来得及品尝生活的滋味,生命就要被宣告终结。
就在这一刻,所有的回忆碎片如同万花筒一般,喷薄而出。可是刚才,他的脑海里却想不到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仅仅只是脱口而出,“开车。”明明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无数的事情等待着他的探索和征服,但在手术之前的夜晚,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却是开车。
不甘,愤怒,苦涩,在舌尖炸裂开来;遗憾,绝望,痛楚,在胸腔里不断撞击;无奈,压抑,沉闷,在脑海里泛起涟漪。
肺部的炙热渐渐开始失去了控制,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张大着嘴巴,试图呼吸,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氧气,只觉得整个人肿胀到了极致,处于随时都会爆炸的边缘。双手紧握着方向盘,青筋爆裂开来,竭尽了浑身力气压抑,方向盘几乎就要被碾碎,却依旧岌岌可危。
他,再也无法压抑,就好像那座喷发的莫阿山火山。但他却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最后一次的爆发。
“啊!”
怒吼,疯狂的怒吼,死死地抓住方向盘,把所有的情绪和怒火都注入了双手,但却依旧控制不住汩汩喷发的情绪,“啊!”他燃烧起了自己的生命,将所有的缤纷、所有的华丽、所有的炫彩都迸发出来,然后整个世界一点一点地坠入黑白。
可即使如此,依旧不够。
“啊啊啊!”他愤怒地捶打着方向盘,抬腿踢打着周围所有的阻挡物,就好像试图挣脱生命里的所有束缚一般,与命运的重压做抗争,但他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了狭窄的窠臼里,无论如何挣扎,始终都无法伸展,“啊啊啊!”
他再次紧紧抓住了方向盘,整个人的肌肉都爆发开来,上半身死死地压了上前,犹如溺水之人绝望的呼救一般,“啊!”有人听到吗?有人听得到他的求救吗?有人听得到他的怒吼吗?有人听得他的不甘和绝望吗?有人听得到他的压抑和痛苦吗?
泪水盛满了眼眶,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聚集成滴,就已经被灼热的怒火和沸腾的绝望蒸发得无影无踪,只在眼眶旁边留下了淡淡的红印,仿佛火山爆发之后,残留在天际边的火烧云,轻轻晕了开来,然后稀稀落落地连绵到海天交接之处。
“啊!”一下,再一下,亚当愤怒地砸着方向盘,榨干身体的最后一丝力量。
站在车窗之外的塞斯,静静地看着疯狂宣泄的亚当,嘴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情绪停滞在胸口和喉咙之间,似乎堵塞住了呼吸的通道,整个人漂浮在半空中,上不去却也下不来。
他知道亚当罹患了癌症,他知道亚当即将面临手术,他知道亚当的生命处于一个敏感时期,他知道,他都知道,但他却始终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他不是当事人,他也没有试着去理解亚当的情感,但他却从来不曾知道,隐藏在亚当那波澜不惊的表情之下,却有着如此汹涌澎湃的情绪,瞬间的爆发,甚至比火山还要猛烈。
在这一刻,塞斯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死神的来临,似乎就在街头的转角处,手握着镰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亚当。他想要上前阻止死神的到来,他想要帮助亚当重新恢复神采,但脚步却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塞斯眨了眨眼睛,将眼眶周围的温热隐藏了起来,轻轻抿了抿唇瓣,只品尝到了满嘴的苦涩。不忍心再继续看下去。
酣畅淋漓地,情绪终于宣泄了完毕,亚当无力地伏在方向盘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浓郁的黑夜开始缓慢的渗透,渐渐地蚕食周围所有的光线,世界正在变得黯淡无光,那脆弱的肩膀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压垮摧毁。
464 坦然面对()
亚当就这样伏在方向盘上,宣泄了所有情绪之后的肩膀,透露着一股哀伤,隐隐绰绰,那脆弱的线条在黑夜的重压之下,似乎有些无法承受,随时都可能崩溃瓦解,路灯那微弱的光晕稀稀落落地沿着肩膀线条起伏,却越发显得孤寂而茫然。
抬起头来,重新坐直身体,亚当虚弱地靠着驾驶座的椅背,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狭长的眼睛泄露了一丝浅浅的落寞,犹如蒙蒙细雨之中的蝴蝶翅膀,扑腾之间溅起了一片水雾,却难以掩饰那一碰就碎的脆弱,在浓郁的夜色之中缓缓地蔓延了开来。
这就是最后了。在手术之前的一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都没有改变,他仅仅只是尝试了一次开车,不到两百米的距离,然后就这样戛然而止了。如此虚无。
空气突然就安静了下来,那一股错杂的情绪在车厢内外弥漫着,一言不发,却胜过千言万语。塞斯不由轻轻咬了咬舌尖,这才避免了眼泪滑落的窘迫。
经历了刚才的宣泄,亚当可以感受到胸腔里的那团火焰变得温和了,却依旧没有熄灭,他重新打起精神,愣在座位里想了想,总觉得应该再做点什么,却又没有一个头绪,突然回想起一件事,然后就掏出了手机。
“不!”塞斯看到手机的第一眼,眯着眼睛沉思了片刻,随即就明白了亚当的打算,惊恐地呼喊出了声,“哦,不。”然后看到亚当打开了通讯录,开始翻找通话信息,不祥的预感正在成真——难道亚当要给他的前女友瑞秋打电话?
这绝对是一场灾难!回想一下平时的亚当,总是太过善良,总是容易被瑞秋蒙骗,总是会轻易原谅瑞秋,在面临死亡的关口,亚当很有可能又要原谅瑞秋了。这就是典型的亚当。如此一来,他们此前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要作废了,这让塞斯又是懊恼又是愤怒。
塞斯只觉得一阵胸闷,仿佛当初威尔的旧事又一次在眼前上演,不由郁闷地大喊到,“不,你不能给她打电话,伙计!”
可是亚当却根本没有反应,只是专心致志看着手机屏幕,这让塞斯愤怒地捶打起了车窗,试图吸引亚当的注意,咆哮着,“想想她到底是怎么对你的!”可是依旧无济于事,亚当顺利地找到了电话号码,然后直接就拨通了。塞斯恨铁不成钢地喊到,“你就是一个娘们!亚当!”
这却激怒了亚当,他转过头,针锋相对地吼了回去,“你就是一个自私的混蛋!”面红耳赤,口沫飞溅,怒目圆睁,没有了平时的温吞,也没有了一贯的乖巧,粗口连篇地往外冒,“比起当我的朋友,你更关心自己该死的艳/遇!”
那尖锐的指责让塞斯愣了愣,羞愧地避开了视线,讪讪然地退后了一步,双手叉腰,低头轻叹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最后只能无奈地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陷入了自责的情绪之中。
亚当发现自己喘气喘得厉害,不过是冲了两句话而已,他就开始急速地喘息,感觉气息有些匀不顺,大口呼吸了一口氧气,却窜错了气管,导致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的虚弱感迅速席卷而来,整个脸部涨得通红,后背开始冒冷汗,那种灵魂被抽离的痛楚让他的眉头紧锁起来。
病毒在身体里的肆虐,是如此的清晰而真实。
可是亚当却没有愤怒,嘴角反而是勾勒起了一抹浅笑,嘲讽而心酸。不甘又如何呢?他已经没有选择了,不是吗?
“你好。”电话接通了,另一端的声音却不是瑞秋,而是凯瑟琳,亚当的心理医生。
不久之前,在和凯瑟琳见面的时候,他浑身戾气地胡乱攻击,狠狠地伤害了她,就好像混球一样。至少,在手术之前,他可以表达内心的歉意。
“咳。”亚当有些措手不及,再次呛了一声,“嘿,这里是亚当。”嘴角的笑容上扬起来,可是嘲讽过后,却有些尴尬和生涩,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掩饰自己的情绪。
“亚当?”凯瑟琳很是意外,显然没有预料到,来电的另一方居然是亚当,“这都已经半夜了,怎么了?”凯瑟琳的声音也有些慌乱。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当下的情况。
这让亚当哑然失笑,轻笑出了声音,嘴角轻轻往下扯了扯,“大概就是突然神经崩溃了吧。”然后耸了耸肩,“我想,我刚才好像扯到了自己的喉头。”是的,他使用的是“喉头”这样的生僻词汇,而不是喉咙,有种诡异的笑点。
“……”这是凯瑟琳的第一反应,愣了愣,约莫一秒,然后这才回过神来,慌乱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放缓了声音说道,“我真的、真的很高兴,你会打电话过来。”
那熟悉的嗓音似乎带有一股治愈的能量,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眼眶就泛红起来。经历了刚才的情绪大崩溃,他现在没有任何防护能力,一碰就碎,“我只想这一切快点结束。”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一股强大的力量拖拽着双腿往下坠,苦笑就这样从嘴边轻溢出来,可是眼角的晶莹光芒却越来越亮,“我真是受够了这病。”
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亚当死死地咬住牙齿,但依旧无法抑制唇瓣的轻轻颤抖,盈盈发光的泪珠在眼角闪烁,深入骨髓的痛苦犹如烟雾一般,深深地缠绕其中,却无法摆脱睫毛的束缚坠落下来,那股隐忍和压抑,勉强地维持着最后一丝尊严,却依旧无法再继续坚持下去,只能选择了缴械投降。
投降。
最后的最后,他就这样被击败了,选择了投降。在癌症面前,举起了自己的双手,放下了自己的武器,放弃了所有的抵抗。
安娜…肯德里克突然就愣住了,她原本只是过来帮忙对戏的,她所需要做的,仅仅只是站在旁边念台词,帮助蓝礼入戏而已。
但此时此刻,看着坐在驾驶座里,一点点黯然失色的亚当,一点点支离破碎的亚当,一点点缴械投降的亚当,那种痛苦和绝望,穿透距离,穿透屏幕,穿透夜色,缓缓地渗透过来,犹如无数根牛毛一般,顺着她的毛孔,融入血液之中。
突然,安娜就有种想哭的冲动,那难以抑制的悲伤几乎就要击溃她的心理防线,鼻头传来的酸楚,让她忍不住就垂下了视线,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剧本。
“你知道,如果手术不成功,那就……那就这样了。”亚当轻笑了一声,却根本感觉不到笑意,只是无尽的怅然,那双眸子里的光芒在轻轻闪烁着,可是周遭的黑夜却在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仿佛肉眼可以看到,这残留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微弱,生机的流逝缓缓地、慢慢地,却无法停止,如此残酷,如此悲凉。
笑容停在了嘴角,如同烟雾消散般,没有声响地“呼”了一声。轻盈,柔软,茫然,失落,寂寞。那双眸子里的淡然光芒,在浓郁的夜色之中岌岌可危,却犹如一场流动的盛宴,浩浩荡荡,轰轰烈烈,瞬间绽放,瞬间湮灭。
安娜不由就屏住了呼吸,唯恐自己的一点点气息都可能将那最后的生机吹散,眼泪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滑落了下来。她知道死亡很残酷,又或者说,她以为自己知道,但现在,当亚当的生死就在自己眼前上演时,那种汹涌的情绪,却轻而易举地将她击溃。
现实是如此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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