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年来,陈师傅在同同门师兄弟们书信来往的辰光,也没少劝他们,到底不比小辰光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俱是有妻有子的人了,若是能够找个妥帖人家,一心一意的谋馆,总好过在江湖上漂泊。
陈师傅的那些个师兄弟,看着他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洒脱自在,也不是没有心动的。
只是苦于找不到妥帖的人家谋馆罢了。
那些个豪门大族,但凡有意延请拳脚师傅的,大多看不上他们这样没甚名头、也没正经出身的拳师。而那些个小门小户,明明对于武艺狗屁不通,却大多咄咄逼人斤斤计较,甚的狗屁倒灶的事体都要管。既嫌师傅太过苛刻,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站桩练拳。又埋怨师傅教不出甚的东西来,学了两个月,拳头还是软绵绵的。甚至于还有心里不满,克扣他们束嚼裹的,这叫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何况他们师兄弟中的好些人,本来就心软脾气硬,并不善于同人打交道。这样的事体不用多,遇着个两回,一众师兄弟就俱都丧了气,不再动这个心思了。
可陈师傅满心里觉得,或许这回周家湾漏斗湾这样一弄,满崇塘的习武之风说不得就要抬头,倒是能给师兄弟们找到条出路了。
若是再能够教出个把考上功名的学生来,那下半辈子更是再不用愁了。
只是师兄弟们弓马拳脚俱是娴熟,可论兵法就不大擅长了,他自个儿亦是如此的。
罗冀能够考中武秀才,虽说秦家给他包了一百两银子的封红,但他心里很明白,他虽然收了罗冀为徒,但在兵书兵法、天文地理、阴阳六甲上头,并没有能力给予罗冀多大的帮助。
这样看来,或许他们还得活到老学到老,在这上头多些工夫的。
打定主意,转身就去给一众师兄弟写信,又找上了秦连豹,同他商量,以后能不能也让罗冀跟着四堂哥五堂哥一道去李家念书习武:“程文上头,我已经教不了罗冀了”
此时秦连豹正预备要带六哥去趟新安府。
家里头有小字辈要下场科举,他一直没有抽出空来履行同何大人的约定。听得陈师傅这样说,略一思量,应了下来:“那就让罗冀辛苦些,白天去李家念书,夜里回来再跟着你习武”
想到罗冀,就不免想起了罗氏同他提起的关于罗冀的亲事来
心里头揣着事儿,回家时,就见罗氏正领着椒给他收拾行李,忽的心念一动,招了椒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略略弯腰,笑着问她:“椒椒,要不要跟爹爹坐船去新安府玩儿?”
孩子们都已经大了,当初总喜欢在他脚边绊来绊去抱大腿的小女儿都这样大了,议亲出门子,也是眼睛面前的事体了,不免有些落寞,更是竭尽所能的想让椒开心一些。
椒没有多想,一听这话,立刻眉开眼笑,刚想问秦连豹,能不能把丁香同香叶一道带上,罗氏已是走了过来,诧异道:“相公要带上椒椒吗?这恐怕不妥吧!”
椒就可怜巴巴的望了望罗氏,一手牵了罗氏的衣袖,一手又去摇秦连豹的胳膊。
罗氏故意不去看她,秦连豹心里却受用,摸着椒的脑袋同罗氏笑道:“不单只带椒椒,我去跟爹娘说,到时候也带上你。”
又想了想:“要不是不大方便,还能带上罗冀文启几个,咱们一道出去散散心,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罗氏就揽了椒,朝秦连豹笑道:“正是相公这话,我同椒椒跟着你们一道去,就已经不大方便了呢!看在何大人,尤其何太太何姑娘眼里,未必不会觉得咱们是去相看的。可相公之前并没有同何大人说好,到时候大伙儿心里不免不自在。依我看,还是不去的好。”
罗氏知道秦连豹的好意,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带着她们娘俩出去散散心罢了。而罗氏虽然也确实挺想见一见何太太同何姑娘的,却不想两家在这些个无关轻重的琐事上头产生误会。
当然,这很有可能只是她小心眼,以己度人了。可防微杜渐,这还是有必要的,尤其是他们还将结成姻亲,说话行事这就更得事事小心谨慎了。
椒早在罗氏揽了她开口的辰光,就知道自己希望破灭了。
以罗氏的性子,既是决定了的事儿,还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再以秦连豹对她的爱重,必然不会驳了她的话儿的。
蔫哒哒的把小脑袋埋在罗氏的怀里。
罗氏哪里不知道椒的小心思,抬手拍了拍她的小脸,脸上闪过些许的迟疑,不过还是同秦连豹道:“相公,我同椒椒还则罢了,我不爱出门,椒椒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倒是公公婆婆,若是有机会的话儿,相公还是同伯伯叔叔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趁着公公婆婆身子骨还算硬朗,带他们回一趟北地老家罢,我想公公少小离家,久客异乡,心里头必是缅怀故里的”
第四百八十章 外放()
挥手作别秦连豹同六哥,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椒不但盼着他们一帆风顺,还盼着他们能够早去早回,更是由衷地盼着秦老爹秦老娘的“缅怀之旅”,能够早日成团。
椒有些恍然。
若不是罗氏的提醒,她不知道要到甚的时候才会意识到,不仅仅是秦老爹,还有罗氏,以及她自己,心尖尖上,其实都有一个无底的深渊。
这个深渊,叫做乡愁。
但与此同时,让椒意识到语言之匮乏,无法形容个中滋味的是,她好似早就已经朦朦胧胧的意识到,这些年来,她做为椒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可前世的种种记忆,似乎越发模糊了。
会不会有一天,那些曾经让她念念不忘的记忆就这样变成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椒不知道。
但她能够感觉的到,她心尖尖上的这个无底深渊,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悄然愈合了。似乎已经深可见底,再度扔下巨石的辰光,已经能够听得到回响了。
曾经镌刻在骨子里的伤感与愁绪,不再如狂涛漫卷般奔涌在心头,无声无息之间,已经被蒸腾成了丝丝缕缕的薄雾,氤氲在天地之间。
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
这是一直一来,椒潜意识里用来安慰自己的一句话,借以慰藉心中再也无法见到故乡的恐惧。
可现在重新想来,椒不由在想,故乡,或许是一个双重的概念。
一边是地理标示,另一边是心理皈依。
地理的标示,这自是唯一的,不可更易的。但心理上的皈依,或许不一样,或许会随着每一个个体的成长,不断的丰富,甚至于迁移。
起码椒审视自己之后,是这样认为的。
而这个最根本的原因,或许就在于一个“境”字儿。
每一个心境,或许都可能造就一个精神故乡。
当椒由衷地因为一个人、一件事儿、一个瞬间爱上这方水土的时候,她的心里,似乎已经多了一个故乡了。
古人常说,“人生如寄”。
人生短短百年光阴,不过是暂时寄寓于人世间而已。
这个说法,并不稀奇。
道家经典中,也常会以“旅归”来指人的生命,比喻生是暂时的,而道却是永恒的,就像家一般。
天地万物,不过是一气之转变,气聚而生,气散而死。
人的生命亦是如此,终将要归于虚无、永恒、未知。
所以,天地间的故乡他乡,抑或都不过是人们暂时的故乡,永恒的他乡。
我们或许并不需要执着于他乡故乡的亲疏远近。
他乡故乡皆不远,外境吾境两从容。
只不过,椒虽然能够想明白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道理,可仍在红尘堆中打滚的她,却做不到这样的豁达坦然,她更希望的还是外境吾境两团圆。
如果有的选,谁愿意用苦难模式来打通关。
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所有人的每一步都是大道坦途,她希望每个人的每一天都万事如意。
故乡,她自己应当是回不去了的,自然希望秦老爹同罗氏能够不留遗憾,能够一偿夙愿。
椒千头万绪,秦连豹的内心亦是久久不能平静的。
夫孝,德之本也。
秦连豹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也算做到了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确实有将爹娘放在心上。
可听得罗的氏一席话,他这才知道自己做的还远远不够,或者说他的孝道,还是流于表面了。
他还是不够了解父母心中的苦衷、惆怅。
乡愁,这不仅仅是立族立祠,香火祭祀不断,就能够挥去的。
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的就蹦出了一首古诗来。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还记得他头一遭读到这首古诗的辰光,简直如获至宝。因为他虽然并不理解乡愁,却是透过这首诗,他才真正理解到文章天成、妙手偶得到底是甚的意思。
之后的这些年来,因着爱不释手的缘故,他翻来覆去的已经读过不下百遍了,每一遍都有新的感悟。
也曾不止一次的用自己的感悟去引导小字辈们,希望他们能够明白,语言声韵,只要发自肺腑,即便朴实无华,毫不雕琢,也能在不知不觉之中,将人带入诗的意境。
也常拿这首诗做范例,指点他们去模仿、创作、领悟诗境。
可一直以来,他翻来覆去所说的,不过是就全诗来看,一二句虽属平平,可三四句却似峰回路转,别有境界之类的话儿。
告诉他们三四两句的妙处在于背面敷粉,了无痕迹。虽写哀情,却借欢悦场面来表现。虽为写己,却从儿童一面翻出。而且所写儿童问话的场面又极富生活情趣,即使看客无不为诗人久客伤老之情所感染,也不能不被这一饶有趣味的生活场景所打动
他都不知道,到底是从甚的时候起,他已经在这首浑然天成的感怀诗中注入了功利的色彩。
也是直到当下才真正体会到,三四两句,有问无答处的悄然作结,弦外之音却如空谷传响,是何等的哀婉备至、久久不绝
当下整个人就陷在了这样的情绪里,低回沉思,就好似忽的置身在了波光粼粼的镜湖旁,人事日非,无疑越发感伤。
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椒左瞅瞅右瞅瞅,看着好像忽的变了个人似的秦连豹,自然不解。
可到底已经不是小辰光了,她也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就算她好意思,秦连豹同罗氏也不会给她听壁角的机会的。
自然也就没法儿知道,之后秦连豹同罗氏又窃窃私语了些甚的。她只知道,转天过来,罗氏眼睛有些浮肿。既像睡眠不足的样子,又像狠狠哭过一场的模样。
不过眉宇间,却是说不出的柔和温暖。
椒脚步一顿,随后又蹦跳到罗氏身边,但已决定不去追问,只当没瞧见。
而之后的几天里,秦连豹兄弟几个总是凑在一起商量着甚的。只当秦连豹带着六哥离家前往新安府前夕,似乎还没有商量出个所以然来。
椒只能暗暗祷告。
却没想到,不过几天光景,秦连豹同六哥估摸着还未下船,李蹊那忽的就有好消息传来了。
前脚李巡检派了人来报喜,后脚茴香又坐了马车过来,告诉阖家,李蹊点了利州守备,不日就要上任,李太太让她跟着李蹊一道去上任。
阖家自是又惊又喜,不过,椒的第一反应却是利州在哪里?
跳着脚问了茴香这才知道,利州远在川蜀。
椒有些傻眼:“怎的那样远?”
不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椒恍惚记得西南川蜀之地多少数民族,只是不知道如今有没有改土归流,实行的还是不是土司制度,她可记得,那地方可不少公开武装叛乱的事件,而李蹊又是武官。
虽然秦连豹早就给他们普及过来,所谓守备,其实就是管理军队总务、军饷,以及军粮的正五品官员。
茴香却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了,告诉椒以及众人:“虽说山高水远,蜀道难行,且治下多夷民,却绝不是甚的凋敝没落的穷山恶水,没有开化的地方。不但工商发达,而且遍地书院,可谓物华天宝,倒是个好去处。”
不过茴香也只是听得李太太这么匆匆一说罢了,至多就再不清楚了,而且眼下还真没工夫去思量这些的。
如今这世道,虽说交通不便,朝廷却规定了官员到任的期限。
都以京城为中心,又分为有交通的地方,譬如到顺天十日、直隶十五日、龙江三十日。至于没有交通的地方,这其中就有川蜀,以六十日为限。
而且外放官员,时限五日之内领取委任状,拖延过半月不向朝廷辞别出城者,必将严办。若有在京逗留,抑或出了城又潜入城内,抑或绕道回家的,再有借债置办衣物、娶妻买妾的,降级使用。迟到一年以上到任者,直接革职为民。
而朝廷这样规定的用意,强调不许逗留,尤其不得举债。这是因为当今世道,官员的俸禄并不算高。而官员上任以及调动,都是需要自掏路费的,朝廷可没有车马费给你。
那些个下级官员,出不起路费的,并不在少数。外放京官逗留京城拖延不走,开销必然很大,势必就要举借印子钱。
甚至于有的都不用自个儿开口,就有专放印子钱,甚至于别有居心的人苍蝇叮肉似的,循着腥味找到你,主动要把银子塞到你手里。
到时候官员上任,债主跟到他上任的地方,天天逼着还债的例子可不是没有的。哪怕你再威风的官员,这辰光在债主面前,也成了“孙子”了。
而为了还债,没有法子,官员又势必要搜刮民财,就要贪赃枉法。
正因为此,为了防止外放的官员贪腐,朝廷才做出了以上看起来不近人情的禁止性规定。
至于不许外任的官员绕道回家,也是担心他们跟家乡的“父母官”串通一气,干出违法乱纪的事体来。
这样的制度,对官员来说,也许苛刻,却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因着以上种种,所以李蹊在领取凭证之后,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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