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很年轻。
许广陵看到的一对年轻人的影像比较模糊,但不模糊的是,那种幸福的味道。
当年的幸福,一直延绵至今。
延绵到跨越了生死。
或许,也不是延绵,而是当一个人死亡之后,他的意识中那些生前最为浓烈的片断,如同封藏了几十年然后终于开了封的酒。
一切轻浮和燥切都不在。
独有醇厚,从中散发出来。
许广陵读取和感受着这样一份特殊的记忆。
其实亡者的一生很简单,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乡民,而且是这样一个极僻野的地方,他的一生也没外出闯荡过,一生中,最基本的活动场所,也就是这个小镇,以及外头几十里地的一个较大的镇子,还有那里的寺庙。
以及,放羊。
少年,中年,老年,都就这样地过来了。
没有浩瀚,没有广博,没有激烈,也没有玄奇,一切都那么平平淡淡,简简单单。
但就在这份平淡和简单面前,许广陵少有地沉凝。
或许,让他沉凝的,不是这份平淡和简单本身,而是生和死之间的界限?
这样说其实也不太对。
一时间,无以言述。
“这意识碎片,后续会怎样变化?”静静地站立着,良久之后,许广陵这般问道。
“散逸”。
鉴天镜的这回答并不出乎许广陵的意料或者说判断,但紧接着,鉴天镜又补充了一句,“如果附近有新生儿,一定的机率,这碎片的碎片,其中的一些,会被新生儿吸取”。
许广陵又震惊了。
“这……”
他甚至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如果是一个大学者的意识碎片被一个新生儿吸取?”
问着这话,许广陵意识中此刻泛起的,是清朝袁枚《随园诗话》里的一句话。
“书到今生读已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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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0章 三生石上旧时痕()
“余幼时,家中无书,借得《文选》,见《长门赋》一篇,恍如读过,《离骚》亦然。”
清朝大才子袁枚在诗话中这般说道。
而这其中牵涉的,还有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黄庭坚,北宋时期和苏东坡师友相从的一个人物。
说是其任知州时某天午睡,梦中,梦见自己走出了衙门,来到一个乡村,见一老婆婆设香案祈祷,案上摆着一碗芹菜面,黄庭坚端起来就吃。
醒来,嘴里犹有芹菜的香味。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梦,虽然奇怪,但也仅此而已。
然而第二天黄庭坚再次做了同样的梦!
惊异之下,醒后,黄庭坚循着梦中的路径,然后真的来到了一个乡村,见到了梦中的那个老婆婆,问询之下,得知昨天是其女儿的忌日,再问之下,其忌日,即黄庭坚生日,而且是同年。
如果事止于此,还可以说只是一个巧合。
但接下来的事情向更离奇化发展,这姑娘生前酷爱读书,留下了一个藏书的大书柜,柜子是锁的,老婆婆也不知钥匙在哪里,但是黄庭坚如游故地,找到了钥匙,打开了书柜。
书柜里有很多手稿,而手稿的内容,黄庭坚很熟悉,他一路进学修业,很多的书稿,和这里的一字不差!
……
这个故事真伪莫辨,但从野史逸闻中各种记载往往自相矛盾来看,其极大的可能是伪,就和苏东坡妹妹苏小妹的故事一样。——实无其人,实无其事。
许广陵意识中此时泛起这段逸闻,想的,也不是它的真或假。
而是从古至今,记载或传闻中的各种点滴与片断。
从孔夫子所言的“生而知之”开始,到各种少年神童的“才如天授”,比如同为宋朝的方仲永就是一例。
和黄庭坚的故事疑为编造来看,这个是确切的事实记载,出自王安石的《伤仲永》,当然,王安石也有编造或受骗的可能。——但这个可能不大。
“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
世隶耕。
未尝识书具。
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
这三个描述加在一起,非常简洁却又非常具体地展示了,什么叫“才如天授”。
不是聪明。
不是学来的。
而就是——
生而知之!
简单来说,有的人生来,意识是从一张白纸开始,而有的人生来,却直接自带了一箩筐的东西,一旦某种条件吻合,那箩筐里的东西就会被触发。
之前,许广陵以为这样的事实和伊藤姐妹的情况有关,即天生异禀,顶窍和普通人不一样。
而现在,鉴天镜的所言,展示了另外的一个可能。
许广陵在镇外静静地站立了好久,一直等到那个房间里的那丝丝缕缕白雾如烟般缓缓扩散,从房间里来到房间外,然后一点点继续扩散,直到彻底地散逸、消失。
这个过程持续了约摸三天之久。
“那些散逸的意识片断,散逸成什么了?最原始的不带有任何信息的微能量?”许广陵忽然想起了这样的问题。
“不”。
“像树的叶子落进泥土里?”想了想之后,许广陵又这般问道。
而这一问,得到了鉴天镜的肯定。
“是”。
每当秋冬来临,树的叶子纷纷掉落,落到地上,并一点点腐烂或者说分解为新的泥土。
但这个泥土,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泥土,它是经过开拓和创造的,有着很多“活性物质”的泥土,这种泥土,其中的很多成分,可以作为直接的原料,被草木所吸收。
思绪转到这里时,许广陵再次地震惊失语,或者也不能说是震惊,而是类似于麻木。
“无数的意识微碎片笼罩在这天地间,所以……是人越多,意识微碎片越多,被新生儿吸收的也就越多……也所以,人类的成长和进化,是一种叠加,在这样的一个基础上,人类的整体意识发育,是处于一种加速度的成长之中?”
“是”。
许广陵默然。
所以,生或死……
生命是不是就如海上的浪花,浪花不断生灭,而波涛永恒。
没有一朵浪花可以永久,新生的,很快就消失,又有重新的新生绽出,但每一朵新生,又都不是完全的新生,而是其中,蕴含着旧的个体的某些元素。
生命,就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递相演绎。
老妇人的念诵,仍然在继续。
这三天,她都没有进食,每天只睡很少的一点时间,然后念诵,然后是在极渴的时候,只少量地喝点水,再继续。
第三天的时候,许广陵目睹了小镇上又一位老人的离世。
应该和这场大雪或者说这寒冷的天气有关,在气候的恶劣下,便有那些一些生命处于边界线可生可死的老者,被拽向了死亡的那一边。
这还是成为大宗师之后,许广陵第一次目睹一个生命的从生到死。
深夜,沉睡之中,就在那个老者走向死亡的那一刻,其本已迟缓、僵滞、稀薄以至于隐隐涣散的生命光环,如同受到什么巨大刺激一般,猛地收缩。
涣散的生命光环刹那收缩,刹那凝聚,刹那地,由黯淡到明亮,甚至可能是其一生中都没有过的明亮。
就如旧时的煤油灯,突地爆了下灯花。
然而,也就在这突地一下爆发之后,明亮转瞬熄灭,彻底地熄灭。
伴随着这爆发和熄灭一起到来的,是亡者身上升腾起的丝丝缕缕白雾,那所谓的灵魂或者说意识碎片。
就如那油灯熄灭之后,有烟开始弥散。
也好像是生命光环破灭得并不彻底,残留下的那部分,化作了这些白雾。
看着遥远处又一个小房间里的那白雾,许广陵的神情肃穆而又庄严。
重新回到百多公里外那个斑驳倾颓的石堆,许广陵看了很久,把那些石块,一块又一块地看过来。
那些石块,有大有小,有新有旧,虽然最新的也有几十又或几百年的历史了。
每一块上面都刻着字迹,其中有的是用正式的工具刻的,字迹深而又清晰,也有的,可能只是当时用木头又或尖石块之类划削的,字迹已经非常模糊,有的已经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点浅浅的烙印。
而那些字迹的内容,有梵文,有藏文,也有汉文,这些字,有的是成段的经文,有的只有短短一句,还有的,只是一个或两个字。
“嘛”。
“哞”。
也有“吽”,还有“貝”、“被”等。
还有好些字的部分残缺了,只遗留下同样有点残缺的“牛”或“口”等。
观看着这些字迹,注视着这些石块,许广陵仿佛透过岁月透过沧桑透过斑驳透过烟尘和湮没,看着一份份不同的心情和寄托。
有的祈生,有的悼死,有的祝福。
也有的,或许只是表达一种单纯的,人对于某种神秘存在的致意。
“我牵着你的手呀”
“你跟着我走呀”
“一走就是一辈子呀”
从野外,许广陵也召来了一个石块,在其中,刻上了这样的字句,然后把这个新的石块,投入在那倾颓的石堆之中。
那个老妇人的丈夫。
其年轻时候,在寺庙里,跟着里面的师傅所学的情诗。
也是其一生中,会的惟一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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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1章 生死,神道()
见识了两位老人的死。
第一位,许广陵只见到了其死后的情景。
第二位,许广陵则是目睹了其从生到死的过程,看到了其生命光环,从黯淡到破灭,然后,在破灭的那一刹,“回光返照”,就如太阳将落未落之际,霞灿漫布西山。
然而这最后的一抹绚烂,也终究要漫漫地散去的,于是就只剩下黑暗。
纯粹的黑暗。
这也是所有生命的最终归宿?
千百年前,信民所堆的“玛尼堆”,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今日,有很多野外的,废弃了,倾颓了,但有更多的在聚居区兴起。
民众们刻印着石块,你一块,我一块,然后成千上万甚至数十百万计的石块堆聚在一起,成为一个汇聚了诸多信仰或者说信念的石堆。
如果不考虑庄重性什么的,单纯从性质上来讲,和许多旅游景点的“许愿树”、“许愿池”、“许愿峰”等等的差不多。
很多青年男女出去旅游,然后把他们彼此的名字写在一起,挂在树上,或者弄一个同心锁什么的,锁在山峰上。
很多很多游客这样做,所以,稍热一点的景点,但凡有这样的设施,其处光景,一般都颇为壮观。
也不纯是青年男女、未婚男女,有三十四十的已婚人士,还有带着孩子的。
而曾经的时候,许广陵还未曾踏上这条路,在各地四处乱逛的时候,便有一次,看到一对满头银发的老年夫妇,看起来很有文化很有修养的样子,也同样把两人的名字学身边的小情侣一般挂在树上,然后相视一笑。
老头笑得像个孩子。
老妇人笑得居然也颇有一丝羞涩。
好像几十年的光景回转,几十年的跌跌绊绊,几十年的经历和世故,几十年的苍老,在那一刻尽皆被抹去了,回到他们当初,可能是第一次相见、第一次牵手的情景?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许愿树也罢,玛尼堆也罢,并不是迷信,对很多人来说也并未上升到信仰。
而是实实在在的“寄托”。
将心中的一些心愿、一些向往,或者单纯的心念,寄托于树,寄托于石。
树也好,石也好,其它的东西也罢,载体并不重要,这些都可以归诸于“自然”,或者说“上天”。
世俗太复杂,但是寄托就可以很单纯。
许多人,昏昏昧昧地活着,或者柴米油盐酱醋茶般一日又一日地过活着,再或者,劳心劳力勾心斗角并不高尚地活着。
诸如此类。
然而这些并不妨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某个时候,许个愿。
哪怕只是出于消遣,出于好玩。
但许愿的时候,其心其念,必然是有别于平时的。
从复杂中提拈出单纯,从平凡中提拈出美好,从卑污中提拈出还未卑污的那些。
那一刻。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可歌可泣。
但于生命本身而言,却着实是值得记上一笔的。
或许,等到他们的生命真正“回光返照”的时候,都可能会着重地想到人生中的那一幕。
在那个倾颓的玛尼堆边,许广陵站立了很久,也沉吟了很久。
或许是刚目睹生死,这一刻,在成为大宗师之后,许广陵第一次系统性地思考着关于生死的问题。
站在许广陵目前的高度来看待生命。
每个新生命的降生,都恍若一个木块被投放在茫茫无边的大海上,然后被海水无时无刻地腐蚀着,直到最后的彻底解体。——而这是必然的。
这木块也可能受到意外而来的撞击,还没等到被腐蚀解体的时候,就已经崩解。
凡有生命必有意识。
但世间绝大多数人的意识都是处于“生活”之中,操劳吃活,操劳生活的负担,操劳名或者利,并没有很多空余的时间、空余的念头去想关于生命本身的问题。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想也无用,想这些,不如去想些实在的事情。
但如果,因为一些原因,意识,被从生活的操劳中解脱出来了呢?
那这个问题,就不可避免地,进驻于意识之中。
然后出于生命的本能,很可能就会想着,这木块,如何才能不被腐蚀呢?
这海上有座山?
木块如果能从这茫茫无边的大海中来到山上,或许就可以不被腐蚀了,虽然,可能还有另外的腐蚀,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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