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苏夜,便是这个肿瘤的操纵者,早已做好随时恶化的准备。
程灵素之闲淡一如既往,每日侍弄花草毒虫,像读新闻似的,听取下属送来的种种情报,再对之发表评论,以及鞭辟入里的建议。她一生人中,尚未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感情,抑或生死攸关的大变。就连她那个作恶多端的师叔石万嗔,也在昆仑入中原之初,莫名其妙死在路上。
但无嗔大师从未看错人。程灵素无需任何变故,便养成了灵慧通透,无所畏惧的性格。她有时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几乎从不于台上现身,却隐藏着对十二连环坞的巨大影响力。无论对人还是对事,她的看法永远很正确,反应永远很迅速,从不主动惹事,也从不畏惧事情惹到头上。
正因如此,若有某件事令她记挂着,在苏夜一出现时便急匆匆出口,一定相当重要。
苏夜进入分舵花厅时,还在想是否要用“我想死你们啦”做开场语。但她尚未开口,坐在厅中的程灵素已抢先说道:“小侯爷给你……给五湖龙王送来一封亲笔书信。书信由他贴身随从负责传递,看来十分机密。我们均已读过信中内容,若你再不来,只怕就得下帖去请你了。”
苏夜眉梢霍地一跳,问道:“他说了什么?”
程灵素与程英并肩而坐,公孙大娘和陆无双却不在。陆无双性格较为活泼,因公孙大娘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对此地的风土人情并不熟悉,她时常和她一起,在城中逛来逛去,指点各位重要人物的住处,还有各大势力的地盘划分,此时她们恰好离开了分舵,没能碰上苏夜。
剩下两人为人沉静的多,令气氛更为严肃。程英见她发问,连忙打开手边的木匣,从中取出一封信,道:“不如你自己读读看。”
这封信笔法简略,措辞如平常般客气,但信中含义简明扼要,也许过于简明扼要了,竟有些咄咄逼人。方应看知道五湖龙王杀了九幽神君,回京在即,居然马不停蹄地送来指示,告诉她应该于何时,何地,攻击何处,才可顺利见到关七。
他说,五日后子时,开封府三合楼,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势力范围之外,只要她带人砸了这个酒楼,杀了酒楼中的人,在那里静待,过不多时,关七自会出现。
苏夜读完之后,将这张薄笺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查看,发觉并无其他字迹,方才舒了口气,笑道:“小侯爷真体贴我,我正想要你们主动与他联系,商量引关七现身的法子,他就主动送信给我,生怕我事情办的不够顺利。”
程灵素淡淡道:“咱们这位方小侯么,从来聪明过人。他也许曾经认为,十二连环坞突然插手连云寨之事,是为了拖延与迷天盟的正面冲突。”
苏夜笑道:“我又没得拖延症,为啥要拖延?”
程英将信接到手中,重新封入木匣,接话道:“苏姐姐,我接待小侯爷足有四五次之多,对他的为人也算略有了解。他这么做,与他平时的行事理念相比,未免有点急切。我猜想,他是听说了五湖龙王杀死九幽神君的消息,感到相当意外,才急于亲眼见识你和迷天盟的冲突结果。”
苏夜颔首,终于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盯着自己裙角的褶皱,把它想象成方应看的脸,然后轻轻一拂,让它自然垂落,方道:“我也这么想。与此同时,我可以确定之前一直不敢确定的另外一件事。”
程灵素问道:“关七始终在小侯爷的控制下?”
苏夜缓缓道:“是。从方应看流露意愿起,我一直尽力搜集与关七有关的情报。他与六分半堂雷损,风雨楼老楼主苏遮幕是同一时代的人,所以问谁都不如问我师兄来的方便。只是,关七疯癫隐退之后,别人很难见到他,也就渐渐忘记了他的存在。我只知道,关七无理由信任五圣主、六圣主,迫害过去跟着他的老兄弟,造成迷天盟一蹶不振。如今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均要通过这两人。”
程英跟着她蹙了蹙眉,以更柔缓的速度道:“如今我们也可确定,五、六圣主便是小侯爷的人。他应该布局已久,不知想用关七做什么,然后发觉自己难以控制一个狂人,便想要他的命。由此可见,他当真很忌惮关七的武功。”
事情确实已明摆着的了,方应看寄来这封信,就代表他不介意五湖龙王知晓他的布置。等关七死去,五、六圣主两人也不再有用,让她知道又何妨?也就是说,她带人去三合楼走一趟,无非只是掩人耳目的布置。
同时,她又听苏梦枕亲口承认,大圣主、二圣主已投入金风细雨楼。那么剩下的三、四两位圣主既不投靠苏梦枕,又不在意方小侯,那么说他们是雷损的人,她也绝不会反对。
她输了倒罢,一了百了,如果胜了,余下的事可有意思的很。
苏夜想到这里,微微笑道:“并不仅限于此。他想杀关七,又不肯去杀,卖我一个顺水人情,让我有机会在京师占据地盘,否则无论对抗金风细雨楼,还是攫夺六分半堂,都是更棘手的情况。借此机会,他又有可能确定我的身份武功。我若不幸战死,也没关系……我死了,你们怎会是他的对手啊。”
她说着说着,突然拍了拍手,赞叹般地道:“瞧,无论双方是输是赢,他都是赢家,便宜占尽,我还得对他感激涕零,承认欠他一个人情。我刚才去见了刘大人一面,那也是只见多识广的老狐狸,可他还远远比不上那只姓方的小狐狸呢。”
程灵素冷冷道:“这是你自己寻来的盟友,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苏夜却摇了摇头,微笑道:“师姐,你错解了我的意思,也不明白我的心情。迄今为止,小侯爷并未做出任何实质危害十二连环坞的事情,只是在双赢的同时,尽可能地加上对他有利的条件,可以称作人之常情。不管怎么说,我想做什么,他不仅敢,而且能帮我做到,作为盟友,我不该要求更多。”
她一顿,忽地掩口一笑,仿佛想到了极其好笑的可能,“你们想想,倘若我挑中的盟友不是神通侯,而是诸葛神侯,眼下又是怎样的局面?神通侯不过有点自己的小心思,企图在与我交涉的过程中,逐步蚕食十二连环坞。神侯嘛,哼哼,恐怕他第一个反对五湖龙王进京,将京城搅的动荡不定。”
程灵素习惯了她利益至上的思维方式,也不意外,随意问道:“虽说不关我事,但我仍想知道,如果有一天,小侯爷看待你如同看待关七,你又要怎么办?”
苏夜笑道:“难道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个可能?我一向能不树敌就不树敌,将实情告知师兄后,可能仍会将两个身份剥离,以免令方应看心生警惕,觉得我威胁到他的势力。”
程英奇道:“他的势力?他还算不上有桥集团的首脑,莫非你想说方歌吟昔年收的门人弟子?”
她一提有桥集团,忽然之间,苏夜又想起了那个面如蟹壳,白发如银的老太监,冷声道:“等着瞧吧,假使我真能击败关七,将迷天盟连根拔除,他不找我商议暗算米有桥之事,才叫奇怪呢。而到那个时候,我也不会拒绝,因为我同样收买不了米有桥,只好很抱歉地杀了他。”
程灵素道:“愁红已说过米苍穹的容貌气度,据你们所言,他的确是深宫大内的一位奇人。不知以他的武功,如何甘心在皇帝身旁做个大内总管,难道……难道皇室对他有恩,他必须报恩?”
不仅是她,苏夜有时也好奇这事,但米苍穹来历非常神秘,一身武功也不知从何处学得,实在难以窥破其中内情。
她摇头不语,用沉默回答程灵素的问题。程英却叹了口气,道:“暂且不提那位米公公罢,反正我们没和他打交道。我还得给神通侯寄出回信。你来说,我来写,以及……只剩五天时间,够不够我们做好准备,攻下迷天盟?”
苏夜道:“足够了,京城不是江南。我们人手不多,根本不需要更多时间调配。何况,迷天盟名存实亡,对京城风云已无太多影响力,只因关七余威尚在,才没有人肯作先锋去招惹他们。我只要击败了他,迷天盟最后一点基业自然土崩瓦解,我若输了……到那时候再说吧。”
她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不觉得自己会输,更不觉得一定能赢,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她的心思向来很奇妙,或者因为前世现代社会的影响,和绝大部分高手都不尽相同。
她既不刻意寻求一败,也不特别看重胜利。在她真正的想法里,胜与败都只是不同的结局,需要以不同的方法应对。如果应对不了,那就一死了之。她说“那时候再说吧”,绝非敷衍,因为她就是那样想的。
她之所以珍惜自己的命,是因为它牵扯到他人的喜怒哀乐,因为她有必要对他人负责。
程灵素听出她的意思,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似乎不赞同她的人生态度。程英已研了几下墨,铺纸提笔,在封皮上端端正正写下对方应看的称呼。
苏夜站起身,凝视着那个盛装重要书信的木匣。她的目光依旧清澄平静,仿若两潭永远不会沾染污秽的清水,但水中隐隐反射着刀锋般的寒光,又让人觉得冰冷强硬。
她们与她一向亲近,但每次看到这种目光,也会不由自主觉得她变了个人。
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方道:“算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告诉他,五日后半夜子时,五湖龙王依约而至,希望他莫要爽约。”
第一百二十八章()
苏夜从不担心消息泄露,引来苏梦枕或雷损。她想独立解决迷天盟,方应看也这么想。两人简直一拍即合,隔空携手合作,所以事情肯定会进行的极其顺利。
方应看自会解决情报问题,命令五圣主、六圣主秘密行事,将关七悄悄带出来,绝不惊动其他首脑。别的势力参与此事,只会让事态复杂化。
迷天盟中,除了七圣主关七关木旦,剩下六位圣主均用黑布蒙面,黑袍裹身,为人行事神秘莫测,活脱脱六只五湖龙王。他没说那两位圣主是何等人物,苏夜也无意询问。毫无疑问,方应看把关七托付给他们,变相认同了他们的可靠。既然他们是他的亲信,她自然不会多事打听。
相反,她对关七的兴趣一日比一日浓烈。她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同时引发苏梦枕、雷损、方应看三者的忌惮,宁可容忍迷天盟幽灵般地存在着,也不肯碰他一碰。由于好奇心驱使,她并未追问他的容貌长相,打算把它当作一个小小的惊喜,留到最后一刻揭幕。
但她也不可能就此放下戒心,将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寄托于方应看。她觉得自己的疑心浓重到了受害妄想症的地步,经常考虑方应看勾结雷损,将她坑死在三合楼的问题。
还好她很快就想通了,倘若方应看真有此意,估计更愿意选择荒郊野岭,月黑无人之处,不会选择客来客往,人声鼎沸的三合楼。
更大的可能是,她驾临三合楼,随便打砸几下,自会有人报给诸位圣主。关七能不能抢在任何人之前赶到,就得瞧方应看的了。
不知是不是英雄所见略同,不少出色人物对月色有着很奇怪的要求。叶孤城约战西门吹雪时,本能地定在月圆之夜,仿佛头上悬着个大银盘子,可以帮他把剑法发挥到十二分。方应看亲口所定的“五日之后”,正是当月月底,天幕深蓝,残月如银钩,往天上看一眼,会觉得心思被这枚细细的蛾眉月勾的发痒。
残月自有撩人之处,但五湖龙王的脸色却和阴云一样阴沉,因为她发现,残月马上要断了气,被黑海一般的阴云吞没,直到明日太阳升起,都不可能再次露出面貌。
时近子时,尚是月色晦暗,冥冥漠漠,等到更夫打响子时更鼓,月色如晦已变作风雨如晦。天上没有风,只有雨。天穹电闪雷鸣,每当金蛇蜿蜒,震耳欲聋的焦雷声便接踵而来,震的人心惊肉跳。
雨珠足有蚕豆大小,珠帘似的,一泻至地,然后水花四溅,像要淹没这个世界。它们打在油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人身上,竟能打出隐隐痛感。
比之九幽出没时的细雨纷飞,这是另一派天候气象。然而,作为必须在这个时间工作的人,苏夜绝不喜欢这种天气。
雷声滚滚,在每座建筑顶上滚过,让苏夜联想死在她手上的雷滚。天威如斯,衬的整个汴梁城都成为渺小的存在,当然也包括内城的皇城。电光将苍穹映的雪亮,如同上天终于睁开了眼睛,睥睨一下渺渺苍生,又霍然闭合。
苏夜无比庆幸,自己提前一天告知苏梦枕,要去城外宝珠寺转转,当晚留宿在外。苏梦枕想都不想,答应的极其干脆,丝毫没起疑心。毕竟她来了这么久,提出这等要求,没有任何值得奇怪的地方。只不过事情不够凑巧,她悄悄离开,要求替身留宿寺院的这一晚,恰好雷电轰鸣,大雨倾盆。
无发无天拢共三十多人,坚不可摧,若非古董以元老身份突施暗算,根本没有多少人能够突破他们的阵型。苏夜亲手训练朱雀阴兵,一年年扩充规模,数量比无发无天为多,却也没多到哪里去。
她衡量过后,为保险起见,终究带上了三十人,外加程英与公孙大娘,趁深夜匆匆掩至,结果她一出门,便觉空气之中水汽充盈,立刻暗叫一声倒霉。果不其然,他们人还在路上,就遇到瓢泼大雨,顿时被淋的像三十只落汤鸡。
雨珠碰到她,被她体…内真气反激,尚未沾湿衣裳,就马上向外弹开。公孙大娘仰望夜空,又赶紧低头,苦笑道:“咱们运气真好。”
她武功比程英高,与程英合力对付关七之外的人,当无太大问题。苏夜举目望远,望着相隔两条街的三合楼,正要答话,却听程英道:“大雨也有大雨的好处。”
苏夜以苍老的声音答道:“不错,至少他们今夜得到的消息,当比平时稍晚一些。”
三合楼位于繁华街区,恰好处在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势力交界处,堪称兵家必争之地。两方势力若有话要谈,也有可能选择这里为中立的会面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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