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留在官军实在纷扰,是以莫如借故离开吴仕等人,前去助李思温和鱼张二重建家园,对莫非的承诺,说到做到。
“我倒觉得,五当家的死,不纯粹是情报失误……”李思温对莫如说,段亦心的出现实在太可疑,如今她住处也不见人影。
“还会有几种可能的内情?只能等找到段亦心再问……”那几日莫如百感交集,心乱如麻,只顾着做事来麻痹自己说莫非一定能回来,故而不曾去仔细追忆,邓唐之战发生前的一切不对劲……
值此危难关头,宋军岂能只有猜忌、归咎、或坐等着援军而不自救?谣言理当镇压,敌人必须严防——无论是青城四弟子,李思温鱼张二,或穆子滕彭义斌,都迅速理清头绪,明暗双管齐下,打舆论和沙场的两场战斗。而程凌霄到场之后,见宋军据点破落、情报网更惨不忍睹,因此在寻找莫非和洛轻衣之余,特意来邓州见自己的大弟子:“‘海上升明月’若还继续缺首领,宋军在中线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国家存亡之际,弟子愿去潜伏。”大弟子含泪请求。众所周知,盟军在邓唐的三大据点,是南宋枣阳、光化等地的屏障,一旦拆除,军民危殆。如今的盟军,偏偏是战将易得、细作紧缺。
“然而,为师怕你和那‘惊鲵’一样,因为奉命于危难、临时潜伏,所以心志不坚,随意对他人动心,反而引起灾劫。”程凌霄叹了口气,眼中尽是对莫非的失望,是的,他想不到莫非会为了雨祈把家国都抛诸脑后。
“弟子这三十年来,都只为轻衣师妹一人动心过。”直到此时,才终于可以称她轻衣师妹,完完全全地吐露心迹……“如今师妹已经不在,我愿意当落远空,还求得到师父信任。”
伏地叩首,久久不起,既为国仇,也为情恨。
“好。”程凌霄动容,将他扶起,“你是师父最看好的‘落远空’,过阵子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惊鲵’。”
“那么旧的惊鲵?是否需要先将这变节者击杀?”大弟子问。
“不必。师父日前见过他,他愿放下一切、不再当细作,只是还不太可能归宋。他确实渎职了,至于他是否变节、如何处置,全凭盟王亲自判断,过后再杀不迟。”程凌霄说,掩日和惊鲵两脉的联络方式,日前已由他亲自变换,莫非即使变节也已经无法窥探,他已经注定是一个局外人。
“好,那弟子便只需击杀‘朱雀’。”大弟子打定主意,先杀外敌。
“况且‘惊鲵’他,目前已不在河南……”程凌霄依然没能从莫非给他的打击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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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回十月二十当夜,黄明哲方才抱着雨祈从火场冲出,就后有火柱、前有追兵,险象环生……性命攸关,亏得几个平日相熟的侍卫前来支援,一路护送他二人朝幽暗的前路奔走。
然而兵将们且打且散、死伤者众,街巷区区几十步,不敢回望,全是尸首,血腥激烈不亚于前线……
昏暗月光下,他望着怀中雨祈苍白痴傻的模样,心知这不是昔日那个刁蛮任性的少女,一时间惭愧、伤感掺杂着喜悦、怜惜,齐齐涌上心头,浑不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走,更忘了原来他姓甚名谁、今夜担负着什么重任……
一线之间,忽而想起自己是莫非、是细作?陡然却背后生风,原是一杆长枪从暗处侵袭,险些刺了他一个透心凉,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郢王府第八的老侍卫上得前来,给他挑开这致命一击,冷不防老侍卫自己却被另一枪扎中面门……
老侍卫暴喝一声强忍着疼、反手劈死了那个偷袭者,却紧随着那人一起倒了下去。
“老于……”每次他跟雨祈捉鱼摸虾、翻墙爬树、找糖稀吃,那老侍卫都在侧看着,毕竟是雨祈的贴身侍卫。
“莫非……”老侍卫却没有称呼他为小黄,人之将死只能这般试探。
他一手抱着雨祈,一手正要伸手去扶,却迟疑了一忽,老侍卫虚脱倒在地上。
“什么?”他还要不要装下去?
“放心,我只是怀疑,没告诉过旁人,因为你这几天,总心不在焉……”老侍卫惨淡一笑,毕竟阅历丰富。
“为何不告诉别人……”他不可思议,为什么,还要为了救我付出生命?带着雨祈一起艰难地跪倒在地,他一时只觉眼眶发热,最无奈纠缠的便是这命运!
“公主她自幼命苦,驸马,应当对她好一些,疼一些……”老侍卫带着类似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弥留之际抓紧了莫非的手,“能否答应我,再也不骗她?”
“我……”他还没答应,郢王府第八便阖上了双眼。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一晚上一下惨死那般多的“亲人”和“战友”,沉浸在巨大悲恸中的莫非,对“黄明哲”代入过多,别说当夜,就算后几日,都充耳不闻身边经过的一切乱象,只一心一意照顾着那个有希望恢复神智的雨祈——不问其余,只坚持着唯一的一股执念:唯有雨祈好了,所有人的血才没白流!
渐渐地,有郢王府的忠臣良将寻找并聚拢到他的身旁,使得他终于不再对外界来说“踪迹杳然”……
最先找到他的人却不是程凌霄,而是常牵念。身负重伤的常大人,重逢他时衣上钩上都还沾着血,不知连日来在南阳流窜得怎样艰难,却是一见他就露出一丝释怀、欣慰的笑:“驸马……”那笑容告诉他,还好我常牵念还有战友不是孤家寡人,“与我一同救王爷!他,他是无辜的……”
他也相信郢王为人,绝对不可能谋逆,而今却被曹王收监不见天日,等待着郢王的将是圣上病愈后的处理或处决。他更知道那晚郢王府死伤惨重,再也没有那个颐指气使的完颜琳,再也没有那个呼天抢地的郢王妃,再也没有那个活泼可爱的小丫鬟,他们,都不是被人以正当手段杀害的,这样的仇,如何可以不报!
关键是,要怎样报?他该怎么告诉那个才说完话就如释重负昏死在地的常大人,黄明哲只是一个虚构人物,偌大一个郢王府除了常牵念之外全部都是居心叵测?郢王他,根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输注定了没救……
晚风中他独自流连街头,仿佛走一步就是宋的莫非、走一步就成了金的黄明哲,怎能不谨慎行路、一步错步步皆错。当神智找回来了,耳朵自然听得见天下大势,他岂会不知宋军大败并且将责任完全归咎于他?平心而论他是渎职的,对洛轻衣他是有愧的,可是,变节出卖吴越夫妇的罪,他实在没法领啊!
“哥哥……”死的那个不是别人——吴越,是他血浓于水的亲生哥哥!
当年,在他人生最彷徨、加入盟军却被质疑身世时,是吴越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为了澄清他而坦白了自身身世:“我真是惭愧,为了我的理想,我选择将我的身世隐瞒,我的朋友们也一直帮我保密,可是,何必呢……莫非,你不认他那个父亲,那你认我这个哥哥吗!?”从此,他莫非“终于有了一个亲人……和我走的是同一条路……”
抗金联盟的奠基之战,当他提出利用敌人的卧底反间金军,正是吴越身为兄长,从始至终掩护着操纵棋盘的他:“好,莫非,你放心,哥会帮助你。”
很快地,他们都用战绩洗刷了父耻,“联盟有一吴一越,闻吴越者吓破胆,闻越风者心骤寒”“文暄临事静气、莫非应战淡定”,他们是公认的抗金联盟中坚,于林阡的征途无处不在,合作的战役数不胜数,譬如夔州歃血为盟,黔西共打八阵,川北同伐苏降雪……
那不仅是兄长,还是战友,更是支撑,他就算自己死,也断不可能出卖吴越啊!
可作为一根断了线的风筝,宋军根本不会提供他辩解的场合,他们不可能知道他僵卧孤村为吴越之死落了几晚的泪,他们自顾不暇谁会有心情来探索来理解他这样的一个罪犯?他更预感到,自己很可能永远失去了为国戍轮台的机会——因为,好像都用不着他掩藏他是细作了,这天连常牵念都来问他:“我听宋匪有传言,你是细作,你就是莫非?”
还需要掩藏什么,宋军以行动表明了一切,他们自己已经全招认了!居然,有言论直指惊鲵变节、“惊鲵就是莫非”,这算什么?卸磨杀驴?恩断义绝?完全不顾他还在敌境潜伏的事实!
还是说,那只是万中之一的谣言罢了?他是不是该与宋军绝对互信,他们不会那样龌龊?可是,他们从九年前就是那样的不分青红皂白!
“谣言罢了,常大人,宋匪找不到人归罪,想象力兀自丰富。”白天,他必须守口如瓶。被诬陷不是背叛的理由,那时他还想尝试着做好一个细作,如果有可能的话……
夜晚,艰难困苦,既为了渎职自责,又为了不属于他的罪名焦虑,那边的烂摊子全都没法收拾,这边的责任担负又悉数找了上来,愁绪千重,心思凌乱,此身仿佛非他所有,与窗外的风雨一样飘摇。
一声微响,无人听闻,他却意识到,有个绝顶高手潜入了他暂时寄居的民家,阴霾天色,非得擦亮一丝火光才能相互看清,他的前途、他的心,其实都和这火光无异。
“程掌门?!”他不知以什么心情来面对程凌霄。
终于等到程凌霄来,却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审判,而是判决,倒是和宋军的表现吻合——
“将有关‘掩日’和‘惊鲵’的一切,全都交还给我。”程凌霄冷厉开口,不容余地,对一个可能变节的细作,多事之秋如何能留有半点余地。
“我……”他无法辩解渎职,但“我不曾变节……”
“我也不希望你和前一个‘掩日’一样,你是我亲口向盟王举荐的。”程凌霄语气中全是舍不得,怎么可能不给他机会辩白,“我今日不杀你,是因为我觉得变节与否,该由你向盟王亲口解释,由他先行判断论处,但在此期间,若海上升明月再出半点差池,必然将你杀之而后快。”
因为邓唐死难同胞无数,作为全部证据对准的罪魁祸首,他被最欣赏他的人亲手逼出了海上升明月:“好,我,不会再过问……”也好,悬了这么久的刀,总算由程掌门给了他一个痛快!
他其实也有过舍不得,不是眷恋这细作生涯,而是这为了主公效力、为了家国效命的光荣,奈何他只能被迫接受这个“走”的结局。还能如何?赖着不走?他早该明白的,他再怎么想留下,宋军哪怕说过万分之一的“惊鲵就是莫非”,他也断然做不了海上升明月了。
秋意愈浓,晨雾迷离,南阳全境飘起细雨,此间人事仿佛仙境,失去了一切价值的他驻足在这民家的竹屋上,远望着那些陌生的、曾流离失所、又其乐融融的诸色人,一时失神,僵硬转身,透过窗回看屋子里还没睡醒的雨祈。
雨祈,或许你说的才是对的,该致力于天下的一统、种族的相融,应放下国别的偏见和仇恨,那么我,确实就不能再当细作,不该对那个位置有留恋。雨祈,你是希望见到太平盛世的女子,怎会希望我继续敌视和欺骗你的父亲?此刻的我既然再无别的使命,就当为了你,为枉死的无辜们,将郢王他救出来,归向眼前这般的情景……
故土牵挂,袍泽之情,又当如何?可是这几个月,他竟和郢王府的人们也产生出了过命的交情,教他这样的至情至性如何可以割舍……那天清早,他自觉魂魄被那一幕朦胧的秋雨抽离,竟然排宕开了前些年的凌云壮志,也模糊了从前有人夤夜为他挑灯补衣的记忆。他只知道,他接下来的价值没有其余,当务之急正是为了雨祈救郢王。
一阵冷风骤然吹过,似是来自八年前荒原上的长江边上,冲撞得他胸口隐隐作疼——
“我抗金的动机是什么!是为了在别的民族面前能够骄傲地抬起头,骄傲地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宋人,而不是亡国奴!”他的抗金理想,确实不只是这样一句宣言,可是,这却是他抗金的根基,失去它,完全站不稳!抗金都不可能了,又怎能当细作?
“她是怎样的蚍蜉撼树,竟要去与你的理想对抗?”雪舞曾问过他。他却一直不知道,雨祈根本没摧毁他的理想,而只是将之向下兼容……经此一役,他不仅对邓唐的同胞感愧,更是把南阳的郢王府金兵视为己任,或许,程掌门与他区区一面,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坚持将他推开?
近十年来恍如一梦,无路可循因果难觅。
不管是常牵念所说救郢王要紧,还是程凌霄所言势必向主公澄清,上天都给他指点了一条再明显不过的路,趁着常牵念卧薪尝胆隐居在此,他去江淮,找林阡辩白,与故人冰释,绝不背不该背的罪。
在那之后,他还应该得到一把暌违数月的断絮剑,使他的战力恢复到足以去战曹王、救郢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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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五,乌古论庆寿以骑兵八千攻枣阳,李思温、鱼张二苦战一昼夜后,溃不成军,被长驱直入不说,还险些全军覆没。箭如雨下,粉碎边缘,忽然侧路杀出一人一骑,持刃滚扫,席卷而去,乍看竟是“盟王的无法无天”,然而定睛一瞧,策马的却是那女扮男装的柳闻因,手中提携的武器也不是林阡饮恨刀——
那又如何?寒星枪照样威猛得追命夺魂,先对着漫天箭矢左右涤荡,后又借战马之神威,冲着那乌古论庆寿发起挑战,不让须眉,何以为惧!
“柳姑娘好枪法……”莫如持断絮剑从旁掠阵,看她扎招迅猛、绞式流畅、扫势威风,自然为盟军兵马放下心。
“莫夫人也不赖!”柳闻因一笑,英气逼人,她今夜才随天骄到中线战场,之所以会这么及时地前来救局,是因为金军中有人事先知会了天骄,才令她可以熟知此间地形、有哪条小路可抄,也同时清楚乌古论庆寿的武功路数、有哪些破绽可击破……
不过她自然不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魁星峁上就差点被天骄说服的黄鹤去;亲生子女惨死眼前而救不得,未来主公从头到尾就猜忌,感到前途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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