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顿,又道:“我也不爱和别人解释什么,从不强求任何事情。旁人要留就留,要走就走,要误会就误会。他们怎么想,为何要由我决定。”
苏夜想起他少年时的模样,不禁也是一笑,点头道:“不错,你从小就这样。”
苏梦枕却道:“但我愿意向你多说几句。”
他说话时,寒电般的目光消失不见,变成悬在无边夜色中的两点寒星,“之前我说过,你不可把金风细雨楼当成后台,在开封府肆意妄为。或许其中存在误会,让你觉得,我想和你划清界限。但你须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苏夜自能体会苏梦枕的苦心,一直以来,对他心存感激,且因此大有好感,从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师兄的区别对待。
她本应抢先做出应对,告诉他,她知道他怎么想。但不知为什么,她很想听他多说几句,便闭住了嘴,老老实实坐在那里。
苏梦枕以为她听进去了,又格外温和地道:“你年少成名,一入京城就惹祸上身。我担心你有了依仗,便生出浮躁自满之心,对你并非好事。我没想到……”
苏夜微笑道:“你没想到,就算没有依仗,我依然故我,还不如将话说清楚。”
苏梦枕轻咳一声,道:“是。”
此时,苏夜心头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小寒山,看着那个寒傲孤僻的少年师兄,极具耐心地对她说话,为她讲述各方面的道理。她知道,自己脸上必然挂着天真笑容,因为苏梦枕也再度微笑起来。
他瞧了她一眼,目光深沉的令人看不透,问道:“你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吗?”
苏夜道:“师父每天都在说话。”
苏梦枕不理她,自顾自道:“师父说,以后我和你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顾,不可生出嫌隙。”
苏夜终于笑不出来,与他坦然对视,亦一字一顿答道:“我记得。我还说过,师兄以后一定能功成名就,出人头地。我呢,我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至死都是无名之辈。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不认我?”
苏梦枕大笑出声,无奈道:“我可以不认的吗?”
他大笑过后,便爽快承认道:“倒是我错看了你,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志气。况且你对我……你对我的病症尽心尽力,费尽了心思,我岂能再有所保留?从此以后,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不必因为任何事情退缩。”
苏夜笑:“所以,不管我惹出什么麻烦,你都替我挡着?”
苏梦枕并不回答,只嗯了一声。
这一瞬间,苏夜真想将实情和盘托出,告诉他,她就是五湖龙王。但她久经风霜,早就学会克制冲动,只在心中反复苦笑。
接下来足有两三天时间,她心情五味杂陈,还试探着询问苏梦枕,说她对程英很感兴趣,能否前去十二连环坞的地盘,与她们多多接触。苏梦枕连问都没多问一句,便点头允可,还告诉她注意自身安全。
这并未改变双方明面上的关系,但给了她很大方便。
她为解除旁人疑惑,先到周家去了一趟,反复询问仆人管家,装模作样绘出一副肖像画。那图以炭笔画成,五官神情栩栩如生。她将图像交给杨无邪,请他帮忙查找此人。
其实她也好,程灵素也好,都能通过蛊术追踪,并不寄希望于人海战术。杨无邪因不知内情,为她尽力去办,倒让她很过意不去。
结果甲虫还没回来,又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带着一车礼物,兴冲冲来到金风细雨楼,面对楼中护卫的盘问,张口便说:“我找苏姊姊。”
苏夜既然是苏姊姊,那么苏姊姊的师兄,自然是苏哥哥了。只可惜,苏哥哥见到他时,脸上可没什么兄弟之情,唯有无奈神色,淡然道:“原来是花晴洲花公子。”
第四十九章()
苏夜听说花晴洲登门求见,哭笑不得,心想刚嘱咐他没事别出门,他就匆忙跑来,不知想做什么。疑惑之余,她也只能匆匆整妆,前去黄楼会见客人。
花晴洲比她还年轻,年纪尚未满十八岁,堪称翩翩少年,又因聪敏俊秀,深受父亲疼爱。他容貌本就出众,旁边又有苏梦枕作对比,用“玉树临风”形容,丝毫不过分。可是,任何人与苏梦枕在一起,旁观者永远只能一眼看到那瘦骨嶙峋的病弱公子,绝非他身边的陪衬。
苏夜叙述事件全程时,并未刻意提及花晴洲之名,因为在她心里,莫说花晴洲,就算“发梦二党”所有成员加起来,也不值什么。从苏梦枕以降,均不知她救人之时,还顺手救了发党党魁的儿子。
苏梦枕缓缓盘问,总算问出他是来报恩,而非复仇。苏夜并未又在外打架,惹得人家登门寻衅。他见正主来了,便不再浪费时间,径直道:“我有事在身,不便相陪。你们谈吧。”
唯有接待重要人物时,黄楼正厅才会投入使用。苏梦枕亲自与花晴洲见面,用的也不过是普通侧厅。他临出门时,还淡淡看了她一眼。
苏夜这才想起,她实在应该将这事预先说出来,顿时被看的矮了三分。但她矮掉之后,迎风就长,待走到花晴洲面前,已然恢复常态,笑问道:“你有事找我?”
花晴洲连忙起身,道:“苏姊姊,你对我有救命大恩,此恩没齿难忘。那天我走得太匆忙,没能好好道谢,所以……”
他显然缺乏应对经验,这几句话说出来,已经开始结结巴巴。苏夜微微一笑,道:“花党魁未免太客气了。”
她一笑,花晴洲立马满脸通红,局促不安。他很怕在她面前失态,但越害怕,就越容易失态,只好红着脸道:“我这次来,与爹爹无关。他让我近日不要出门,一切有他照应。但我觉得不能这样,就偷偷溜了出来。”
苏夜奇道:“花党魁不知你外出?那他发现你不在家,一定会以为你被人掳走了。”
花晴洲道:“我告诉了大师兄。”
苏夜听他又是爹爹,又是大师兄,愈发确定此人毫无江湖经历,也更奇怪花枯发的育儿方针。她略一沉吟,笑道:“你有这份心意,我很感荣幸。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学武之人的本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花晴洲又道:“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其实花枯发怎么养儿子,都不关苏夜的事。在她眼中,花晴洲资质相当不错,就此成为一个两耳不闻江湖事的富家少爷,未免可惜,而且只要花枯发还活着,他就无法借此避开敌人算计。不过,也就此而已了。
她需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犯不上为别人打算。
但花晴洲竟一反常态,主动要帮她的忙,顿时大出她意料之外。她仔细看他一眼,见他满脸期待,神情诚挚到不能再诚挚,似乎已从之前的惊吓中回神,不再感到恐惧厌恶。
她有理由相信,一个从未接触江湖血腥的人,会对前日那事心存反感,加深对江湖的负面印象。对方没这么反应,反而引起了她的兴趣。
她既然生出兴趣,又反复思考发梦二党,心想他们毕竟是市井中的中流砥柱,两党党魁武功极高,若能卖个人情,抑或就此打好关系,对她、对苏梦枕都有利无害。
花晴洲自然不知道,这位“苏姊姊”眨一眨眼,就在心里想了这么多。他殷殷期待地望着她,就怕她瞧不起自己,一口拒绝,却听她道:“行啊,你主动要求帮忙,我干吗要拒绝。我这里倒还真有事,看你能不能帮上了。”
第五十章()
程灵素培育出万毒之王——七心海棠,并将它带来北宋。但这世上,武林毒术奇诡变幻,单单用七心海棠,已经无法应对层出不穷的剧毒。
她潜心研究,一面由苏夜收集毒物药草,并从洞天福地中兑换药品,一面亲自动手,嫁接选育各种奇花异草,又培育出数种毒中之毒,王中之王。因七心海棠的名字由数字开头,她便延续这个特性,从“一叶紫薇”开始,种到“八宝璎珞”。
这些草木或者色彩斑斓,或者灰扑扑的不起眼,却均为世间珍品,在别处永远也找不到。除此之外,她还用毒药饲喂毒蛙、蜈蚣、带毒章鱼等东西,借此将毒素浓缩融合,再挤压毒腺,收集它们分泌出的毒液。
毒手药王声名远扬,绝大部分来自制毒用毒,根本没多少人知道,毒药亦可用来救人,程灵素医术亦出神入化,已达到为人开膛剖腹,缝合致命创伤的地步。
苏夜薅掉药草叶子,堆放在一边,显然是要拿回去。程灵素再怎么心性洒脱,看着光秃秃的枝叶,也有些心疼,便开口提醒她几句。
陆无双说完后,苏夜面露尴尬之色,笑道:“我还以为,你们问都不问就让我拿走呢。”
其实她撷取的三种药草,配在一起,有补中益气、安神止咳的神效。程灵素应她所请,花了不少心思研制“止咳小药丸”,却难以成功。药草一入炉,就会失去药性,用来泡水,又难以控制毒性。它们也无法治愈疾病,只能作用于咽喉、胸腔,抑制使用者的呛咳。
程灵素心思何等灵动,一看她动作,就知道她想做什么,遂又笑道:“它们用处有限,我平常只用来配毒配药。反正这儿又没外人,你但说何妨?”
苏夜道:“师兄晚上经常咳的睡不着觉,我想做个药枕,也许会有些效果。”
程英微觉讶异,只微微一笑,不肯对这事多作评论。陆无双和她一个心思,也只笑了笑,看程灵素有什么话说。
程灵素却道:“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仍没必要薅秃我的药草。”
苏夜赔笑道:“就这里有,别的地方买不到。我花百来个铜钱,去药店买一包现成的,不是白白费钱吗?你看,它们已经秃了,是好汉就不要啰嗦,横竖叶子和头发一样,掉了还能再长出来。”
程灵素摇了摇头,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却不肯说破,只道:“好吧。你拿师兄的钱送我们礼,拿我们的药送师兄的礼,倒也不愧是五湖龙王。”
苏夜采摘草药期间,又问及近期情况。程英始终与任盈盈保持联系,书信往来无一日中断。苏夜总挂念江南总舵,但事实上,十二连环坞不去欺负别人,别人已经谢天谢地。便有鼠目寸光之辈不安分,想趁机占点便宜,也均被任盈盈一一化解。
任盈盈还作出要求,让他们在京中多多留心朱勔动向,防止他返回江南后,不听不问不管不顾,抓着十二连环坞展开报复。
物资运输仍未停止,有条不紊地持续着,但频率有所降低。除之前的损失外,还被官府扣下一车火药武器,两车金银绸缎。幸亏镖队处理得宜,并未牵连到十二连环坞头上。
这几日以来,她们身边都换上了江南口音的护卫。这批人知根知底,相对来说可靠的多,足以使苏夜安心。
她知道,所有人都习惯了京城之中两分天下,用看待外来者的眼光,挑剔审视着她们。然而,六分半堂来自江南,苏遮幕、苏梦枕父子来自应州,就连创立迷天盟的关七,也非京城人氏。
若说换个时代,外来者就无法在京师扎根,那未免太可笑了。
苏夜确认程英无恙,才安心拎着那包药草,折返金风细雨楼。程灵素写了张药方,以便她按方抓药,最大限度地激起药性。她说,药枕填充半年一换,足以压住相当严重的呛咳。但对苏梦枕能产生多少作用,她不敢妄言。
她缩在白楼里,每天前去资料室翻阅资料,着重查找十二连环坞没有的消息。杨无邪素来被苏梦枕倚重,果然有其不凡之处。他掌管偌大一个白楼,竟将海量资料整理的井井有条,极为方便查阅。无论苏夜问他什么,他都能立刻给出答案,完全不必费心再查。
倘若只是这样,那他就相当于一个人形录音机,也没什么值得看重的。可他真正的聪明不在记性,而在基于出色记性上的分析能力。
与其说他是风雨楼总管,不如说是军师。苏夜同样看重自己那三位总管,却也得承认,在出谋划策、制定方略,乃至行军布阵方面,很少有人比得上杨无邪。她手下便无此等人物,致使迄今为止,她本人承担了相当一部分军师的工作。
若非杨无邪是苏梦枕的人,她早就想办法挖墙脚了。与此同时,她也想起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飞惊。据说那人智谋极深,才干极佳,绝对不在杨无邪之下。雷损看重他,就像看重自己的两只手一样。
苏夜表现犹如大家闺秀,龟缩闺阁不出门,默不作声做着女红,心中却不住掂量京中诸人分量,并暗中希望迷天盟中,能有差不多的人物,可以被她收入囊中。
她正在做白日梦,恰好又有消息送上门来,为她指出唐纵所在。
这消息不是甲虫传回的,也不是十二连环坞,更不是金风细雨楼,而是那个未经江湖风雨,只知要懂礼貌的花晴洲花公子。
苏夜与他闲聊时,得知他父亲想把党魁之位留给大弟子张顺泰,而非亲生儿子,心想这也难怪。但这次她再见到他,却发现他神色颇为兴奋,仿佛等着她夸奖般,急匆匆地把情报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苏梦枕默许他前来探视苏夜,让楼中护卫不得拦阻,估计把他当成了她新认识的小伙伴。他来找她,是由莫北神全程陪同。他叙述之时,莫北神半闭着那双好似永远睁不开的眼睛,没精打采地瞧着他,毫无苏梦枕的自觉,自动离开房间。
苏夜问了又问,才知道他当真找了同门帮忙。发党中,有名弟子叫赵天容,平时没有太大出息,倒有贪花好色的毛病,常常在京城四处游荡。他发觉唐纵踪迹,也是巧合使然,是在过路时认出了他,跟了他一会儿,确认就是画像上那人,便回去通知花晴洲。
据他所说,唐纵没躲在任何一个势力麾下,反而藏身于小客店。若非赵天容偶尔会去下九流的地方,也无法发现他。
苏夜并不罗嗦,直接拿上青罗刀,随他到那家客店去。莫北神问是否需要帮忙,被她婉转回绝了。
花晴洲从未有过类似经验,居然觉得很有趣,尤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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