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已是看到了罗汉床矮几上的残茶,端了就要走:“阿婆,我给您换盏新茶去。”还关切道:“您饿不饿?要不要先添些吃食垫一垫,午席还得有会子呢!”
倒是真个应了秦老娘的那句话,像模像样的在照应俞阿婆了。不但沏了新茶过来,还端了一攒盒的各色果品茶食过来放在矮几中央。
又捻了个核桃,拿小榔头熟练地轻轻一砸,外壳就裂成了两半,一掰一吹,就剥出了个相对完整的核桃仁来。香叶拿手帕子托了,双手递到俞阿婆面前,眉眼弯弯地道:“阿婆吃桃仁儿。”
“哎呦,我们香叶可真乖!”俞阿婆笑着接过核桃仁。
香叶有些难为情,又有些高兴,红着小脸继续埋头砸核桃。
也不知道是吃了半盅热茶,以及两个喷香的核桃缓了口气的缘故,还是有这两个贴心贴肉的心肝头陪在身边的缘故,俞阿婆渐渐缓过气儿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同花椒香叶说着闲话儿,精神头也越来越好。
花椒看在眼里,就略略松了一口气。
俞阿婆的目光却渐渐被香叶的动作所吸引。
也就这么会子的工夫,香叶已经砸完了一大捧核桃,又在剥松子了,胖嘟嘟的手指头说不出的灵巧。
俞阿婆就将手里的核桃仁举到远处,端详了半晌,才问香叶:“咱们香叶怎的这样好的本事儿?开起核桃仁来又快又齐整。”说着又身子后倾,看了看桌上的松子瓤同攒盒里头的松子:“还有这松子,怎的开的这样容易?”
香叶就抿了小嘴笑了起来,告诉俞阿婆:“阿婆,因为我们家的核桃同松子儿都是自家做的呀!”随后就晃了晃手里的松子:“就像这松子,冷水浸泡后蒸熟,捞出风干后再下锅干炒,松子自个儿就会开口了,剥起来自然就容易了。”又指了指俞阿婆同花椒面前的核桃仁:“还有这核桃,也是一样的道理,浸泡后蒸熟,轻轻一砸就能打开啦!”
俞阿婆恍然大悟,却笑了起来。
心下明白,会在吃食上头这么花工夫的,必是秦老娘无疑的。
就笑道:“你们祖母可真聪明,也是个有心的。”又摸了摸香叶的小脑袋:“我们家香叶也聪明。”
花椒却是嘻嘻笑道:“阿婆,这回您可说错啦!这样冷热交替叫核桃松子的干果开壳儿的法子,可都是四姐的主意呢!”
香叶就略有些羞怯地摆手道:“不是,是我同椒椒两个人的主意。”
说着眼见俞阿婆望过来,就把她“小辰光”怎的吃不上桃仁松瓤的事儿解释给她听:“……我力气太小啦,使榔头砸不开核桃,用门板夹过又太碎,好伤脑筋的!椒椒就说,咱们吃白煮蛋的时候,祖母都会把蛋放在冷水碗里过一遍,那样很容易就能剥开了。核桃同鸡蛋都有壳,说不得就是一样的道理呢?我们这样想着就开始做试验,最后试出了现在的方法,开壳的效果是最好的……”
听着香叶的童言童语,想到前事,花椒就笑了起来。
正如香叶所说的这般,因着香叶总是为干果开壳所困扰,每每只能求助于人的缘故,花椒这才开始考虑这桩事儿。
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热胀冷缩的原理,就给她举了白煮蛋当例子。
然后小丫头听说后就把这桩事儿当成了个大实验进行了起来,像模像样的试了好多回,才研究出了现在的这么一个时间基准来。
而俞阿婆却有些愣神。
并没有将这桩事儿当做孩子们的游戏之作,而是以小见大,从中看出了无比的智慧来。
她吃了一辈子的核桃同松子,可却从来没有因为食用上的不方便,就来花工夫想办法将困难的事情永久的简单化。
忽的意识到,同秦家的这串儿小字辈相比,自家的孩子,不管是方庆还是小麦,恐怕还不是差了一星半点的。
自是有些丧气的,又有些不甘心。
不知怎的,又忽的想起了秦老娘的那句话儿来。
想都没想就问花椒:“椒椒,你知道甚的叫被迫谋生吗?为甚的说是被迫呢?”
香叶一摸两只脚,并不明白俞阿婆说的是甚的,忽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在俞阿婆同花椒之间来回的转。
花椒却是心中一凛的。
随后抿了抿唇,就探身拿了一个核桃仁,摆在了面前的矮几上。
“我知道呀!”花椒就指了指面前的核桃仁,告诉俞阿婆道:“被迫的意思就是,我眼前只看得到核桃仁,那我自然就只能吃核桃仁。”说着又取了一枚松子瓤摆在核桃仁旁边,继续道:“即便我后来知道原来还有松子瓤,可我却不能吃。”还指了指八角攒盒:“而这些个寸金糖、四两雪糕甚的,我就更不能吃,也吃不上了。”说到最后还尤其加了一句:“而且还只能看着别人吃。”
香叶仍是听不懂,却把八角攒盒往花椒那厢推了推,悄声同她道:“椒椒想吃甚的?少吃两块不碍的,我们都在长身体呢!”
花椒忍俊不禁,乐了起来,俞阿婆却若有所思。
花椒安抚了香叶两句,看着就继续同俞阿婆道:“我大哥说了,一棵小树长一年,基本只能当柴烧……长到二十年,方能做梁……”
把之前大堂哥在家书里告诉她的话儿又转述给俞阿婆听,还道:“也就是说,一个人,不念书不练武不长知识,那就只能在家种地了。”又伸手比划了一下给她看:“而长了这么多知识本领,说不定还能去铺子里当个学徒学个手艺的,就可以走得离家远一些,再见更多的风土人情,长更多的见识。待再长到更多的知识本领,说不得就能下场文举武举,考个秀才举人了,就能走得再离家远一些了,长更多更多的见识了……”
花椒不晓得俞阿婆能不能听明白自己的这番话,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又继续道:“就是说,长更多的知识见识,有了更大的本领,我们就能有选择的权利了,就不必非得吃核桃了。不是说这世上一共有三百六十行吗?选择可就多了去了!”
俞阿婆听着就沉默了下来,摸着花椒的小脑袋,慢慢微阖上眼睛,端坐在那里,不停地捻着手里头的一串十八子的佛珠,就如老僧入定一般。
花椒看着,心里头就有些着急了起来。
她似乎没有把自己的意思完整的表述出来,其实她想说的,是曾经见过的一句话。
选择的意义,其实在于工作本身如果在你心中有意义的话,你就会有成就感。当你的工作能给予你空间时间,不剥夺你的生活,你就能有尊严。成就感和尊严,能带来快乐。
而花椒一直以来不变的追求,其实就是希望她的家人,身边的人,有能够自主选择生活的权利。
时至今日,身边的哥哥姐姐们,泰半都已经自我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出路和方向。
她自然希望身边能有更多的人,哪怕前路艰难曲折,哪怕需要披荆斩棘,都能依然感受到由衷的快乐。
第四百一十九章 心平()
花椒并不知道俞阿婆,还有方良许氏,究竟会作何选择。
她只知道,俞阿婆在捻着一串儿十八子的佛珠,阖眼静坐片刻后,也就是她托腮认出三颗菩提子的工夫。
也不知道是菩萨保佑俞阿婆终于想通了的缘故,抑或还有旁的,老人家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
待到吉时将至,她们娘叁往前头坐席的时候,俞阿婆已是神色如常了。
好似甚的都不曾发生过似的,一如往日做派的插科打诨,逗人发笑。
与一张桌子上同坐的杜老娘、老舅婆,还有袁婶子一众女客可是投契,真是说不完的话儿,一个人就让气氛骤然热闹了三分。
只待日昳时分,席终人散的辰光,趁着秦家阖家忙着送客的工夫,俞阿婆趁人不备,径直找到了已有三四分醉意,正痴痴坐在那里的方良。
娘俩一前一后找了个僻静的所在,窃窃私语,说了一长篇的话儿。
随后俞阿婆就长吁了一口气,在当地站了会儿,就找秦老娘说体己话儿去了。
而一惊之下,倏地酒醒的方良,在俞阿婆离开后,仍在当地愣怔了片刻,又倏地倒抽口凉气,方才抹了一把脸,脚底生风似的,一溜烟地跑去找到秦连豹,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陪他送客。
好不容易待到秦连豹这个正主,三送五送的方才送走了一众李家的新亲,以及自家的几家至亲后,方良当即一把拽了秦连豹,郎舅两个找了个空屋子详谈去。
把这一切通通看在了严厉的花椒没有跟过去,而是跟着莳萝打头的一众兴兜兜的小姐姐们回了自家,又直往茴香屋里奔,赏看李家送来的小定礼品。
其实就是赤金镶百宝的成套的头面首饰,包括分心、挑心、花钿、顶簪、掩鬓、虫草簪、花头簪、啄针、小插、珠子箍、耳坠耳环、颈圈、镯子、戒指……大大小小一应俱全,金光灿灿总有二十来件儿。
还有大红大绿的缂丝织锦的整匹的衣料,如意牡丹、宜男百花、庆丰年锦、莲池鸳鸯……一应时兴的迹象纹样,亦是应有尽有的。
而且俱都织作精细,显金面广,富丽之中又显出三分豪放来。
尤其所有的头面首饰,还都被摆在了簇新的红漆金边的抬盒中。
触目所及,金光一片,耀眼夺目,就算在室内,也忽闪忽闪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恨不得晃出大伙儿的眼泪水来。
秦家一众小姐妹还则罢了,家里头如今穿的戴的都不曾短了她们的,何况方才上半晌开箱的时候,就已经晃过一遭眼睛了,这会子看过夸过之后,也就放下了。
丁香就颠颠儿地跑过来挤在了茴香身边,叽叽喳喳地同她说起了李蹊来:“二姐,你是没见,没想到咱们家二姐夫皮子虽然生的黑,倒还衬得起红色,竟没叫人觉得有多滑稽……”
说的天不亮就起来上妆,一直干坐到这会子几乎都没挪脚的茴香根本抬不起头来。
“这是说的甚的话儿!”莳萝看着茴香通红的耳朵,哭笑不得地嗔怪丁香道。
丁香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还笑嘻嘻地朝她做了个鬼脸,继续瞧着茴香偷着乐。
莳萝又好气又好笑。
多大的姑娘了,怎的还跟没长大的小娃娃似的,还做这种怪模样,花椒都没这么淘。
哪里知道丁香仍旧“死性不改”,笑过一回,又继续趴在茴香肩上附耳告诉她:“二姐,我觉得二姐夫比起九月里家里头摆流水宴的时候,好像又长高了些。”却是担心的:“二姐夫可不能再长个子了,否则二姐不抬头的话,可不是连着二姐夫的下巴都瞧不见了么!”
这就更不像话,可该打嘴了。
莳萝就瞪了眼睛,习惯性地拎起胳膊,同丁香比了比巴掌。
丁香也瞪圆了眼睛,这分明是平日里小外甥猫儿淘气时,莳萝恐吓他的招。一瞧不对头,“嗖”地就咯咯笑着跑到了舒妍舒妙小姐妹两个身边。
舒妍舒妙那厢一众小丫头却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厢的动静的,甚至于就连这会子丁香这么跑过来,都没能觉察到。
一双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小眼睛,就跟长在了红漆金边的抬盒上似的,屏气凝神,一时鸦雀无声。
只不过丁香既是跑过来了,自是想静都静不下来的。
没一会的工夫,一串儿小丫头就叽叽喳喳说开了锅了。
有几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这料桃红色宜男百花的锦缎崇塘也有卖,不过得十二两银子一匹呢,据说是江南织造明年才出的最新式的样子,满崇塘一共也找不出几匹的……”
还有在问丁香的:“丁香姐,这些个首饰都该怎的用呢?是要全都插戴在头上吗?那不是将满头头发都包裹的一丝不露了?”
丁香就道:“当然不必了,都插戴上了,还怎的干活呢!”说着就指了指抬盒里的分心、挑心、花钿,还有掩鬓、顶簪各一对,告诉她们听:“这六件首饰就跟咱们的出客衣似的,出门做客的时候都得插戴。旁的啄针、簪子、小插的小件,想戴就戴,不戴也成……说是一套,其实不过是纹样一致罢了。就像这一套,就是满池娇的题材。不管大件的还是小件的,主题一致,错落有致,分开来件件精微,合起来又前后呼应华美富丽……”
莳萝看着丁香这会子面对小姑娘家衷爱的首饰侃侃而谈的模样,再想到她方才拔腿就跑,同自家小小子一模一样的赖皮模样,不禁半晌无语。
待回过神来,却是哭笑不得的。
又看了眼正凑在丁香身边的舒妍同舒妙,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语气里都是掩都掩不住的艳羡,就笑了笑,顺势在丁香方才挤出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欣慰地拍了拍茴香的手背。
她虽然已经出了门子了,如今还有孩子牵绊着。可娘家就是娘家,人虽离了家,可心却始终不曾剥离开。
或者这样来说,一辈子都不可能剥离开来的。
如今娘家的日子红红火火,一年一个台阶的,按理来说,除了祖父祖母的身体,自是没甚可挂心的。
可这一众弟弟妹妹的的婚事,却是叫她打心里放心不下的。
尤其随着孩子的出生,她同舒秉根的感情又不仅仅只是如胶似漆这样简单了,虽然有时候她都说不清那是甚的感觉的,却也确实又体会出了一些新的夫妻相处的感悟来,自是希望弟弟妹妹们也都能找到心上人的。
不管是妹妹也好,弟弟也罢,俱是一样的。
只是他们家的兄弟姐妹,甚至于秦连凤,怎的说呢,好似俱是福气走在后头的。
按着命数说起来,这自是再好不过的。
只是唯有一则,议亲上头,不免个个艰难。
就譬如这会子同在议亲年纪的大堂哥同茴香好了,大堂哥索性从不曾议过婚,往往媒人那厢刚一开口,就因着各种各样的不合适被家里头婉言拒绝了,都未能走到访亲这一步。而茴香这厢,却是经了不少的无妄之灾的。
只能说,缘分还没到,月老的红绳还不曾派上用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