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再次从村子里离去,一路上,以往对她怒目以待的村民争相驻足观看,皆被她这般模样给惊到了。
苏拂目不斜视,对路上的人视而不见,竟俨然生出一种高贵之感。
跟在牛车旁的主簿却心思重重,面前这女娃,怎地不过几日,便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到了县衙时,范丘一队人已准备好,皆是一人一骑。
范丘骑在马上,见苏拂迟迟才归,并未生气,只是命身边的人扔给苏拂一套衣裳,语气淡淡,“女子同行多有不便,换了衣裳再走。”
苏拂接过衣裳,是一套新的少年人装束,不知范丘是从哪里弄来的。
她谢过之后,便进去换裳,男子装束比女子装束简单许多,不过一刻钟,再出来时,队后跟着一辆牛车,自然是为她准备的。
她坐上去,一切收拾妥当,见何守知在县衙门口相送,还略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她眸光微闪,点头以示回应。
这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苏拂如是想。
长乐府,那个她自幼长大之地,她终究还是要回去了。
长汀县隶属汀州管辖,要去长乐府,需经过建州地界,闽地多水多山,但念人人骑马,便沿旱路而行。
因有苏拂跟着,行程便慢了些,原本三五日就能跑完的路程,要再拖上两日。
这样看来,范丘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
苏拂随着他们一起奔波一整日,途中不过在路边的茶肆歇了歇脚,用了一顿简单的膳食,等日落之时,他们所在之处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范丘此行共带了五人,也只带了两个帐篷所需物品,几个亲卫挤在一处,余下则是范丘所居之处。
回程多了苏拂一人,她身为女子,自然不能同亲卫挤在一处,身份卑微,也不能同范丘共帐。
但范丘毫无所觉,待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他便将苏拂唤到身边来,“你虽年纪尚轻,但与男子共居一帐也极为不妥,今日你便独自睡在我帐中便是。”
苏拂知道范丘为人一向细心,但如今的她非是以前的她,自然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范丘这般对待,随即道,“民女一整日都坐在牛车上,不睡也可。”
范丘却不理会,大步流星的朝那五人走去。
苏拂见状,盯着范丘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便进了帐。
如今的范丘虽然看着变化很大,但本性难移,依然如同以往一般,喜欢大发善心。
虽说不用徒步行路,但腰背却真的有些酸痛,她躺在简易的榻上,却是轻松许多,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来之时,已是黎明,天色微微泛白。
她起身走出帐外,却见火堆旁坐着一人,正用木棍挑着火光,听到声响,回过身看来,见是苏拂,便道,“要过来坐么?”
苏拂微顿,片刻便抬起脚步走到范丘身边。
“你在做什么?”
“荒无人烟最易有野兽出没,火光会使它们无所遁形,不敢靠近。”范丘仍是专心看着火堆,淡淡答道。
苏拂点点头,坐在范丘身旁,不再说话。
安静许久,却听范丘开口,“想要离开长汀县,不一定非要去长乐府,长乐府多是权势集聚之地,你不该过去。”
苏拂听闻,微微勾起嘴角,这是她换了身子之后,最让她感觉温暖的时刻。
她微微低头,编了一个谎话,“民女自幼听母亲讲长乐府街巷的趣事,早已对长乐府心神向往,民女想着,母亲应是在长乐府待过的,民女想去看看。”
范丘闻言,周身的戾气收了不少,他记得以前,有一个人也爱听街巷趣事,只可惜,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你母亲是长乐府人氏?”
苏拂摇头,“未听母亲说起过。”
“那你呢?是哪里人?”
苏拂又是摇头,“民女自幼随母亲四处漂泊,不知是哪里人。”
范丘默了默,不再说话。
他不知,为何会在这荒野之中有了和这少女说话的心情,只是觉得此刻情绪低沉,忽而没了说话的兴致。
苏拂见他不再说话,自己也沉默不语。
到了长乐府,她能做些什么呢?
总是要有能与之抗衡的身份,才能做到自己想做之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你叫什么名字?”范丘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苏氏阿拂,拂尘的拂。”苏拂回道。
范丘轻轻“嗯”了一声,便站起身来。
身后有了悉悉索索的声响,苏拂跟着回头,却见那几个亲卫已经醒来出了帐。
“上路吧!”这是今日苏拂听见范丘说的最后一句。
途中范丘的亲卫送来干粮,不过晌午,却又有一人加入队伍。
苏拂见那人来时低声对范丘耳语了几句,范丘的神色有些阴沉,听完那人汇报完,他只是微微点头,便继续行路。
倒是那几个亲卫对于来人熟悉的很,相互聊了几句,便又安静下来。
苏拂坐在牛车之上,远远听到关乎罪行之事,却是不甚清楚。
也许因那晚安排不妥当,后两日日落之时,恰巧行至客栈处,不用安营扎寨,自然也睡的舒坦。
范丘和苏拂很少坐在一起,自然也没再交谈。
直至第三日一早,一个亲卫忽而过来寻她,道,“此处离长乐府已十分近,主子不方便再带你,那辆牛车,便算是赠与你的。”
苏拂以为,范丘仍是防备着她,便没在意,应承下来。
直至她在范丘走后出了客栈,看见一个同范丘勾肩搭背的身影,甚为眼熟,便知为何范丘决意将她在此处丢下。
那个人,果真是轻易惹不得。
第七章 吃土少年()
♂,
苏拂见了那人背影,便又停留了一会儿,确保自己不会追赶上前面的人,才坐上牛车自己赶路。
她之前从未赶过牛车,不过想来和马车是一样的,起先生疏,后来渐渐顺手。
牛车跑的要比马车慢的多,幸好已经避开燥热的天气,微风缓缓吹过,还甚是凉爽。
也亏得范丘的先见之明,她如今是少年装扮,做事倒是方便许多。
牛车慢悠悠的出了城门,朝长乐府行去,虽是荒郊野外,但也大有人在,有出城办事的百姓,也有往返各个城池之间的商贾,越是靠向都城,就与穷乡僻壤越发不同。
苏拂将牛车靠路边行驶,避免冲撞出城游玩的权贵。
行了一日的路,身上的干粮所剩无几,她打了个哈欠,继续抽赶前面的牛,正是困顿,却见前方距牛车不远处有一个孩童蹲在地上,此时绕路已来不及,她只好迫使牛车停下。
刚要出声让那孩童让开,却见他好似在挖什么东西,一只手挖,一只手抓起往口中填。
苏拂本以为是谁种的胡萝卜之类,定睛一看,那孩童的手里,哪有什么东西,竟然是一抔黄土。
照这样吃下去,就算是不死人,也是会吃坏肚子的吧!
她顿了顿,还是咬牙下了牛车。
“小兄弟,这土是不能吃的。”
那孩童懵懂抬头,大概十岁的年纪,“好吃,好吃。”
他脸上脏兮兮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看着苏拂,口中因含着土,说话含糊不清,即便这样,将土填进口中的手,仍旧是不停歇。
苏拂怪异的看了他一眼,便起了身不想再管。
“给你,饿了吃它就不饿了。”
面前的孩童随着她起身,手臂慢慢抬起来,手中还有方才他吃的很欢快的土,见苏拂没有接,以为苏拂嫌他脏,忙又将手中的土扔掉,又重新抓了一把。
他的身子瘦骨嶙峋,像一副行走的骷髅架子,那双眸子倒是真诚。
苏拂怔然,片刻,她走到那孩童面前,伸手钳住他的下巴,“吐出来。”
孩童不解她的意思,听她又重复一遍,便乖巧的把他口中的“美味”给吐了干净,等吐完过后,还张口给她看了一眼,“没……没了。”
苏拂松开手,走到牛车前,拿出备着的水囊,递给他,“喝进去冲一冲,再吐出来。”
他似懂非懂的点头,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却皱起眉头,哭丧着脸,“没了。”
说完,又张开口给苏拂看了一眼。
苏拂郁闷着,只好亲自给他示范了一遍,他有样学样,终于将口中的土给冲干净了,他像是炫耀一般,咧嘴笑道,“没了。”
苏拂松了口气,她将仅剩的一个馒头递给他,“吃吧!”
他接过去,试探的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嚼,终是手舞足蹈,“好吃,比它好吃。”
苏拂见他吃的高兴,便放下心来,坐上牛车,准备继续赶她的车,那孩童看她要走,却攀住车辕,“还要。”
方才那个馒头已经连渣都没剩下了。
苏拂无奈,摆摆手,“没有了。”
孩童一怔,便松开手。
眼前的障碍已然消失,她拿起赶牛的鞭子,继续行路。
牛好似乏了,连带着赶车都有气无力,走的慢吞吞的,她倒也不着急,反正再走不远便是一个村庄,她今夜是要在那里投宿的。
纵然她以少年装扮示人,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出意外。
天色擦黑时,牛拉着车载着她终于到了村庄,她敲开一户农家的门,走出来一个农妇,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相貌普通,打量了她两眼,问道,“这位小郎可是有事?”
她学着男子作揖,粗着嗓子道,“小生要到长乐府寻亲,途经贵宝地,天色已晚,夜不能行,不知可否借住一晚?”
那农妇顿了顿,似有些为难,苏拂方要开口离开,却听院中传来一个彪悍的嗓音,“婆娘,谁来了?”
农妇转过头,嗓音的主人也出来了,两人说了几句,便见农妇的男人也同农妇一起走过来。
那男人打量了苏拂几眼,见身子骨瘦弱,离打家劫舍还差得远,便做主点了头,“进来吧,我二儿子正好去了长乐府,今日不在家。”
苏拂道了谢,便拉着牛车一同进了院子。
农妇拿了些煮好的毛豆给她,她道了谢,便进了收拾好的西屋。
她托着腮,看着面前煮好的毛豆,皱着眉头,若是她没闻错的话,这毛豆里面,应该是添了蒙汗药,只是量小,并不足以让人察觉。
若是她原来的身子,方才农妇递给她的时候,她就该知道了。
这户人家,到底有些不安好心,可她却不能轻举妄动,她还没忘,这漂亮紫眸的最大一个缺点,便是夜间不能视物,造成了她诸多不便。
她伸手将毛豆剥了个干净,将外壳放在桌上,豆子全扔到了床底下,一切妥当之后,她便趴在了桌案上。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屋门吱呀一声便被推开,一个人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仔细的看了她几眼,确定她确实昏过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方才那农妇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嗔怪道,“这是名男子,你迷晕他做什么?难不成也要卖到那秦楼楚馆去么?”
那男人嘿嘿一笑,“他这双眼睛勾人的很,虽是瘦弱,但五官也是俊俏,如今的权贵,可是好些都好男风,秦楼楚馆见到这般妙人,自然是花大价钱要的。”
农妇虽然做惯了这等营生,但是这好男风听到她耳中,还是让这饱经风霜的脸红了一把,伸手推了男人一下,“别说了,羞死人了。”
男人顺势抓住农妇的手,“咱们也很久没做了,今日老子就让你快活一把。”说完,便一把将农妇扛在肩头。
农妇惊呼一声,“他呢,他怎么办?”
那男人已等不及,敷衍道,“他?等咱们完事再说。”
接着,两人便夺门而出,迫切的,连门都来不及关。
苏拂从桌案上抬起上身,目光微冷。
秦楼楚馆么?听他们这口气,定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等事情,还真是大胆猖狂。
她缓缓起身,扶着桌案,沿着墙壁向记忆中的门口走去,今夜的月又圆又亮,借着月色,她勉强能模模糊糊的看清这院子的模样。
她的牛车在墙角里栓着,院门就在不远处,东屋里开始传出不堪入耳的声响,令人恶心至极。
可就是因为如此,两人都沉浸其中,便给了她逃走的机会,她可真要感谢他们的临时起意。
牛车动静太大,她是带不走了,但让她这么留给这两人,却又气不过。
思来想去,她又慢慢摸索至屋内,将藏在身上的火石给擦出火来,点燃了遮挡窗子的布帘,而后才扬长而去。
等到农妇和男人愉快的结束了战场,才意识到西屋已是火光冲天,无力回天。
因牛车还在,他们并不知在屋内昏倒的苏拂已经逃走,以为害死了一条人命,农妇当场便晕了过去。
男人也顾不得方才还你侬我侬的婆娘,提了裤子忙去救火。
等到天亮时,西屋早已化成一堆灰烬,就连相邻的堂屋,都被殃及了池鱼,而对于他们家那日住过一个外人的事,自当守口如瓶。
这一辈子,怕是更不安生了。
第八章 眦睚必报()
♂,
这场大火在村子里闹的沸沸扬扬,自昨夜火光隆起,先是街邻被火势给吓到,纷纷攘攘响至一条街。
且村落四通八达,哪家有了喜,哪家有了灾都清清楚楚。
南方本就气候湿润,昨夜又无雷无雨,怎么好端端的,起了那般大的火势?
一时之间,倒是众说纷纭。
这农妇和男人本不是村子的,是前两年家乡突发洪水,逃难逃到此地之后才定居在此的,且两人甚是神秘,跟街坊近邻生疏的很,平日里不见做农活,也不知哪里来的钱养活这一家子的。
尤其是他们的大儿子,是个败家的,四书五经是样样不沾边,吃喝嫖赌是样样不离身,长乐府百花楼的当红小娘子,都豪掷几十贯铜板,日日卿卿我我,整日不学无术,若不是父母背着,哪来的闲钱?
苏拂自离开那农妇的家中,因夜不识路,便躲在不知名的小巷角落里蹲了一宿,不过黎明,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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