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面,亲热坐在蔡京身边,伸手搂着他肩膀,并把长剑架在他脖子上的人,居然是个容貌明丽,气质灵秀,风采不下于李师师、孙三四、蔡小唱等京师名妓的年轻姑娘。
蔡府妻妾众多,歌姬、舞娘成群,却无一人有她的气度和风姿。月光照入破碎的车厢,照在她头顶,让她像个由月华凝出的精灵。即便她笑吟吟坐在那里,也透出虚无缥缈的感觉,观之不像真人,仿佛马上就会消失,变成一阵风或一股烟。
她抢夺蔡府骏马,扮成前来给蔡京送信的七绝神剑,顺利逼近这支车队。别人一是不愿管蔡京的事,二是心下松懈,并未注意骑马的是什么人,被她成功得手。
直到于寡抬头一看,看见一对其清如水,其深如海,差点把他吸进去的明眸,才大惊失色。一句“你是谁”尚未问完,他已被长剑灭口。
之后,这女子迅捷无论地绕到另一侧,制住于宿,预判叶云灭的拳招,把于宿送上去抵挡他的神拳,在叶云灭拳劲衰竭,不得不回气收招的时候,轻而易举破入车厢。
黑衣人用刀,年迈、古怪、可恨、惹人生厌。她用剑、年轻、美丽、动人、讨人喜欢。叶云灭刚被她刺伤手掌,一见她的容颜,敌意当即少了一小半,竟然不太好意思骂她,可见她魅力何等不凡。
外人想象力再丰富,也很难把她和那老头联系到一起。
寒风灌进蔡京衣领,吹动蔡京衣袍,把他冻的像风中咸鱼。他左右两侧和前面的车壁均已碎裂,所以外面的人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外界情况。他注目舒无戏,微露恳求之意。舒无戏却神情迷茫,心中惊疑不定,瞧他一眼后,皱眉喝道:“你是谁!”
不远处,传来三声急哨,一声悠长的号角。三短一长,连续重复三次。大内高手训练有素,胜过江湖草莽,至今未有呼喝喊叫的嘈杂声响,只是迅速集群结队,执刀拿枪,列队赶往这边宫门。途中,他们不断变换方位,从四面合围,形成对马车的包围之势。
一爷不来,是因为优先照顾皇帝。苏夜逼退叶云灭,擒下蔡京,用时极为短暂。但一爷早已作出反应,跃上皇帝所在的马车,亲自充当车夫,催促马儿向宫门之内奔跑。
待车驾入宫,大门立时封锁关闭。宫城上方,火把宛如游动的蚯蚓,尽数汇聚于一点,全部是背负弓箭的禁军弓手,准备居高临下,把敌人射成刺猬。
苏夜冲舒无戏微微一笑,眸光深沉,笑意亦不可捉摸,如同今晚的夜风黑云。忽然之间,她提声叫道:“万岁请留步,民女有话要说。”
这声音柔和清脆,悦耳至极,恍若李师师奏出的琴曲。赵佶经历童贯之死,饱受惊吓,以为刺客又来了,当即如丧家之犬,打算夹着尾巴逃回深宫,却于惊慌之时,听见让他从头顶舒服到心里的呼唤。
马车前半部分已入宫城,突然停下。
舒无戏大惑不解,回头一望,恰见一爷沉着一张红脸,跃下车子,凑到车窗旁边,低声与赵佶交谈了几句话。他一边说话,一边屡次打量苏夜,银眉一抖一抖,显见极为不满。紧接着,他冷哼一声,扬声道:“等万岁爷到了城楼上,再听你说话!”
苏夜右手持剑,左手轻轻捂住蔡京口唇。她力道不大,纯用一股巧劲,让他有口难开。宫门隆隆关闭后,她左手突地一松,给他说话空隙。蔡京长出一口气,赶紧问道:“你是谁?你想做啥?你有什么要求?”
苏夜笑道:“你猜。”
蔡京道:“我……”
苏夜笑道:“我是你仇家之女,前来报父母之仇。怎么样,能猜中吗?”
蔡京老谋深算,被她制服期间,转了起码一百个念头,心想此人没有当场杀死自己,肯定要把自己当人质,提出其他要求,因而心下稍安,一有说话机会,赶紧主动询问。
结果她说,她是他仇人的女儿。他赶快开动脑筋,从近十年铲除的政敌、陷害的好汉中想,当场想起了近二十人。
他万万没想到,她之所以不肯一剑抹他脖子,仅是因为做戏做全套,让风雨楼彻底撇清关系。方才,她突兀地叫皇帝留步,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而且,这也是蔡璇的要求。苏夜将会代她传话,让蔡京死前得知,他今日败亡,她在其中出过力气。
赵佶问一爷时,两个重点问题是“她生的美不美”,“有多美”。一爷大感晦气,仍然如实回答。赵佶虽不敢留在事发现场,却有些心动,要求前往城门顶上的箭楼,隔空听“民女”诉冤。
舒、蔡两人连续发问,苏夜要么用微笑回应,要么敷衍过去,并未给出具体答案。没过多久,赵佶在内廷高手的簇拥下,自城墙上方探出一个脑袋,又迅速缩回。一爷站在他身侧,粗声粗气地道:“你可以说了。”
苏夜等候已久,笑了笑,提气将声音送向宫城,让不会武功的赵佶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柔声说:“我是死了的狱官章縡的女儿,本名章香姑,被蔡府内眷收养之后,更名蔡香,名义上是蔡相爷的女儿,其实只是养女。”
第四百零三章()
蔡璇,蔡香!
章璇儿,章香姑!
蔡京失去了风雅从容的仪态,脑子倒是一如既往好用。他立马想起蔡璇妩媚的眯眯眼,窈窕的身段,和出色的歌舞技艺。他一直垂涎她的美色,即使她是他“女儿”。怎么的,这件事竟然与她有关吗?
至于蔡香,其实他早就忘了蔡香。但现在大难临头,皇帝安全逃开,他成了敌人手里的俘虏,生死在他人一念之间。他如临大敌,时刻需要担心对方杀他,在强大压力下,记忆力突破极限,忽然想起蔡香的种种过往。
没错,蔡璇确实有个妹子叫蔡香。七年前,蔡香失踪了,谁都不知道她被谁带走,下场如何。内宅总管将这事上报给他,他想了想,叫人去“找一找”,便没再关心。
他不关心,手下自然敷衍了事,找了三五天,又去忙其他的事情。
连蔡璇本人,都不肯提起蔡香,好像忘记了这个妹妹。他是日理万机的人,七年过去,哪还记得蔡香是谁。也就蔡璇娇媚动人,善解人意,才能脱颖而出,获得他的垂青。
正因如此,苏夜和蔡璇商议好,自称是蔡香。蔡京本人都半信半疑,心想这他…妈难道是真的。
苏夜提起章縡时,他福至心灵,猛然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他私改“盐钞法”,危害天下,为党羽谋私。章縡看不过眼,遂上书陈情,历数他种种过错,请皇帝下旨惩处。但赵佶黑白颠倒,庇护亲信大臣,看了陈情书,竟大怒拍案,把章縡交给他处置。
他授意刑部爪牙,判了个充军流放,在流放途中将其毒死。蔡璇两姐妹年纪幼小,被他妾侍收为养女,抚养至今。若非“蔡香”自报家门,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章縡身上。
此时,他面色发青,十分紧张,听着苏夜娓娓而谈,向宫城上的皇帝、周围的千百禁军卫士解说原委,没听多久,青色变成了土色,让他面孔如蜡油般难看。
他从来不怕高手,只怕义士和仇敌。前者无法被收买笼络,后者一心报仇,任凭他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没了用武之地。蔡香正是后一种人,哪怕许她黄金万两,一品夫人之位,照样无济于事。
蔡京垂眼,看着横在颈间的剑锋,蓦然问道:“蔡璇呢?”
苏夜哈哈一笑,坦然回答:“璇姐正在你家里放火,想烧尽你多年累积的财富,若能烧死一两个走狗,便是她赚大了。”
她回话之时,仍然气运丹田,仿佛用了个高音喇叭。方圆一里内,人人都能听清楚她的回答。蔡京一听这话,便知蔡璇见机行事,横竖都是杀头的罪名,自愿一力担下“纵火烧毁太师府邸”的责任,摘开王小石和温柔。
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到这个地步?为何黑衣老人不见踪影,杀出来的是章家姊妹?他们提前约好了吗,还是纯属巧合?以前,他从未在意过蔡香,怎么可能记住她的模样,所以他甚至不敢断言,眼前这美人到底是不是蔡香。
他心中杀意渐浓,只恨武功比不上对手,冷冷道:“蔡璇还在我府里?”
“不,”苏夜道,“她不在。”
蔡京用尽全身力气,哼出一声,“哦?”
苏夜轻笑道:“她有这么傻?放完火后留在原地,等着你的亲兵家丁把她扭送官府?她跟我说,她马上就走,要么北上,去极北酷寒之地,要么南下,去南海里的荒僻小岛。你要找她,便慢慢找吧,找个十年八年,总能找到的。”
她清明睿智的目光,从蔡京脸上移开,飘向舒无戏,飘向城楼,也飘向浩瀚无垠的夜空。宫城之上毫无人声,唯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哔剥。皇帝已经听呆了,一爷也差不多。他搀着这位弱不禁风的天子,频频往城下张望,观察蔡京如何反应。
君臣两人凭直觉认为,蔡京未曾出言反驳,反倒连续追问蔡璇,可见此事八成为真。
众目睽睽下,蔡京气恨交加,连声咳嗽,边咳边道:“为啥是今天?”
苏夜笑道:“本来不是今天。你命璇姐为你购买、训练舞姬。我打算扮成舞娘之一,混进你府中宴席,当众献舞时暴起刺杀。谁知你忽然离府,坐着马车直奔皇城。我杀了一位神剑,抢了他的马,骑马追来,果真成功追上了你。”
她的说法严丝合缝,谎称一切均为巧合。蔡京想不信也不成,恨声道:“你剑法不错,从何处学来?”
苏夜哪会不知他心思,笑道:“哎呀,太师想将我师门连根拔起?告诉你也无妨,昔年我与璇姐商量好,她留在府里作内应,我逃出去拜师学艺,苦练武功。我失踪的七年里,拜在元妙先生林灵素门下,跟着他修道练剑,驱鬼画符。”
纵使训练有素,众人乍听林灵素之名,依然按捺不住,喧然大哗。蔡京更是怒极,斥道:“胡说八道!”
“既然不信,”苏夜笑道,“何必问我。你到黄泉路上,再托梦问他吧!”
她说到这里,又提一口气,悠然道:“几位大人听着,今日之事,乃是我和我姐姐为父母报仇,与外人无关,请勿迁怒好人。谁让太师权倾天下,一手遮天,把我们逼到无路可走呢?”
舒无戏终于想起职责在身,虽对章家姐妹充满同情,依然公事公办,沉声道:“如果你伤害了相爷,今天肯定难逃一死。”
这正是蔡京想说的。他马上打蛇随棍上,提出一个极有吸引力的条件,“你们为父报仇,虽属大逆不道,却孝义可嘉。可惜你们找错了人,判你父流放的,是朝廷刑部官员,不是我蔡京。你父亲体弱死在路上,遗憾自然是遗憾,却不应该找我算账。我答应你,你若悬崖勒马,我定会重新调查章大人的罪行,还他一个公道。”
皇帝车驾于宫门处遇袭,蔡京沦为阶下囚,乃是震动京城的大事。双方对答这么久,大内侍卫四处报信,通知诸位大臣。到了这时,该知道的人,已经都知道了。
米公公人在哪儿,苏夜确实不清楚。但诸葛先生、朱月明这两大重要人物,住得离宫城较近,一乘马,一坐车,匆忙赶来。朱月明赶到时,恰好听见蔡京将责任推至刑部,一张白面团似的脸登时皱成包子,摇晃着跳下马车。
苏夜挟持蔡京,被困在包围网正中央。舒无戏单骑独刀,继续拉着那两匹马,与车里的人对峙,试图化解这个僵局。宫门附近,但见人影幢幢,围得像个巨大铁桶,苍蝇也飞不出去。
诸葛先生目睹如此场面,无声叹了口气,排开众人,纵马直入包围中心。他一眼就瞥见苏夜,呼吸微微一滞,脸上泛出苦笑,右手情不自禁地放到了胡子上。
舒无戏正觉为难,见他来了,立即凑上前去,将眼下局面解释清楚,连带“蔡香”的身份,蔡府火起等事,全部告诉了他。故事刚刚讲完,一爷代赵佶传话,在上方大声道:“神侯,万岁命你擒下这女子,带到御前问话。”
诸葛先生并不回话,亦未如赵佶所料,立即出手拿人,只是沉吟不语。
在场的人里,唯有他见过苏夜的真面目,知道这个风姿绰约,宛如神仙玉女的女子便是黑衣人。然而,苏夜来历不明,似乎凭空出现,无牵无绊,亦看不出家门师承。她宣称自己是章香姑,章縡之女。诸葛先生既无证据说她是,也无证据说她不是。
他知情最多,到了关键时刻,却发现没多大用处。苏夜既是黑衣人,那么他拉来黄河之水,亦浇不灭她杀死蔡京的决心。而赵佶叫他动手拿人,更是他万分不愿,又不得不做的事。
他面对着苏夜,审视她云淡风轻的神情,正要说话,却见她轻轻摇头。
苏夜已把说法编圆,成功上达天听,便没了拖延的理由。她面露微笑,从容道:“我说,我在林真人门下学艺,太师似乎不信。这也没关系,待会儿,你们便会信了。”
诸葛先生道:“且慢,我……”
苏夜才不管他想说什么,继续说道:“我可没打算与太师同年同月同日死。报仇之后,我将动用林仙长传我的道法,平地飞升,羽化成仙。”
舒无戏两眼圆睁,口唇微张,动作都慢了半拍。诸葛先生望向她的眼神,恍若望着一个外星人。他当然听得很清楚,却不得不问:“什么?”
苏夜微笑道:“今日之事,真人完全知情,也同意我这样做。如果皇上怀疑我,大可传真人进京觐见,一问便知。好了,民女要走了!”
话音方落,剑锋陡然绽出如雪寒光。剑刃向内一勒,勒进蔡京喉咙,再顺势一划,留下神仙难救的长长创口。鲜血犹如喷泉,向上喷涌,溅的马车血光点点,惨不忍睹。
舒无戏惊怒交加,抢上前去,却发现诸葛先生已站在他前面,到了马车之上。宫城箭楼旁,赵佶双腿一软,差点儿平地摔上一跤,幸得一爷扶住。
一件绝对没有可能的事发生了。
蔡京气绝倒地,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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