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秋高气爽时分,已经又到了启程往京城的日子。
因林如海到底要在扬州准备些移交之事,贾母又屡次来信询问——毕竟宝玉也在扬州滞留。
加上那镇虚道长也要北上,林如海到底还是先让人收拾了行装,送了两个女儿和宝玉先行上路。路上的事宜,就托付给了镇虚道长。
虽知道不久之后就能在京城看到父亲,父亲如今的身体状况也相当之好。但想到接下来的事,黛玉还是难免和父亲依依惜别,这才上船。
——这一次,他们再次走了水路。
只是阵仗和上一次相比要大上许多。毕竟林如海说是要离任了,林家又有意将座钟的产业放到京城……且也要开书铺。
故此,不但雇了一艘大商船,黛玉姐妹身边的人也多了不少。
除了已经出嫁,该称“媳妇”了的朱鹭朱鹮还有他们的丈夫及几个下人,黛玉的身边也多了一个特殊而又年轻的“嬷嬷”——容嬷嬷。
说起来,这看着也不过是年近四十的女子自称“容嬷嬷”的时候,青玉还莫名其妙的笑了很久。
不过,哪怕是青玉自己身边新找的丫鬟,这会儿也学会了无视青玉有时候的小小失礼。
“容嬷嬷”自己也没有计较。
她是林如海通过镇虚道长找来的“江湖女子”,一身暗器功夫也曾驰名江湖。但她如今的真实年纪也不过三十出头,看着苍老,实在是江湖漂泊所致。
她原名容华,也曾嫁人生子。不过侠以武犯禁,江湖人士不守律法,私下的厮杀不少,她的丈夫便死于江湖仇杀。
故此她早有心退隐江湖,求个安稳的差事来抚养儿子,可惜除了武艺。她不事稼墙,不通针线女红,更没有诗书满腹,带着儿子,始终难以找到好差事。
林家的这份差事实在是再理想不过——她也听过林如海的官声——不过是二姑娘性子有些奇怪。她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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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启程。姑娘们难免重新适应了一番水上的颠簸之感,虽船上都是自己人,却是黛玉也无心浏览沿岸风景了。
等到晚间。才觉得好了些。
朱鹮此时已经嫁做人妇,便有许多事更无需忌讳。就是在船上,也亲自操持了黛玉的晚餐——说来柳绿也是如此。
桃红留在了扬州,但柳绿却依然跟在青玉身边——她不论长相、“后台”,都不如朱鹮朱鹭两个,嫁的夫家自然也有些不如。但她性子稳重,早有所料,故此也不算失落。且柳绿的手艺不如朱鹮,有时候朱鹮操持的是两个姑娘的晚餐。柳绿也乐得轻松。
朱鹮将晚膳奉到黛玉面前。就笑道,“如今这船上的火势不能和家里的厨房比,但终归是不用姑娘和之前一般,吃饭倒像喝药一般了。”
紫鹃也笑着对雪雁道,“看看这年轻媳妇,初初嫁了。到姑娘面前来拜见时是什么模样?如今行事举止都是另一个样了。”
朱鹮走开,啐她们一口,“有我笑你们的时候。”
紫鹃和雪雁只嘻嘻的笑。
她们还不到为这个害羞的时候。
朱鹮见黛玉不理喧嚣,安静的将晚膳用了,便去收拾碗筷。正要退下。却又到底悬心,问了黛玉一句,“姑娘,这一路上可要小心谨慎么?”
紫鹃和雪雁听了,也忙收敛了嬉笑之色。
她们自然也不会忘记,回扬州时的那个“意外”。虽然“意外”只发生了这么一次,可足以让这些长于大宅之内的丫鬟们也铭记在心!
倒是一边的容华有些奇怪。
她来林家几日,可不管是婚后来拜的朱鹮朱鹭,还是一直在黛玉身边的紫鹃雪雁,都有些担心自家姑娘的行径,担心她行为不大严谨,怕她伤了闺誉。
本还说她们都心有怨言。
但如今看来,她们在另一方面,又极为信任这个小姑娘对事情的判断。
黛玉则对丫鬟们的态度不以为怪,“应该也不用太小心。如今的情形,便是我们出了什么事,也不过带累一个贾家。便是父亲那儿,既然已经要卸了巡盐御史一职,累了他又有何用?便是日后父亲能入阁,想要掌握中枢事务,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不过多留两分神也就罢了。”
虽黛玉所说,几个丫鬟、前丫鬟都有些不懂,但既然黛玉说“应该无事”,她们也就放了一半的心。
但朱鹮还是对容华道,“容嬷嬷,如今姑娘是不要我们守夜了的。姑娘的身边,还请您上点心。”
容华点了点头。
虽她也听不大懂,可看这么年纪小小的黛玉竟能平平淡淡的说起家族、朝廷之事,在诧异的同时,也有点明白林如海的托付了。
这小姑娘……竟是有些什么异常,以至于导致了生命危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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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接下来的几日里,却果然如黛玉所说,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黛玉白日里也会到船面上走走。这次没有墨玉的安排,黛玉虽会带着昭君帽,但和前一次在船上时比起来,无疑要大胆很多。
数次下来,连青玉也觉得有些不对。
和以往相比,现在黛玉似乎不怎么在乎她的名声?和贾府时的坐视相比,如今简直就是自己故意败坏的意思了。
至少,黛玉往船面上去的时候,若是没有屏退闲杂人等,就绝对不会叫上她。
可见黛玉很明白自己做这些事的后果。
——林家虽和贾家不同,却也不能保证下人各个守口如瓶!何况在这艘船上,还有不少只是普通的雇工。
更何况,除了会到舱板上去游荡之外,黛玉也不介意和宝玉等人下下棋之类的。
说来,宝玉的棋艺十分一般,但镇虚道长的棋艺却很不错。连着衍远,也超乎旁人的想象,棋艺甚佳——有一次他被镇虚道长拉着坐到了黛玉的对面和她对弈。这个小道士全程不敢抬头,但棋却是下得相当好,比镇虚道长还强些。
倒是每次靠岸补给,从京城中传来的消息,远不如船上的日子那般平静。
北面到底还是打了起来。据说往南边调转粮草也出了岔子。鞑靼铁蹄南下的传闻简直一日甚于一日。
而在朝中,因为补给上带出的问题,朝中的势力也是彼此攻讦不绝。
据说皇帝的身体更是时好时坏……
可惜的是。黛玉等人不过是依靠邸报获知消息,也不知道京城的消息一路南下,到他们的耳中时已经扭曲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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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东宫一角。
这一日依然没有早朝。东宫晨会结束,顺手从岩杉的手中接过缰绳,张滦略有些心事重重的正要翻身上马。然而,一声亲熟的呼唤从身后响起,“清源,慢行一步。”
张滦轻微而又厌恶的抿了抿唇角。但还是依言住了脚。
身后跟来的,是一个一身着赤的宗室子弟。袍服的色彩张扬如火,配以黑带、黑靴和金色暗纹,又显出了几分庄重华贵之感。
当然,这也是穿着这袍服的人撑起了这样的气质——
忠烈亲王长子向礼荆,眉眼飞扬、唇角带笑却又气度华贵。有望之可亲又难以相近之感。不过,此时追上了张滦的向礼荆哪还留了几分“难以相近”的感觉?
连他的眼中也溢满了笑意,“清源,你今儿可是一句话没说,现在又急匆匆的模样。这是想到哪去?”
张滦瞥他一眼,平淡道,“今儿还用我说话?”
向礼荆“哈”的一声笑,“怎么不用?若是清源你也说一声‘可行’,太孙殿下的心就不知要定下多少来。北方一时半会纠缠不清,这是如今破局的唯一良策。清源你又何必拘泥于那身没穿上身的官袍、职位?”
张滦到底年纪尚小。
虽因之前的功劳,他被破格送进羽林卫做了个千户,还饶了个飞骑尉的勋位,但平日也就跟着训练罢了,并无实责。
他日常出入东宫,往往都不穿官服——如现在。
而他之前在太孙面前其实也是说了话的。那时候他说的就是“非臣职责所在,不敢妄议。”
是以向礼荆才有那样的话。
可惜,张滦并不打算附和。
向礼荆也从下人手上接了一匹上好青色良马的缰绳,忽地斜眼向张滦笑道,“莫非清源你也是因为那个传言?太孙的东宫之内,可不止我们这些臣属为之筹谋呢。”
这次张滦没法不吭声了,依然平淡应道,“太孙殿下自有分寸。”
向礼荆眼睛一眯。
他听出来,张滦应该不像他的表面上那么平静。可在平静下隐藏的到底是什么,他一时间却是说之不清。
不过,终归是因为那件事……
虽说是传言,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事实——在东宫的女眷内,也有人在为太孙出谋划策。而那个人,是贾家那个“宝玉”的亲姐,因那贾宝玉而被封为才人的贾元春。
向礼荆一笑,跳过之前的话题,“那件事便是我们说了话,终究也管不上。不过看太孙如何操作罢了。我叫住清源你可是另有别事——太孙殿下不是说了么?越到此时,就越不能显出慌乱来。我前些时候得了几盆菊花名品,正打算办个赏花宴,到时候还要请清源你多多赏脸。不过,名花也需凡草衬,这样的事,交给下人我不放心。恰我如今一身轻松,倒是打算到如今名声正盛的‘芳园’去走一遭,选些花草。清源你是个有眼光的,若无要事,可能陪我同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各有腹心()
芳园……
张滦心底叹气——虽然明知道是饵,但这个饵,还是咽下去吧。反正还有个张淮在那里等着搅局。
不过,张滦绝没傻到让人误以为自己和向礼荆很亲近的地步。
当下挑眉笑问,“不知道镇国……”
向礼荆忙打断道,“你我何须如此生疏?早说过多少次,直呼我的字也就罢了。”
张滦倒也从善如流,“不知道长松兄的赏菊宴想要办在何处?”
向礼荆道,“若是太孙允许,我倒是想办在芳园。若是太孙不许,少不得另找地方了。今儿我想去芳园,也有查看的意思。”
张滦笑道,“那芳园该是宁荣贾家的产业吧?这也就罢了,怎么不放在王府?我听说,王妃是极喜欢花草的。”
向礼荆脸色略略一僵。
但他还是很快笑道,“母妃虽喜欢花草,却更怕喧嚣。蒋家夫人想着她思念幼子,已经不知几次在母妃面前提起,想送几位姑娘到她面前与她相伴了,她都不应……那些菊花,早给母妃瞧过了。还有两盆是她拿给我做场面的呢。”
张滦心中暗嗤——真不愧是向家的子孙。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都一般高强。
忠烈亲王的性子疏散,但极为信任患难之中贴身服侍的杨氏——也即向礼荆之生母,如今的杨侧妃。
当初忠烈王妃生下幼子,几乎被人所害,以至于不得不将幼子秘密送走……若说她和庶子多么母慈子孝,这开的是什么玩笑?
但他如今已经学会了很多。
学会了怎么去看人家后宅的情形,不会天真的相信和睦的表象。
即使是做不到多么热衷的屈与委蛇,却也不至于全不敷衍。
当下就应了,牵着马和向礼荆一并往外走,又示意岩杉也带马跟上——说来这倒是他的特殊待遇。太孙一直允许他在东宫带上一个道兵。
大约也是怕他在东宫出了意外。
若是那样,张家就真是别无选择了。
走出东宫的路上。或者是因为难得拦到他一次,向礼荆话里话外的试探了好几次他对贾家的态度,张滦至少都不咸不淡的应付了过去。
他的心里也不知道是该唏嘘还是好笑。
他今日里之所以不去附和太孙的打算,一来确实是不想越界捞功,二来则是不喜欢这段时间以来。太孙的权谋之策。
哪里是在担心什么母鸡司晨。后宫干政!
他前生的时候确实是不知道自家大姐有那样的才干。但她是以才干得到太孙的重视这一点,当他知道之后,只有放松和庆幸的分。
——至少。她不是变成了鱼眼睛……
对于这件事,他厌恶的是太孙的态度——一边借重元春的能力,一边又暗中透露元春的作为,引起手下文武对元春的警惕!
是的,那样的传言,张滦早已经肯定,那是太孙自己的放纵。毕竟已经有了前车之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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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东宫之外,向礼荆自然也有护卫跟上。倒是张滦,如今局势复杂。身边的八个道兵却是派出去大半,到了外面,也唯有一个当真沉默如岩的岩杉跟着。
顺天府如今的气氛,就和局势一样的紧张。
朝堂中几度风雨,已是又有好些官位换人,数家仕宦入狱。撇开北方局势。也有时一件小事就能掀起致命浪潮。谁也不知道,下一把屠刀会挥到谁的身上,受此影响,就算是京城中的平民、农户,也未免有些屏气凝神、小心做人。哪怕是原本的繁街闹市。如今的喧嚣声也几乎平息。
张滦和向礼荆一行人一路走去,明明才过晌午,却有些万籁俱寂的错觉。平日里往往能在街上见到的纨绔、浪荡子,俱都不见踪影。反而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四处都是。
向礼荆也不由得苦笑道,“……也不知这乱局要延续到何时。”
张滦沉默了半刻,道,“若太孙殿下所愿能成,想来也不会长久了。”
向礼荆闻言,也沉默了半晌。
张滦看了看向礼荆,心中很是怀疑,他到底是否真想让乱局平息。他前生时,虽不闻外事,却也知道朝中三方相斗,忠烈是一方。
但这辈子,他出身于张家,凭着前生时所知的一星半点事务遣人打探,却无法得出“忠烈有野心”的结论。
但忠烈极为放纵这个儿子是肯定的。
当初,为这个在囚禁中出生的儿子取名为“荆”,忠烈自己的解说是“荆为惩也。”
然而,荆应该还有一个意思才对——
荆,楚木也。
想来皇帝也知道这个意思,故此替他取表字时,特地为他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