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越来越不懂,你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胡水灵是个怎样的人,其实在瓢泉她和云烟分析过,云烟说,这是个对林阡的一生都极度影响的女人,林阡的为人处世、价值观与原则都是来自于她,云烟对胡水灵有八分敬重,两分好奇。当时吟儿却受云蓝的见解影响,觉得胡水灵颠倒是非、仇恨熏心,很可能一心把林阡当复仇工具……直到这多年之后,见林阡始终不肯放弃挽回亲情,吟儿才想,可能云蓝师父分析错了、云烟姐姐才是对的,胡水灵要是一无是处,不会这么值得林阡敬重。也许胡水灵在起初是把林阡当复仇工具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理应放下了,也一定和林阡之间产生了真正的亲情,毕竟你看着一个孩子从小长到大,你再怎样坚硬的心都应该会随着他的哭笑而融化……
更多道理,更多排解,吟儿都是在自己即将为人母的时候才悟出来,吟儿觉得胡水灵的宽容很有希望,特别是这场寒烟之战,虽然荼毒无辜生灵,却极利于林阡和解……而今,却听林阡都说不确定,她一时也不知哪种是真的胡水灵了。
思考时,已绕过了扇子崖一带,吟儿察觉出道路的迂回,心知除了她有孕需要平坦以外,林阡显然已禁止这段时间等闲之辈随意靠近三大毒源。在这个问题上,林阡是这样的人,胡水灵毋庸置疑也是——但辛弃疾事件,他们存在分歧并不奇怪。就像魔门时期的林阡和天骄,也曾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人的执念,有时只是一念之差,却是天堂地狱之别。那么胡水灵,到底会有着怎样的念?
“我娘,是一个怎样的人……”林阡蹙眉,难免心忧。他承认,那晚有一个瞬间他心灰意冷。
“唔……可是,不管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孩子都一定是好的……爷爷说,娘从不曾抱过茵子。可是,是因为手上沾满了毒,才不能抱,不是因为不喜欢。”茵子噙泪说,其实她一直在听。吟儿一愣,即刻去看茵子,她知茵子情绪始有复原、心境不能再被带差。
林阡却心中一震,他看得出,如茵子这般聪黠懂事,比内向如顾小玭走出阴霾的能力强得多——这个善良的孩子,其实是在开解他啊。虽然凭她的年纪,不可能了解成人的世界,但小孩子口中简单的道理,不都是人性的根本所在吗。不管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孩子都一定是好的……
然而,吟儿呢?又该如何?胡水灵对吟儿那般仇视,若有交集,难堪设想,每当思及此处,纵是林阡,亦心乱如麻。
“我虽仍存念是我误解,却希望吟儿暂不与她亲近。”林阡不得不对吟儿要求,其实当夜的那个瞬间,胡水灵的表情令林阡看到了田若冶,仇恨会使一个人迷失,报不了仇的怨念更容易使人疯狂。胡水灵就是寒烟翠,吟儿就是他的千军万马,根本冒不起失去的险。
“嗯,与你亲近的人,我才亲近。”吟儿转头,答应时,握住他手。胡水灵是他的母亲还是仇人,由他判定,她再决定是当说客还是宿敌。
第990章 寒天暖意()
到达冯张庄已是午后。吟儿初次来到阡的家乡,自然别有一番心情,是以休憩到申时待他有了闲暇,便拉他一并在泰安的大街小巷转悠。这个傻子,只怕为了战事,还没怎么旧地重游过。偶尔他会停在个墙角怅惘,似不确定这里曾经是不是留过什么印迹,转过头去,好像又有哪些建筑拆除了翻新过……那种陌生感,再小都强烈。
真可惜,已经很难在街巷里发掘出那个小小的身影了。那时候的胜南,注定属于胡水灵一个人,现在的林阡,自己都已记不太清。
途经张府时,却看门口有小批民众聚集,林阡初还以为是兴师问罪,心中一惊便要上前,忽见情境和睦,这才醒悟过来:“腊八。”今天,刚好是腊八,印象里,每年此时,剥削惯了的张睿都会慈悲为怀地分发米粥,其实应该也是受了胡水灵的影响,在认识她之前他绝对不会这么干。那些粥,本也就全是胡水灵做的……可惜因盐粮之事张府名誉受损,今年领粥的百姓明显不如往年多。
“腊八……”吟儿心里一震,忽忆去年今日,白碌街头同样一幕场景,他曾说过,陇陕的腊八粥,和山东的不一样……吟儿顿生怜惜之意,一盟之主能如何,号令天下能如何,与战抽离,他真是个可怜的孩子,竟无一人肯对他施舍亲情。玉紫烟、林陌都如此,注定只能给一点点而且还忽远忽近,想不到张睿胡水灵这里也照样触礁……
不知夫妻俩是站得太久了,还是这么巧前面的正好发完,正好有一个空缺令门口的张睿看见了他俩,竟是倏忽面色就变得铁青,低声向家丁耳语了几句,即刻就收了门口的米粥走人,随着砰一声府门重重关上,林阡和张家就这么被隔在两端,紧接着张睿扔来一句“这些粥,宁可倒了给狗吃!”说实话林阡心里早就有这个准备,然而正自惆怅的吟儿,完全没有料到会遭到这么无礼的对待,先是瞠目结舌,立马怒意横生:“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吟儿,没关系。”林阡脸上仅有一丝浅淡的忧愁,她心一疼,素日看着他指点江山淡定自若,却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还看他若无其事。这个时候,他是长辈眼中不孝的孩子,或说残忍一点,是恩人面前的背信弃义,张睿的言行举止告诉吟儿,他们绝不原谅,绝不妥协,绝不和解,所以他对林阡可以这样的谩骂和侮辱。
“哼,确实要省着点,你张家多的是狗!”吟儿断人口舌的口舌,岂容林阡没脸。
“下辈子,再当张家的狗吧。”林阡却是苦笑一声。
“噫,那蒙蒙岂不是小狗了。”她蹙眉,低声耳语。林阡未曾如往常一般爽朗大笑,反而若有所失没有回应。
“嗯……你等等。”她心更软,转过身去,走到个刚领完粥的老妪面前,软磨硬泡、花钱利诱,最终换来了一碗。
“吟儿。”他缓过神时上前,发现这家伙动作真不是一般快,手段也不是一般厉害。
“先别全喝完,我要研究的。研究完了,亲自给你做。”她一笑,“以后天天夜夜都可以吃,想吃就吃!”
“吟儿待我真好。”寒冬腊月,他心里总是添了一丝暖意,点了点头,“可是,我答应送你和蒙蒙的礼物,却还没有做好……”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啊,那是个什么礼物?遮遮掩掩的,又不肯拿出来,还很难完成的样子?”吟儿好奇不已。
林阡淡笑,仍然不肯透露。她的软硬兼施、威逼色诱,在他这里就都吃不开咯……
原是怕她太累想立刻带她回去的,那丫头却意犹未尽,说再过几天只怕运动不了了,不如今天把该去的地方都去完,于是把粥放回驿站又再出来。“还有什么该去的地方?”林阡不解地问。
“八岁以前,你住的地方。我想知道。”她兴致勃勃地说,他霎时就想起那个更加模糊的村落印象,脱口而出:“天外村……”
“嗯,带着蒙蒙一起,去你们旧年住的老屋子里看看、坐坐,如果还在的话。”她说。
“少拿蒙蒙作借口,是你自己想去。”他摇头苦笑,“就这么好奇我幼年的斑斑劣迹!”
“是啊,只怕蒙蒙生出来之后,又跟他爹一个德性,得趁早掌握好了,免得到时候头大。”吟儿笑。
“可是,确定现在去吗?”他蹙眉,姑娘,你过不了几天都快生的人了,就不好安稳些别乱跑。
“去。”她意念坚决。
位于西溪谷口的天外村,离冯张庄并不算远,美貌仙风,历史悠久,几乎每处好景,都藏一处传说,吟儿这才知道,杨宋贤的“玉面小白龙”之称不是原创,而是偷了这里赫赫有名的“白龙池”,自汉唐以来至宋,历代帝王均派重臣到这里投金龙、玉简,焚香祈雨。还有个号称“香油湾”的小水湾,里面常年飘浮着一层层油花,其典故与“到乡翻似烂柯人”异曲同工,难怪林阡老像个大文豪似的叹人生如梦了,敢情自幼都受这熏陶呢。
回到旧时村庄,万幸此地保全,屋舍田园,犹在眼前。
夕阳西斜,布景若虚,推开篱栏,林阡脚步却有些沉,这里与张家大院,注定两个感觉,两段故事,两种印象。寄人篱下之前,分明相依为命……
八岁那年,胡水灵随张睿离开之后,这里不曾拆除、不曾转卖,一直得以保存,自是因张睿的影响力大,自也因胡水灵本身念旧——胡水灵说,“离得近,可常回来看看。”
家徒四壁,屋漏遭雨,张睿曾提议将之作一番修葺,胡水灵却摇头说不必了,“我想永远记得这段日子,永不忘怀。”于是过了多年,到林阡参军之前,这里都是原封不动。
一晃,又过了多年。这里仍然未变,却明显,已很久无人来过。林阡心念一动,为什么这个用来铭记的地方,娘却再也不曾来过?她是在告诉他,未释怀,心死矣?!这段流浪和苦难,她何尝不是希望他记得,希望他铭刻在心里时刻记得报仇?他既忘了,她当然心死了。
一步步走近回忆,扶起那陈旧的纺车,推开那破陋的屋门,触到那斑驳的泥墙……一时之间,喉咙竟涩得生疼。
离开泰安的最后一面,庆元二年的仲夏夜,他穿着她做的衣,由她目送走上征程……四岁那年,他就会背,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语言、汉字、金文,都是她教他。
五岁那年,他刚开始练武,就已频繁斗殴,跟村东头的纨绔打,跟大地痞小流氓都打。从来都是别人挑起,从来也都是他被打败,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家常便饭……他们找他,没有别的原因——记事起他就知道他是“奸细后人”。那时的他没有朋友,宋贤才四岁当然还不曾出现,只有新屿打抱不平救过他……但纵然后来结拜兄弟,他都不希望新屿和宋贤靠他太近,因为五岁起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千夫所指,他不希望任何他珍惜的人受他牵连。
奸细后人,一个理由,就能被一群人围着踢,争着欺,轮着揍——但一个巴掌拍不响,打得激烈是因为他还手,他没有一次服输过。
还手的原因很简单,“不准骂我爹!我爹是好人!”明知道每次都是同一个结局,他都不肯向他们服软,为什么不肯服软?难道你打了命运就可以改变?是越不能改变自己,才越想去改变别人吧,要改变别人、当然要打!
七岁那年他懂事了,他渐渐学会不还手,不还手不一定是懦夫。是她对他说,改变别人的方法不是打,是颠覆别人所处的整个世界。如何颠覆?与其一触即发,不如十年磨一剑——剑法基础,忍辱负重,做人道理,都是她教他。
但很快他却又一次还手了,地头蛇的宝贝儿子冯有南,被他打到了卧床不起,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那天的夕阳和今天一样炫红,她把他从冯家拾回来,勒令他跪在屋门口,按着家法狠狠地抽,一边打她一边怒喝,你这小子,还打不打了?!他奄奄一息却还倔强地说,娘我不后悔。晕过去,再醒来,只看到她抱着自己,泪都快流尽了。
可惜不久他却后悔了,因为这件事,不幸惹来了冯铁户,于是有了那一段至死不忘的记忆——辱骂与争执之际,冯铁户失手将胡水灵推到了墙角上……就是现在,林阡手指碰触的地方,血迹是不是早已经干了,为什么觉得那里还留着浅红。那时他真怕娘亲会死,冯铁户看见她死了登时被吓跑了,同样被冯铁户打到遍体鳞伤的他,哭喊着爬到胡水灵身边去,只见胡水灵笑着转头看他,说……说了什么?是那句,“仇恨、伤血漫天卷地,我自一笑拒之绝之”!那句,林阡闯荡江湖的一贯原则……
于是,他真的担负起了这份刺杀辛弃疾的使命,义无反顾,全心全意,为了娘额头上的那道伤疤,一定要颠覆南宋武林的是非观!纵使那时的他根本不理解,刺杀辛弃疾和颠覆是非观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既然娘说要杀,杀了那人就可以!
为何记忆却拼接不起来,何时开始变的,泰安的山道,江西的瓢泉,川蜀的烽烟?胡水灵纠结的姓名,是林阡、凤箫吟、辛弃疾?
变了,确实是他变了,江西瓢泉,是他背离初衷,娘额上的伤疤,败给了亡国小孩的一滴眼泪。“不信太平策,只愿整乾坤”,是他对辛弃疾的承诺,也是走上全新旅程的宣言——
但他,其实一路都在颠覆南宋武林的是非观啊,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一路相陪的也换做了吟儿。吟儿脸上的那道伤疤,成为他打川北、打陇陕的最强动力。然而,他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竟却是这般不容。
第991章 无处归乡()
见林阡触景伤怀,吟儿不忍扰他,便独自将屋子到处都看了。单从外观上打量,已觉这地方简陋、粗糙、恶劣萧条,入内查探后才知更糟:几乎没什么家当,真正是一贫如洗,残旧的几张桌椅本身就像拼起来的,它们胡乱摆在一起居然能凑出一个家来……可想阡幼年有多潦倒,教吟儿怎能不心酸。
虽然有宋贤新屿相伴,虽然和邻村如钱爽刘二祖也投缘,但离开了偶尔的童真,背对着那些志同道合的人们,阡分明有着相当苦难的另一面,生活所迫要偷鸡摸狗,身世所逼要打架斗殴……
“胜南,想必是各种际遇的滋味都尝过,所以才每种身份都能冒充,什么规模的仗都能打。”吟儿想。幸而她不能想象到更加准确,若知林阡是被从小打到大的,又不知该是怎样一副心情了。
从“厅堂”、“厨房”、胡水灵的寝室再转到阡的,总共就没多少步的路,它们全部都挤在一起。吟儿看到那所谓的厨房就不忍推入,倒吸一口凉气久久不能释怀——从眼前这狭小而凌乱不堪的构造,如何能推测不出那种有上顿没下顿的落魄境况!而,阡的寝室位置最偏,虽比胡水灵的要宽大些,却除了一张很破的床板就什么都没有了,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