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情网不可自拔而给自己找的离开林阡夫妇的借口。她当然没有真的回去,只不过打心底里不想再看到他和凤箫吟的琴瑟和鸣,终究又抑制不住对他的思念之情,所以就只能将自己隐于暗处,在西线盟军的外围若即若离。
然而,真庆幸她没有去大理,因为外祖早就和师叔伯们一起来了陇陕,只不过先前一直停留在定西县境。这晚,也正是他派人来对原本不在前线的她说:“可否带林阡来见我?”
是的,本来就只有外祖能疗父亲给的伤,何况她情绪恢复时记起了前因——正是外祖教她来林阡身边的。对于外祖这样的通晓天机之人,所谓天命,不可直言,但能暗示以及推动。
她因资质有限未能拜入目前由外祖执掌的“天衍门”下,但听母亲说过,他们门规极度森严,最严格有二,“切忌算门下弟子个人命途”,“永不以一己之身改逆算定之局”。前者或许强调了既要救世便应该不顾小我,后者却一定警告着他们,天命能算但不能悖逆。
然而,为什么他们明明算到林阡有此灾劫还教她来?段亦心去定西的路上便想通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留一。如果那局是算定之局,比如林阡必死无疑,那他们当然不能亲自干预;但如果那局算来“未定”,比如林阡并非一定死去、仍然留有一线生机,那自然能救他一命,所以师叔伯们本也可以来。不过涉及战场,怎么也及不上她段亦心方便,外祖这才派人传信给她。
十多年前她去金国寻父,问外祖“父亲将要到何处”,外祖只回答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即便她以母亲去世的噩耗去旁敲侧击,外祖都不曾为个人的亲情打破过半次门规。所以她难以想象今次外祖竟冒着和门规擦边的危险,主动对她说起他所预测到的即将发生在会宁战区的一切。她敢肯定,这是因为外祖他知道,主公对天下的重要性远甚于她或父亲,主公不是“个人”。
避人耳目,长途跋涉,却在见到外祖之前她就已精疲力尽。期间林阡不再僵硬,身上血又开始流动,伤口破裂后一路落洒不止。她根本来不及为他高兴就又满心忧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丝莫名的气血虽然能驱使他血液循环,却同时又妄图着对他所剩无几的血量断续排挤。她那时已完全顾不上自己,决意先给他包扎、止血和过气,希望能使那怪异气血的活跃和他本身血液的流通达到平衡……
却不知是她体力渐渐耗尽还是那气血越来越强,起先还能制止,这一日,她才靠近他胸口竟就被一股巨大力量反弹开去。几丈外她艰难起身,不依不饶还想上前继续,却发现他经受这般剧烈的震荡都还不醒,所以这力量虽强,却不能证明他还活着……“求求你,别再睡了……”她捧起他毫无生机的脸,看他满头银发散披肩上、面容平和安然沉睡,俨然就是死很久了而且还被冤魂附体……她一时间伤心得无以复加、千言万语都如鲠在喉。这一生也曾痛苦也曾矛盾,却从未感到过这般的伤心欲绝。
“小师侄女真是辛苦,为了师父一句话,拖了具尸体百十里路。”忽有人声,才远便至,一袭黑衫入余光,她急忙回神拭泪,所幸来者不是敌人:“小师叔!”
不刻又落六个黑色身影,也都是她师门中的叔伯。多年前除了小师叔常常接济母亲外,其余叔伯都与她无甚交集,她自己也是冷漠如冰的人,故而相见场景冷冷淡淡,不过只是几个称谓。
见她不支,小师叔赶紧给她过气,其余人等全都聚集在林阡身侧:“是他。”“师父一直在等他。”
“外祖……他老人家呢?”她只记得定西的方位,却不知这具体是何处。环顾四周,风景萧森,人烟稀少,好像所立之处曾发生过多次激战,被绝顶高手打斗时生生在地下砸出无数窟窿,当时掩埋了无数等闲军兵的尸体和攻具防具,此刻踩到哪里哪里就开始下陷。一失神,还能看到山头伫立一个玄色身影,但应该不是现在的场景,而是若干年前或若干年后的模糊影像,像极了……他……心中一紧,还未再问这是哪里,便脱力晕了过去。
����
待到神智逐渐清晰,映入眼帘果然外祖,多年不见,还是如昨般松姿鹤质,仙风道骨,甚至容颜比过去还年轻得多。
她正想唤一声“外祖”,猛然一惊焦急四顾,这偌大一个山洞,竟见不到林阡身体:“主公他?!”
“亦心,莫慌。”外祖原还伫立在侧,都不见他手指抬起,段亦心便被按回去没从石台上摔下来。
“外祖,您知道该怎么救他,是吗!”她望见外祖的这份淡定从容,愈发肯定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至道无名,至人长生。我已看过他,你放心,他无需我救,本身就死不了,只不过离复原还早。”外祖说时,她才放心:“那就好……几位师叔伯应当也会保护好他……可是,到底该怎么复原?还有,他在哪里?”
说话间,她忽然感觉到身体里一股暖流流过。先前为了救林阡她一直没管被父亲震伤的脏腑,如今被外祖隔空运功时才觉疼痛,一时根本没办法立即下地去找寻他。
“亦心,他没事。倒是你,为了救他不治自己,险些死在亲父手上……”外祖不放她走,继续给她疗伤。她因为这句他没事才放下心,勉力坐回石上、接受外祖输气、调匀自己内息,毕竟她好了才能去照顾他。片刻后,感到脏腑舒缓不少,心情也不再焦虑,便借机询问外祖:“外祖,我想知道,父亲和母亲……到底发生过什么?”见外祖仍然缄默,她决意问出究竟,对父亲必须知己知彼,“从前涉及门中弟子命途,外祖总说‘天机不可泄露’,如今,那些都已发生成了既定事实,说出来也无妨了吧……”
“观星占卜,预测未来,你师叔师伯们和父母都擅长,不过,功力也免不了有深有浅,看到的自然是有近有远。”外祖权衡过后,还是告诉了她。虽说天衍门中人大多冷酷,却终究不像父亲那般绝情。
“天衍门中最强的几位,包括外祖和父亲在内,当时能看到的最远都是‘曹王是明主’;柏轻舟那位神女,能看到的最远是‘主公是曹王的变数’……”段亦心猜出一二,“那么,母亲呢?”
“我不知你母亲究竟对天下大势掌握几何,但她不堪情爱之诱惑,竟不惜打破门规,去算你父亲的个人命途,这也是她自身悲剧的开始。”外祖说起往事,面容语气皆不含悲喜。
“她……算了父亲的?”段亦心一怔。
“亦心,我没想到、更不曾来得及去制止,你母亲竟想抛弃云泉剑,妄图同你父亲抢夺湛卢剑的使命。”外祖收掌,吐故纳新,“事情发生了才意识到,她恐怕是看见了你父亲的最终结局不够好,于是想从最初就将他的湛卢剑夺走,结果……”
“结果,天命不可改逆?”段亦心噙泪听着母亲连续打破两条门规被逐出师门,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天命不可违”……是啊,母亲不仅没有抢到剑,更还促成了父亲一心去效忠曹王,后来几十年,做过的所有争取和反抗都徒劳。
“不错。你母亲自小就被我宠着,娇生惯养,脾气刚硬,早年她对许多事情的计算都并不准,对国运的计算又与众人相异。固执己见一旦不被认可,便会气得绝食三日三夜,因此常常被众人一笑带过……”外祖难得叹了口气,却好像在说着百千年前的人物一般的情愫,“如今回想起来,国运这方面,或许是我们错了。她所见其实最远,却可惜是个痴人。为了一己情爱,竟能置天下苍生不顾。
“或许云泉剑的使命,从来便不是天下苍生?”段亦心极力为母亲辩护。
外祖忽然回过身来看她一眼,冷厉无匹,稍纵即逝:“她本不该去打扰你父亲的入世,打扰得多了,你父亲的结局便提前地来了。”
“也是在这开禧二年,师叔伯们发现先前算定的天命竟然出了变数,原该最早意识到的父亲却迟迟未曾察觉,所以,东方和颛孙二位师叔伯才会前去将父亲相劝……”段亦心忽然有些懂了,为什么师门中人也凑巧在她寻父期间现世。
“是,我们只会做循天道、依天命的事,既然天命归了林阡,自然要随之而变,承认和改正先前的局限。你父亲,或是被与曹王几十年的袍泽之谊障目,居然对天数的改变不以为然。”外祖摇了摇头。
“若是我,也宁愿障目。几十年袍泽,岂能说改就改?”段亦心咬唇,以己度人地猜,“父亲的个人命途,很可能是因为不肯改变初衷而走上弯路歧路,降魔者反而心生魔性,做了灭世的魔……母亲知道,那对于以救世为理想的父亲极尽摧毁,于是才想代替他受这种‘择主错误几十年,改也错,不改也错’的苦……”
“糊涂,曹王个人,岂能代表初衷。你们一家三口,都是同一副刚烈而又自私的性子。”外祖冷厉训斥,“尤其你父亲,明知自己承仁道之剑,居然不顾劝阻杀害了你东方和颛孙两位师叔伯,更还一意孤行逆天而为、生生将林阡拉下了巅峰,‘阡陌之伤’,开始了……从此,变数因他而变得无穷、不绝——我天衍门、柏轻舟与当世的其余人物,过去所见,分别曹王、林阡、铁木真等等,而今,却很难再算,就像被‘阡陌之伤’阻挡了视野。”
“阡陌之伤……”段亦心一愣,反复回味这四个字,“主公,当真被亲生弟弟阻碍命途?”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始终被他弟弟阻碍。谁想这江湖上的谶语,竟影响着天下大势?目前所见,天命暂不在他,更加早已不在曹王,本该伺机而动,你父亲却还执意灭宋,所作所为俨然不受控。亦心,你接下来就留在我身边,与你七位师叔伯一同将之阻遏。”外祖肃然对她要求。
“父亲竟真是下一个魔,下一个他最厌恶的渊声……”段亦心难免哀苦,“那么主公……他该怎样复原?他的魔性要怎样祛除?他在哪里?我去找他!”一旦气力恢复,关心溢于言表,动身迫不及待。
“你随我来。”外祖尽收眼底。
��
从她休憩的洞窟继续下行,百转千回似经过十七层,阴寒、腐朽与血腥之气越来越浓,终于再次见到师叔伯们以及被他们守在巨石之上依然无甚起色的林阡。
“众位师叔伯……为何不救他?!”她原以为他们会像救她一样慢慢将他治愈,没想到除了将他挪到地底下之后什么都没做!
“他不需要我们救……”师叔伯们连忙说,她蓦地想起,外祖适才说:他无需我救,本身就死不了,只不过离复原还早。
可是,哪怕清理一下也成啊……
他们与他之间却保持着特定距离,她倏然记起他身上的诡异气血,或许已经伤害过他们。
电光火石间,听得那白发之下发出一丝异响,惊得胆子最小的小师叔慌忙持火把向后跳了一步,其余人等除了外祖之外均有不同程度的脸色变化,久之,才分辨出——“那是有瘀血卡在那怪物的喉咙里使得那怪物发出来的声音……”小师叔指着林阡连声惨叫。
“是主公的声音!他当真没死!”段亦心喜不自禁冲前去看,然而他虽发出声音却仍昏迷不醒,她将他翻过来抱在怀里时,看见他原该勾起自信微笑的唇还是惨白得近乎没有血色,心中一颤,毫不犹豫地,连可能会中异物之毒的危险都不管,给他把那口瘀血从喉咙里吸了出来。
师叔伯们全想不到她会有这举动,一张张冰脸哑然在侧看得呆了,小师叔作为唯一的鲜活之人诧异不已:“小师侄女,这魔……”话未说完,被外祖眼神制止。
“外祖,既然他还活着,该如何让他尽快复原?!”她又被那流过他身躯的诡异气血弹开老远,时隔不久它已不再局限于他胸口,她愈发觉得不能让它侵占了林阡,但似乎林阡只能靠它活下去。
“你也发现了,他体内有异类之血、伺机借助他躯体成活。你父亲那一箭虽能将他杀害,但下一刻或许会激发出更多未知莫名之事,天下苍生冒不起险。”外祖说,她恍然,难怪他这次冒着忤逆天命的风险“救”林阡,恐怕是不想战地给林阡陪葬更多人,“这气血是邪魔外道,不知他从何处获得,总之与他身体不得互融,既能保他不死也让他只能作为行尸走肉。”
“外祖,您有办法,让它们互融?”她泪光点点,柔声问道。
师叔伯们都是三缄其口,外祖似是思虑片刻,终于点头,先对那小师叔说:“你将《无上秘要》、《太始经》、《上清经》等等,全都放在这里吧。”转过头来,对段亦心:“你且休息几日,在此间给他诵读净化,竭尽所能授这些魔物以道。过后,我会合你师叔伯七人之力,为他以阳气打通全身经脉,使他能以自身之血反制魔血,控制以后方能将其化为己有……”
大师伯紧随外祖开口:“届时他将恢复一丝意识,是心无杂念、身心放松的悟真之境,紧接着,便由十个女子,各自将他所需的十成、九成、八成……一成纯阴之气输给他,便可使他意识完全复原,甚而至于功力大增。”
“当真……”段亦心一喜,痴痴回望林阡,“我愿将自己的内力都给他,其余练就纯阴之气的女子,盟军也比比皆是……只要他复活,便可以了!”
“小师侄女啊……”小师叔流露一丝痛惜。
“好,你且与他在这里,一起休整几日吧。”外祖既去,师叔伯们也把正要说话的小师叔连拖带拉着走了。
����
段亦心与林阡在那阴湿洞窟足足呆了三日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抓紧时间为他诵读外祖留在这里的所有书卷,生怕林阡不能受教,所以还想多读数遍。
自己虽然浅尝辄止,到底也是心无旁骛,她大概了解到,诸如《无上秘要》等书,总论老子的道德概念;《太始经》《上清三天正法经》之语,论宇宙生成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