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视觉再一次丧失,他难以依赖自己的双耳,宁家寒尸,人势浩荡,声却细腻,若看不见,听觉再灵敏都徒劳,比对付郑觅云还要艰苦,一瞬,他只能凭借着寒气感应敌人的位置,脑海中,现实被洗净,幻觉开始充斥,久之宛如亲历漠北,徒见那酷寒疆场: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马蹄脱……蓦然间失去平衡和高度,醒自战马的惨烈哀嚎,几乎同时,下坠,麻木,恍惚中反复一种与地面强烈冲撞的疼痛,那撞击太猛烈,把压在最底层的记忆都翻了上来——好像是发生在不远的过去,和现在一样,惊沙扑面,箭镞穿骨,隐隐作痛,倏忽又剧烈悸动。那一夜,身负重伤,浴血苦战,全身各处,都被冰冷的武器刺穿,没有后援,只要放弃,就一定会死……黑压压的敌人身后,是奔腾不绝的江水,和浩荡水势映衬下的天月,夔州?夔州?是那一场、我和林阡的夔州之役吗……那一段在抗金联盟人人引以为荣的奠基之战,林阡为什么独独选择牺牲我?我……又为什么情愿为他送死?记不清了,只记得,这次也一样,这次我也是心甘情愿,为他回到了寒潭,仿佛他的命令,我从来就没有想到去反对过……
当击毙宋贤战马,宁家群魔即刻乘胜追击,遭遇劣势的宋贤,刹那血染一身,根本无法应付这样的雪上加霜,潺丝剑的精彩,刚刚开始即将谢幕。
横竖都是一死,以前不是没有过,死有何惧,他只是遗憾,遗憾着:棘儿,算我欠你一生,玉泽,前生欠你今生又错过,林阡,生生世世,我们纠缠不清……
便纵有千万种牵挂,也无法阻挡体力的耗竭。
死之时,割面阴寒,风清冷,豁然往事开。
凶险,动荡,血腥,险恶,他曾经历过的,类似景象。
“是你们害她掉下去的!慕容荆棘,我找到她的话,这笔帐就算,如果找不到,你好好保住你慕容山庄吧!”怎地?棘儿害了玉泽?而我,对棘儿是这般的恶言恐吓?
他猛地一颤。
同样的血色夜晚,来自苍梧的清风凛冽刺骨,“都怪我不好……我应该一直站在眉儿的面前保护她,不该离她半步……我害死了眉儿……”眉儿是谁,似乎,这个人的死,让玉泽那么揪心,那么悲痛欲绝。她凄凉的眼泪,让他的世界骤然跟着一无所有:“若我不是这么犹疑着要不要和胜南见面,眉儿她就不会死……”似乎,玉泽在重见胜南的路上,一直在踌躇,踌躇能不能做好领袖身边的女人,所以,宁可一个人背上所有的债。
死,不光眷顾过别人,胜南,也一样是把命系在刀剑上的人,枭骑本该战斗死……
“你可知道,胜南今天早晨差点就死了,可是因为你的玉戒,他才复活……”其实自己懂的,胜南不可能是那种无情无义之徒,胜南有多爱玉泽,可以从玉泽多爱胜南之中体会。
最深刻的,却反反复复一场浩劫——玉泽在自己的怀里呼吸渐渐衰弱,玉泽知觉模糊,玉泽说,胜南,对不起,玉泽念着,若没有重逢,玉泽清醒过来,流着泪,宋贤,你怎么会来,你们,不是要备战吗,若回去,告诉胜南,叫他小心啊,玉泽阖上眼,为什么关心的话,我们总要在背后说出来……
有印象了,有印象了,林阡不是故意牺牲玉泽的,然而了解事实的此时此刻,自己也已经死了,死了,僵硬了……
他告诉自己,他已经追随玉泽而去,再也不会和林阡会合了……
偏偏在这一刻,意识逐渐恢复,身体也越来越暖和,他微微动弹着,还好,体力不支,命还在,全身都被裹得严严实实,还被紧紧揽在那人怀里,不暖才怪……危险还没有结束,那人沉着地带他一起寻到山洞之间避难,冷静地判断着附近寒尸的动向,还来不及注意他的苏醒。想必,是半个时辰到了,那人见他失约,所以立刻赶来,从血泊中救出他,寒尸纠缠过紧,那人怕他有事,脱了衣来给他取暖,那人的温度自己可以感觉到在极速地下降,那人明明也该觉得冷……
那个人……那样的一个人……为何自己会揣度得那么卑劣,那根本、就是在侮辱自己的兄弟啊……
记忆残缺,情却复苏,感觉来袭,撕心裂肺。
“胜南……”他嘶哑地喊那个人,那一刻,只想要抱着胜南痛快地哭一场,不作它想。
“你醒了?”胜南回头看他,带着些焦虑和忧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到寒潭这里来,会跟吟儿一样反常?你可知道,那样我会害死你?”
宋贤虚弱一笑:“不就是为了,在你身边多赖半刻,多了解些事情,若不抓住这个机会,我什么都没有了……”
胜南一愣:“你不是说,不想听那些记忆了吗?”
“不想听,是因为没有必要。”宋贤轻声道,“你是不是我兄弟,记忆虽然不在了,感觉还在。真实的事情,不需要辩解,不需要回头去找,现在就是,现在就有。”
胜南颇受感动:“有了你这句话,我即便这一刻便冲出去和他们同归于尽也是值得。”
“敌人,是不是很多?”
“宁家的在增援,金人也出来了,看来,是特意拖垮你,警告我不要再和你分开。”
“就这么不想与我并肩作战?”宋贤尽管体力虚脱,还是轻松的口气。又回到过去了,胜南很想回到的过去。
“宋贤,你听着,敌人很多,绝对超过我们的想象。这山洞我也是适才临时发现,他们一时半刻找不到,但是这样一来谁也出不去……”
“不行!不可能!”宋贤凛然,“调虎离山,把我送出去,那你呢,你真要冲出去和他们同归于尽?你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是兄弟的,就一起杀出去啊!”
“是兄弟的,当然一起杀出去,你要不要听我把话讲完?”胜南无奈摇头,阻止他的脾气,“这不是调虎离山计,我只是想出去,带他们溜一圈而已,过片刻我会回来。你身上这么重的伤,不要休憩片刻?不恢复体力,怎么可以和我一起杀出去?”
“你知道吗,你真的很令人厌恶,总是说一不二,叫人又辩驳不得。”宋贤佯装气愤。
“因为我试过,二是错的,一是对的。”胜南轻声说。
“看看,不仅说一不二,还独断专行。”宋贤一怔,露出笑来,“好,我等你来。”
黑夜,风很冷,看不见,可是身边有温度,就什么都不怕。
“我等你。”我一辈子等你来;即便我什么作用都失去了、唯一的本事就是等你来。
天罗地网,是楚风liu麾下五虎将之罗洌、王天逸两位的合称,名副其实,战场上遇此二者,突围之难,可见一斑,倒不是说罗王二人都武功高强善于围攻,实在是楚风liu调遣一流,一旦开战,即以罗王两位交替轮流,协调应变,常使劲敌难以攻克,一直也是所向披靡。但数年前,这天罗地网还是被些高手找出了破绽。
破绽,正是这号称地网的王天逸,比之罗洌,经验不足却擅长浮夸,偶尔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当然,这弱点,是被放大以后才如此,若王天逸不是身经百战,怎可能列五虎将之一?换作平日,王天逸的弱点,可以计算在外,可惜,这次的敌人,终究非等闲,怠慢不得,楚风liu也没有想到,才半个时辰,王天逸就出了个可以被无限放大的失误。
此刻,王天逸正胆战心惊地站在楚风liu面前,冷汗直冒,林阡的战马,怎么说也是他一时疏忽放出去的。
老老实实地站着大约有了一个时辰,却见帐外秘密进来一个熟人,依稀是来自山东红袄寨,估摸着已经叛离了吴越吧?王天逸暗自猜测,老寒腿发作,在这个犹如冰封雪飘的低温寒潭。
“怎么样?”楚风liu忽然开口。
“王妃放心,那匹马,我已经处理了。”楚风liu的双保险,总算派上了用场,她满意地一笑,转过头:“天逸,还认得这一位么?唐迥将军?”
“哦……原来是他……”王天逸犯嘀咕。
“这一次,是唐将军替你补了过。”楚风liu说,“可记得这恩情了?”
“记得了……”王天逸连连点头,向唐迥投以感激目光。
“唐将军,我想知道,吴越是不是真的比较没有主见?”
唐迥点头说是:“王妃英明,识穿了他。新屿是红袄寨里谋士最多的一个当家,他出战之前,常常要听很多人的意见,自己没什么主见,就算有,也不怎么令人叫绝。”
楚风liu暗自欣慰:“跟他打了那么久的仗,也只抓住这一个弱点罢了。当世之才,若论攻城略地,第一非他莫属,暗器又那么一流,从前,我还以为他没有任何弱点。”
“所以说,胜南和宋贤,真是他的左右手啊,胜南是他的军师,宋贤是他的福将。”
“杨宋贤,这个人倒也真是福将,他一出道,就连败我五大将,风头无法阻挡,后来一跃成为红袄寨的当家,然后平步青云九分天下。”楚风liu续道,“后来我才发现,他到是他三人之中最没有心机的一个,为人比较简单。”
“说实话,现在他失忆了,也未必有以往那么可怕了。”唐迥说,“而且,宋贤很可能会跟胜南有分歧。”
楚风liu轻声问:“今天请唐将军来,也是想问一问唐将军林阡的弱点。过去在泰安,实在没有注意到他。现今他身份变了,也还是不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
“胜南,其实胜南哪里都可能有弱点,可是总让人发现不了他弱点,比如说他从前有内力上的欠缺,他却从来没有一次输在内力的较量上,要不是我们这些看着他长大的人,才不会料到他出道时候根本没有多少内力。”唐迥说。
“没有内力?”楚风liu惊诧地点点头:“是啊,他不是没有弱点,而是把弱点都缩小到了微不足道啊……”
“不过他有个很大的弱点,熟悉他的,会知道。”
“什么弱点?”楚风liu求之不得。
“独断专行。也正是新屿宋贤对他言听计从惯了,使他独断专行。”
唐迥对答如流,王天逸面露喜色,楚风liu却敛色冷道:“这算什么弱点,他是领袖,当然独断专行,难道还有人可以推翻他的决定不成?”
“那……我也实在找不出,他有什么弱点了……”唐迥直冒冷汗,“他先前,是有一阵子的特别好战,但是他现在好像在克制,克制自己不要走火入魔,不要老是处在那种低谷。”
“这也是低谷?那可真是最高的低谷了。”楚风liu当然不悦,挥手令他出去,王天逸站立许久,才叹息了一句:“难怪天骄大人说,敌人只有林阡一个,隔离了他一个,抗金联盟立即就阻滞不前,决战差不多就提前告终了……可是,找不到他的弱点,又怎能说,我们这隔离是成功的?再不突破,俨然是失败啊。”
“他有个弱点,我不确定能不能用。”楚风liu轻声说,“你先下去。”王天逸领命而退,帘帐掀起,楚风liu瞥见叶不寐从帐外一闪而过,他讨厌的脸上,挂着些魅惑的笑意。
楚风liu皱紧眉头,忆起适才他种种不敬,陡然一阵嫌恶,心念一动,转过头去,轻声吩咐侍女:“去替我、送件东西给叶不寐。”
一个时辰左右,胜南顺利地回到宋贤身边,跟他承诺宋贤的一样,毫发无损,安全得归。
他脸色却有稍许疲惫和失意,教宋贤,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压低声音,告诉宋贤:“新屿手下有内鬼。”
“何以见得?”
“我放出去的马是墓室三凶所养,识路回墓室,但是一直没有回音,足见新屿手下有内鬼。”胜南说。
“啊?你把战马给放走了?你确定它出了包围?”宋贤奇问。
“长相比较普通,只要逃过王天逸的眼就没事了,王天逸督战,敌人最放心。”胜南笑,“他的弱点,还是从前你发现的,他这个人,比较喜欢耍小聪明,总希望能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利。现在正巧宁家在场,方便我趁机利用。”
明明有两路敌人联合攻击,他竟然利用一路敌人来麻痹另一路,倒是要感谢宁家的插手了……宋贤点点头:“那么,新屿那边的奸细……”
胜南摇头:“我也不能断言是谁,新屿的部下们,少则追随他三四年了,本该是忠心耿耿的,但只怕,楚风liu当年在泰安就曾经跟之中几个有过交流想过招安,所以,现在又趁机去分裂。不仅如此,楚风liu还猜出我和慧如通过毒兽联系,所以,但凡与我接触过的毒兽,都被楚风liu所杀。”
“何教主的毒兽,若是像宁孝容的虫灵一样,看不到摸不着就好了。”杨宋贤玩笑说。
胜南一怔,笑道:“可惜,慧如能与我联系的毒兽,楚风liu应该可以问出来是哪些种类,可能会接近我们的毒兽,在这一带恐怕都被她清理干净了。她这次,到真是针对着我们,不惜大费周章。”
“楚风liu,竟是个这么利害的人物?”
“嗯,才华横溢。”胜南低声说,“当年,我们曾经频繁地败给过她,但是也渐渐跟她学会了不少东西,比如说作战。不过,也顺带着把她的作战缺点给学了来。”
“什么缺点?”“独断专行啊。”胜南半开玩笑。
“哦……”宋贤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你能跟我讲一讲,我们三兄弟,在泰安的经历吗?我们,常常偷东西?或者喝酒?或者嫖赌?”宋贤,首次这般主动地询问自己这一切。
胜南因为嫖赌而不自觉笑出来:“那些没做过,喝酒倒是经常。泰安那边,有名无名的酒家,只要好喝的,都被我们喝遍了,只不过跟你们喝酒有个不好,每次喝哪家都要我来决定,你们跟。”
“啊?我们这么没有主见?”宋贤问。
“当然不是,是因为我鼻子对酒和食物尤其敏感罢了。”胜南说着,却有些黯然,“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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