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起的手缓缓垂落,落到身侧。但她心里还是不敢相信,苏梦枕居然就这么进了洞天福地。她一直以为,只有她本人能够使用玉佩。别人想用的话,必须先杀了她才行。
这种印象根深蒂固,却被瞬间倾覆。事出突然,她惊愕之余,心里产生了许多恐怖的想法。
例如,苏梦枕回不来了,苏梦枕出不去了,苏梦枕困在玉佩里饿死了,或者,这天杀的玉佩吃了苏梦枕。
最重要的是,时间所剩无几。倒计时结束时,她会直接进入那个世界吗?但她手中已无玉佩,进去之后,又要怎么回来呢?假如她进不去,而苏梦枕成了前往副本世界的人。那她要如何面对金风细雨楼,怎么向他们解释楼主失踪的问题?
她起初担心苏梦枕,仔细一想,又忍不住担心自己。然而,她现在做什么都没用,哪怕急得团团乱转,也只剩原地干等着的份儿。
在这种情况下,一分钟可以短暂的像一秒钟,也可以漫长的像一小时。若非她心境空明,有能力保持冷静,只怕惊的汗都要下来了。
空无一人的宽敞书房里,苏夜木雕泥塑般呆立不动。她发了一刻钟左右的呆,心知焦虑无用,遂叹息一声,坐回椅子上,准备坐等那个时刻的来临。
但她刚刚落座,书桌对面,忽然出现一个人影。苏梦枕的身形再度显现,像是从空气中凝结出来似的,毫无预兆地落回他消失的位置。
他右手紧握玉佩,脸色异常苍白,似乎震惊至极,望向她时,目光亦带有惊骇欲绝的意味。惊骇并非因为她,而是源自洞天福地。
他看到她时,竟失去了平时的沉着冷静,脱口而出道:“你杀了方应看?”
苏夜亦是惊魂未定,见他成功出来,方觉如释重负。结果,重负释到中途,他当面扔来一个重大疑问,让她想起方应看的尸体还在玉佩里,顿时觉得没那么轻松了。
方才苏梦枕接过玉佩,仔细观察揣摩着它,对她的说法仍未全盘接受。对他而言,唯有亲眼看一看,才可确定某件事是否是真的。于是他一边问,一边做出了每个人类都会做的举动——把内力输入玉佩。
他只是随便试试,并无其他用意。如果玉佩毫无反应,他将要求苏夜表演一下凭空消失和凭空现身。
苏夜都想不到,他更是想无可想。
霎时间,他眼前天地倒转,所有物事的轮廓都瞬间模糊,再瞬间清晰起来。视野重归清晰之后,他发现自己已到了苏夜所说的地方。
然后他看到,不远处有两个拼在一起的大箱子,而死去的方应看正直挺挺躺在箱盖上。
具体而言,他们两人看见的情景并不完全相同。在苏梦枕眼里,所有青铜门都黯淡无光,冰冷灰暗,没有任何一扇发出淡金光芒,亦没有一扇欢迎他进入。门仍在,却不能为他所用。他试着触摸、按压青铜巨门前的平台,亦未得到肉眼可见的回馈。
他逡巡、徘徊、心里除了惊讶便是错愕,再无第三种感觉。期间,他也发现了她放进去的其他物品,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位师妹确实很有钱,坐拥无数珍奇宝物。但他最在意的东西,毫无疑问仍是方应看。
苏夜以前的推论不能说完全错误。苏梦枕进是进去了,却不能使用空间之外的功能。他只能把它当成仓库和藏身处,无法亲身体验她的经历,也找不到可以体验的方法。即使如此,他亲眼所见的事情,依旧令他万分惊讶。他终于驱散了心头最后一点疑云,彻底相信了她,还有她那天马行空般的故事。
不过,他目睹方应看尸体后,绝无可能轻易释怀。
方应看之死,既让他惊疑不定,又使他感到不安。他觉得苏夜高深莫测,同时怀疑方应看早已死了,四处活动的那一位,是她放出的替身。这个想法当然非常荒谬。可是,今日他所得悉的事,岂非从头到尾都荒谬无伦?
此前苏夜一直在考虑,究竟要不要说出另一个苏梦枕的事。她想,如果有述说的机会,那就直言无讳,如果没有,也不必特意讲出口。谁知玉佩再次打乱她的计划,把她推到不得不说的境地。
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即使她很想说,剩下的时间也已不够。她无法把期限卡得无比精准,因为这里并没有秒表供她计时。但她知道,从当下的时刻算起,自己随时可能消失,三个月后才会再次出现。
她暂时不回答,向苏梦枕伸出手,笑道:“先还我。”
苏梦枕最后看了一眼玉佩,抬手扔回给她,毫无留恋之意。苏夜把它戴回脖子上,然后苦笑道:“你的疑问越来越多了吧?”
苏梦枕道:“眼下我只想弄清楚,里面的方应看是怎么回事。”
苏夜沉吟道:“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咱们的……呃,现在的方应看仍然活着,是如假包换的正牌小侯爷,身份绝无可疑之处。等我回来,自会向你解释死去那位的问题。”
苏梦枕微微一震,问道:“时间快到了?”
苏夜笑道:“对,所以我没办法有问必答。”
她一说到方应看,立刻想起与他有关的诸多人物。别人都可以先放在一边,置之不理,有一位却不行。因此,她顿了一顿,紧跟一句道:“你和雷媚,还有过联系吗?”
苏梦枕点了点头,容色已恢复到正常时期的平静。他平静地答道:“有。她说,雷损的状况忽好忽坏,只好倚重她和狄飞惊两人。就连六分半堂沉寂已久的两位元老高手,也被迫现身,以便安定人心。”
苏夜道:“她……”
苏梦枕的话竟还没说完。他想了想,从容补上一句,“她还说,她已等不及了,想趁接近雷损的时候刺杀他,从此只做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而非六分半堂的三堂主。”
苏夜微微一愣。在听完这句话的一瞬间,她居然颇为心动。雷媚的确很会审时度势,提出极为诱人的建议。不过区区心动,压不过她对她的警惕。
她苦笑道:“实不相瞒,雷媚是方应看的人,亦是有桥集团成员口中的‘小夫人’。她与方应看狼狈为奸,配合的天…衣无缝。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她用刺杀雷损一事,取得你的信任后,下一个目标便是你了。”
这本是一桩令人惊讶的事实。然而,在洞天福地的衬托下,雷媚的分量一下子变的很轻,甚至未能令苏梦枕动容。
他皱起双眉,又迅速松开,像是遇到了某个麻烦,一时间进退不得似的。苏夜微笑道:“怎么?不相信我的话吗?”
苏梦枕道:“不,从今以后,只要是你说的话,我绝不会怀疑。我只是在想,她是否当真想杀雷损。”
第四百五十八章()
苏夜轻轻道:“我相信她真的恨雷损,也真的想杀他。”
苏梦枕不答话,坐回那张大木椅,让椅子物尽其用。他眉头已松开了,却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可见,他信任雷媚,不去质疑揣摩她的用意。他对她,就像对待熟悉的兄弟一样公正严明。正因如此,雷媚才不忍杀他,转手杀了瞧不起她的刀南神。
此时,苏夜突然揭破秘密,说得到他信赖的郭东神,其实与方应看有着暧昧深厚的男女关系,难免令他惊讶。
他想了又想,淡然道:“看来我必须召回薛西神。”
苏夜笑道:“随你。”
据老林禅师所言,雷损当年确实用尽了手段,把雷震雷和他雷阵雨害死、逼走,收拢他们的派系人马,从此一家独大。关七发狂至无法挽救,也有他被雷损成功挑拨,去和关七激战一场,双双重伤的因素。
他的证言,从侧面印证了雷媚的说辞,即雷损先利用了年幼无知的她,发现她长大后娇美动人,又放下杀心,收她做了情妇。
雷媚不会永远年幼无知,想清楚前尘往事时,不恨他是不可能的,所以苏夜才有此一说。不过,就算她决定杀他,也不太可能自行其是,想必要取得方应看的允可。前提是,她并未因方应看的袖手旁观而心凉,仍愿意归附有桥集团。
说到这里,她顺便一提老林寺的老林禅师,说雷阵雨并没有死,只是大彻大悟,出家做了和尚。苏梦枕颇为意外,却没有多问,显然对出家为僧的他并无兴趣。他的关注点,始终落在居心叵测的雷媚身上。
苏夜说完雷媚,接着提起元十三限。她请他帮忙关注十二连环坞,以免哪天元十三限运气太好,因某句话而醍醐灌顶,从床上跳起来,在她总舵大杀特杀。
苏梦枕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在你看来,元十三限和关七两人,谁的武功高些?”
苏夜毫不犹豫,答道:“关七。”
苏梦枕奇道:“你说他修习的功法颠倒错乱,才练成现在这样子。等他解决走火入魔的隐患,重新炼气导引,便可再进一步了吧。”
苏夜苦笑道:“不错。但我把他们相互比较,觉得通悟神功的元十三限,可能还是无法胜过疯癫的关七。即便是我,也没有必胜关七的把握。他疯了之后,很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均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等我这次回来,就得想办法寻找他了。”
苏梦枕认真听完,双眉再度皱起,摇头道:“我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此事十分奇怪。他一个疯疯癫癫的狂人……”
他忽然停住,因他看到苏夜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霎时间,他心中本能地掠过一个名字,“又是方应看?”
苏夜缓缓点头。
“关七已被方应看控制?”
“我缺少证据,但事实大抵如此,”苏夜淡然道,极轻浅也极温暖地笑了笑,“我只想说,假如他突然放出了关七,你最好不要逞能上前。”
这句话听起来,未免有瞧不起苏梦枕之嫌。但苏夜没这意思,苏梦枕也不会这么想。他不仅没生气,还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了,微笑道:“好。”
关七之名一出,两人同时想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苏夜冒雨而至,在苏梦枕、雷损面前,摆足了一帮之主的架子,呛完前者又呛后者,并痛快接收师兄送来的卧底。更重要的是,那是他们第一次联手对敌,配合的无懈可击,却得靠从天而降的惊雷,才能彻底解决关七。
前阵子,她送回颜鹤发和朱小腰,还赠以重金,真正原因是他们对苏梦枕一片赤诚,而风雨楼正好缺少人手。结果,苏梦枕竟一气吐血,连带王小石也对她不满,认为她做事太过分。
如今他们再想这些事情,难免感到恍然如梦,过往之事傻的不堪一提。两人相视一笑,神色里都有点不自在,却是剪不断,理还乱,亦无人想去剪断理开。
那一晚固然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却不如苏夜承认她爱上苏梦枕的夜晚。她一承认,他便开门见山,问她什么时候肯嫁给他。
她的答案竟是——不行。
严格来说,她并非拒绝他,更非不愿嫁他,只是请他仔细想想。即使两人成婚,她也绝无可能给出他幻想中的,幸福温馨的家庭生活,甚至不会搬到金风细雨楼去住。
那时她问他,如果是他嫁给她,住到十二连环坞,每天在她身边鞍前马后。那么,金风细雨楼中的数万子弟将如何看待他?是否会马上失去信心,觉得自己选错了领袖?
一言惊醒梦中人。苏梦枕从未这么想过,当场愣住,怔忪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确很难办。
苏夜为人洒脱,个性独立,极少因他人的观感而改变。相对而言,她的垂青反而更加难得,让他觉得如获至宝。然而,她并非那种甘心退居内院,终日料理家事,洗手作羹汤的女子。
别说她不愿,就算愿意,她也没法子真正“嫁到”金风细雨楼,因为她已经是五湖龙王。
她一向认为,婚姻嫁娶只是一种形式。倘若他需要这个形式,她千情万愿地配合。不过,金风细雨楼的这位楼主夫人,应当只会是名义上的。
苏梦枕见她兴趣缺缺,便不再追问她。但他坚持索要她亲笔书写的婚约,直到她松口去写为止。她说服他时,他已再度确定自身的心意。
他想要的,只是她的人,不需要她每天在象牙塔点着一盏孤灯,等他办完事回去。他的确想过所谓的“温暖家庭”,但与苏夜相比,任何家庭都像是一团即将被扔掉的破布。
苏夜至今不知,他对着杨无邪、王小石等人,已好几次明说她是他的夫人。但她喜欢他的做法,为此暗自欣喜。他一反常态的举动,让她明白,她在他心中确实与众不同,而非泯然众人。
然后,他们决定先不泄露关系,直到外人因缘际会,在巧合之下察觉。这样做,也许可以弄点好处,譬如诱使方应看说出他的远大志向,或是进行误导,使兴风作浪的小人现形,露出他们挑拨双方互斗的野心。
事实上,杨无邪返回风雨楼的前一天,王小石已向苏梦枕说出蔡、傅两大权臣亲自来见他,全程礼贤下士的事情。
王小石当然不想刺杀五湖龙王,只想趁着与他们“勾结”的机会,暗杀其中一人,削弱蔡党的势力。但他动手的话,难免连累金风细雨楼,所以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做。
说来奇怪,他的担忧毫无必要。理应“顾全大局”,“为大家着想”,认为“他们绝对碰不得,最好让他们享尽富贵,颐养天年”的苏梦枕,竟然赞赏了他几句,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但究竟怎么安排,怎么动手,还得和刺杀目标商量。
苏梦枕见到苏夜后,本应当面询问她的意见。但她一说要走,这事立刻完蛋大吉,只能等她回来再说。
不仅是他,苏夜本人更是有很多该说的消息。他们说到关七,她就想到关七之女雷纯。她已和程英等人谈过这事,一想还得说一遍,简直恨不得再喝一壶茶。而自在门上一代师兄弟之间,也有一堆恩怨纠葛,复杂程度绝不下于关七那边。
她试图把元十三限拉进自己的阵营,还不清楚能否成功。她想杀方应看和米公公,却不愿惊动方歌吟。方歌吟也许拥有慈悲心肠,觉得这位杀性太重,那位以暴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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