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旁观者,亦是如此。
蓝礼经历过这一切,威尔经历过这一切,眼前的医生正在经历着这一切。
在医生那双恬静的眸子里,蓝礼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看到了现在的自己。
蓝礼和医生相视一笑,点点头,而后医生就转身离开了,没有任何留恋。
两个人仅仅只是交谈了三分钟,分享了一支香烟,甚至没有交换姓名,但蓝礼烦躁的心绪却逐渐沉淀了下来。
这终究不是世界末日。
他是一个新人,他依旧是一个新人,出演过几部成功的作品,不意味着他就成为了优秀的演员。他从来都不是天才,在那些真正的天才面前,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坚持不懈的努力者而已,犹如西西弗斯一般。
“抗癌的我”也好,“超脱”也罢,这两部作品都需要他全力以赴,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所以,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急躁,也不是迫切,而是静下心来,从头开始。
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将香烟叼在了嘴边,视线穿透玻璃,看着西雅图那静谧祥和的景象,蓝礼终于平静了下来。
418 理清思绪()
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癌症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真的明白吗?又或者说,威尔真的明白吗?
上一世,作为楚嘉树,他曾经拥抱过死神,不是恐惧,不是害怕,而是带着一丝解脱,十年的漫长折磨和煎熬,除了那些零星闪光的幸福时刻,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他累了,他仅仅只是累了。
他知道,他仅仅只有三十二岁,距离死亡还太年轻,真的太过年轻,花样年华还不曾开放就已经凋零了。但,漫无止境的生活始终在原地踏步,当宣告结束时,他是幸福的。
只有在黑暗完全降临的那一刻,他求生的渴望才迸发出来,犹如彗星滑过夜空一般,瞬间爆发出强大的能量,可是还没有来得及释放,就已经消失。
于是,他开始奔跑,朝着那一抹光亮不断狂奔。死亡的恐惧和威胁,仅仅只是刹那的瞬间。
对于威尔来说,也是如此。
即使医生确诊了,他罹患了癌症;即使母亲因为担忧他,而陷入了崩溃;即使女友因为癌症,以背叛的方式离开了他的生活;即使心理医生不断在试图开导他,让他宣泄内心的情绪;即使好友拉着他,利用癌症在酒吧搭讪;即使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用异样地眼光看着他,仿佛他已经是一个死人……
但,他依旧没有真实感。
癌症和死亡,似乎只是生活的一个小小变动,他必须开始接受化疗,这就好像他突然决定每天外出遛狗一般——只是,这个“遛狗”的地点比较特别,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固定的动作。求生的渴望和乐观的心态,在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除此之外,生活的变化始终不曾真正地击中他。
那些琐碎的细节,一点一点地积累起来,改变着他的生活模式,入侵着他的生活空间,影响着他的生活方式。他在害怕着,他在忐忑着,他在不安着,他在烦躁着,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正在一点点改变,自己却无力阻止,但这种改变终究不是翻天覆地,他可以一步一步地后退、调整、妥协。
一直到某一天,医生告知他,化疗没有起作用,癌细胞依旧在扩散,手术是唯一的选择,成功还是失败。于是,所有的后路都被切断了,他被逼到了角落里,没有退路,量变终于引起了质变。
真实感犹如火星撞地球一般,狠狠地撞到了他的胸口。岔路口就在这里了,闭上眼睛之后,他有可能永远都再也睁不开眼睛,而且,这不是由他来决定的,他只能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等待着判决,完全束手就擒。
那种绝望、那种愤怒、那种痛苦、那种悲伤,惊天动地地爆发出来。他痛恨着这个世界,痛恨着身边的每一个人,痛恨着生活里的每一件事。他仅仅只知道一件事:他还没有做好接受死亡的准备。
仅仅只是刹那的时光。因为,在那之后,威尔的手术就成功了,重新获得了新生。威尔知道癌症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却终究如同潮水一般,涨潮之后迎来退潮,在时间的流逝中,悄无声息地退出血液,那种真实感就再次消失了。
楚嘉树是如此,威尔是如此。剧本里的亚当,也是如此。在纽约飞往西雅图的飞机上,他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只是,他依旧想得不够透彻。
不过,比起楚嘉树来说,亚当更加的茫然。
因为,高位截瘫是真实的,也是立刻的,楚嘉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丧失了对四肢的控制权,却依旧不知所措,直到自己意识到,就连膀胱的控制权都失去了,那种羞耻感将他吞没,真实感才变得清晰起来。
而对于亚当来说,癌症所带来的影响,却是慢慢地入侵,他在一点一点地适应着,一点一点地摸索着,那种情绪的萌芽,有一个渐进的过程,漫长而真实。
可是在当下,医生确诊的当下,亚当仅仅只是茫然,还有不知所措。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突然就发生在了自己身上,那种不知所措。
没有那么多震惊,没有那么多痛苦,没有那么多绝望,没有那么多起伏,更没有那么多起承转合。迷茫,仅仅只是迷茫,大脑一片空白的迷茫,除此之外还有些许的慌乱,这就是全部了。
这样的表演,是楚嘉树,也是亚当,却又不应该是楚嘉树,而应该是威尔,也是亚当。现实和虚幻之间的界限已经被彻底打乱了,上一世,这一世,威尔的,蓝礼的,回忆的,剧本的,无数故事片段都打乱成一片,他必须理清思绪,寻找到属于亚当的,那刹那间的迷茫和慌乱。
玻璃窗之外,一片宁静,川流不息,蓝礼的视线不由放远,再放远,整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宽,仿佛看不到尽头,无边无际。
他的脑海里却是不由在想着,在宇宙范围里,他是不是就像一颗尘埃一般,微不足道,以至于他的存在都不具备任何意义;在世界的其他角落里,是不是还有人面临着和他相似的困境,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处理的;比起癌症来说,中东地区和非洲地区那些饱受战火折磨的生命,是不是应该更加值得同情……
尤金…斯莱奇。当他的信仰被撕成了粉碎,当他的灵魂遁入了黑暗,当他的生命陷入了寂静,死亡对他来说是不是一种解脱,活着对他来说又是不是一种煎熬?和那些在战场上消逝的脆弱生命相比,他至少还有奋力拼搏的机会,可是,他要如何拼搏呢?
癌症的治愈率到底有多高呢?死亡率又有多少?他到底罹患的是什么癌症?为什么他一点都想不起来?那个名字真的好难记,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字母有一长串,是不是就连医生都没有见过?那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视线的焦距开始变得模糊,思想开始天马行空,各式各样的想法蜂拥而入。“叭”的一个响声,穿透玻璃墙刺痛了他的耳朵,在天空翱翔的思绪瞬间收拢了进来,焦点重新聚集,然后他就愣住了,他刚才到底在思考什么来着?
对,癌症。等等,他是什么癌症?癌症和高位瘫痪到底哪个更加可怕?癌症和战争到底哪个更加残酷?癌症是因为基因突变,那这说明了什么,上帝的选择?还是上帝的抛弃?
又一次走神了,蓝礼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香烟,有些发愣:他是不是不应该抽烟?毕竟,癌症了嘛,为了活下去,就应该更加健康才对。等等,还是说,他应该开始抽烟?因为,癌症了啊,反正生命都已经没有多久了,此时不享受、不肆意的话,以后是不是就没有机会了?
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他难道不应该正在工作吗?工作,对!他总算是想起来了,他正在拍摄电影,他是一名演员。
蓝礼收回了视线,站在原地,却依旧有些迷茫,无数的记忆片段混杂在一起,将手中的香烟放到了上衣口袋里,然后蓝礼就朝着办公室的方向重新迈开了脚步——
为了拍摄医院的戏份,剧组没有在摄影棚里搭建一个片场,而是在医院里租赁了一件办公室,作为拍摄。他们租赁的是专门用来办公的楼层,尽可能避免打扰医院的日常工作,也不会制造任何的骚乱。
“我无法理解,我觉得他就是一个疯子,自以为是的疯子。”
“我看不出来他的行事作风,到底是什么目的,完全找不到任何线索。”
“所以他就是一个疯子。”
“我觉得,他可能压力比较大吧,毕竟大家都说他的演技出众,不由自主地就想要精益求精。”
“我怎么觉得是骄傲自大,刚才那场戏已经表现十分出色了,我不认为任何人还可以奉献更加精彩的演出。他就是故意做出这番姿态,好像自己是什么真正的演技大师一样。”
……
息息索索的议论声在交头接耳,在有限的空间里,即使不能完全听清楚,却也差不多了。可是,无论是塞斯,还是乔纳森,都没有阻止这些议论,刚才重新观看了两遍回放,两个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完全猜不透蓝礼的套路。
可是塞斯也有些无可奈何,“没有了詹姆斯,蓝礼就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他现在没有落荒而逃,我们已经要赶到庆幸了,还能怎么办?”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虽然他对蓝礼刚才的自作主张也有些不满,但这一次他们终究是弱势的一方,也不能太过强求。
蓝礼的崛起速度太快了,根基不稳,即使先后有“活埋”和“爱疯了”两部作品打底,但依旧难以服众。归根结底,他还是被归属到新人行列之中。在“抗癌的我”剧组里,蓝礼就是资历最浅、作品最少、年龄最轻的演员,一个轻举妄动都可能引来质疑,更何况是刚才那样的惊世骇俗呢?
“咿呀”,办公室的大门推开了,低低的议论声瞬间消失,整个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齐刷刷地朝着门口看了过去,然后就看到重新露面的蓝礼。
塞斯立刻变换了笑容,惊喜而热情地说道,“蓝礼,你回来了?这还没有半个小时呢。”
蓝礼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四面八方蜂拥过来的视线,径直走了上前,朝着塞斯礼貌地点点头,“我准备好了,可以再次开拍了。”
419 旁观看戏()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奇妙。
大家都在悄悄地交换着视线,那种“刚刚背后讨论八卦之后,当事人一无所知,在场人心知肚明”的默契,在空气里缓缓地流动着,让人嘴角上扬,却又不断以视线余光瞥向蓝礼,随即再次用眼神暗暗交流着。
眉眼之间的心照不宣和幸灾乐祸,暗潮涌动。
最近几个月,关于蓝礼的传闻沸沸扬扬、不绝于耳,但传闻终究是传闻,只有自己真正亲眼见到了、亲自经历了,人们才愿意相信。今天,蓝礼摆出了一副难以亲近、自命清高、目中无人的姿态,让人不由抱起了看好戏的心态:就看看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不仅仅是好莱坞,即使是在现实生活里,人们也乐于看好戏。成功了,自然是万事皆休;可一旦失败了,每个人都会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
不知不觉中,所有人的视线都朝着蓝礼聚集而去,即使是安娜和布莱丝这些演员也不例外,视线里难免就带上了一些挑剔、审视和刁难。隐晦,却尖锐。
塞斯可以感受到那些眼神,不过他并没有制止大家,双手交叉地放在胸口,心情也不由有些浮躁,原本因为蓝礼的加盟而欣喜不已,刚才的表演也证实了这一点,但现在蓝礼表现出来的合作姿态却让他有些难做,这才仅仅只是剧组开机第三天而已,之后应该怎么办?
内心深处,塞斯也有些袖手旁观的作态。
其他人都在旁观,但乔纳森却不行。
身为导演,乔纳森还没有来得及和蓝礼沟通呢,刚才那场戏到底为什么不行?不行在哪里?拍摄方式是否需要改变?表演节奏和拍摄机位是否合适?调整之后有什么变化?对手戏演员又应该如何安排?
这些细节问题乔纳森都必须一一确认才行,他的目光跟随着蓝礼移动了过去,落在了他的侧影上。
那紧绷的背部稍稍放松了一些,正在转头活动着肩颈的肩膀,同时还做着一些奇怪的舒展动作,视线落在了眼前桌面的剧本之上,一字一顿地阅读着,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重新沉浸在表演的准备工作。
调整了一下呼吸,乔纳森走了上前,礼貌地说道,“蓝礼,抱歉,打断你一下。”
蓝礼暂时停下了动作,转过头来,乔纳森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深褐色的眸子,恢复了平静,波澜不惊地犹如一汪清澈透亮的湖泊,冰雪渐渐融化的微光在湖边缓缓流淌着。这与刚才的狂暴、压抑、愤怒着实相去甚远,看起来就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乔纳森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失态,“刚才的表演到底有什么问题?拍摄方式需要作出一些调整吗?还是表演方面?”
蓝礼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整个表演都有些问题。”这句话让乔纳森明显愣了愣,“这样吧,重新拍摄一次,你看看效果如何,我们再来慢慢讨论,你觉得如何?”
蓝礼可以把整个角色细细地剖析一遍,向乔纳森解释清楚。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乔纳森也不是那种对表演精益求精的风格,双方的沟通势必没有那么简单。所以,与其在这里花费唇舌,不如直截了当地展示一边,有了对比之后,一切就变得清晰起来了。
不同导演有不同的风格,有的导演喜欢把控制前牢牢掌控在手中,有的导演却喜欢给予演员更多的自由和空间。
看着掌握主动进行安排的蓝礼,乔纳森并没有觉得被冒犯,虽然他还是有不少疑惑,但终究没有提出来,点点头表示了肯定,“那么就再来一遍吧!”
转过身,乔纳森就看到了大家那期待的眼神——这可不是欣喜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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