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不仅注意了苏夜,还十分重视她。出于某种不能说的原因,他很想除去她,让苏梦枕的继承人变成一具尸体。好巧不巧,苏夜居然高估自身实力,看轻宫中高手,冒险接触皇帝,并顺利混进皇城。
皇城是米苍穹的地盘,亦是詹别野的。他一方面为了维护私人利益,一方面想要加强与蔡京的联系,毫不犹豫接下这个任务。至于“仰慕苏公子,希望帮助风雨楼”云云,均是他随口胡言,麻痹她的谎话。
他实在不应该这么做。
“风荷别院”乃是嫔妃夏天居所,因年久失修,如今关门闭户,预计在来年春天时进行修缮。詹别野看中了它,命人预先送进藏有机关的木椅。无论苏夜坐上哪一把,都会被牢牢箍在椅子里。
他本应松口气,露出狰狞的笑容,却怎样都笑不出来。他忽然发现,苏夜神色如常,说话中气十足,不像中了毒的模样。
此时,苏夜见他缄默不语,摇摇头,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否在想,我怎么还不倒下,还不昏睡过去?我说你信心不足,真是没冤枉你。”
黑光上人小心整着衣袍,缓缓道:“你尝出来了?”
苏夜笑道:“我尝出来了。”
黑光上人吸气,吐气,面色终于变回常态。苏夜却在笑,笑的诡异绝伦,好像看着一个试图骗过聪明人的笨蛋,嘲弄之意已经浓到化不开。
她谈兴似乎很高,不紧不慢道:“你从哪儿弄来的毒?温家吗?和张顺泰那蠢材用的十分相似。茶壶里的茶、你身上熏的香、以及椅子上面落的微尘,都是机关的一部分。事实上,我相当欣赏你。别人攀到你的位置,往往自视甚高,乃至出现不应有的差错。而你,你真是步步小心,生怕出事。”
她提到温家时,身后道童呼吸有异。她眼睛闪动一下,却未点出。。
赵佶命人上茶,那人用的是一只常见的茶壶。茶壶内部,不知何时被装上了奇异机关,可以按照倒茶人的心意,从壶里分隔的两半倒出不同茶水。赵佶喝的茶一切如常,她喝的则有一股极淡的莓子香气,喝下之后,更是出现异样感觉。
茶里的东西对人无害,所以她神色如常,后来为赵佶定神养气时,悄悄用内力把血中异物逼出体外。再后来,黑光上人袍袖里面,亦散发出古古怪怪的清淡香气,令她瞬间想清楚原因。
黑光上人起身,背光而立,陡然干笑一声,“你以为只有温家人会用毒?”
“那么,是唐门?”
黑光上人眼珠蓦地转动几下,转向另外一名道童。苏夜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仍不吱声,只听他沉声道:“不是温家,不是唐门,是‘下三滥’何家的人。”
苏夜轻轻道:“噢。”
她能体会詹别野的紧张与惧意。如同她常说的那样,倘若被暗算的目标浑若无事,就该凶手魂飞魄散了。幸好她全身依然在束缚当中,占尽下风,使他不那么忌惮。
她叹了口气,笑道:“其实根本没有龙虎山姓张的道人。”
詹别野道:“也没有准备同苏梦枕合作的黑光上师。我和太师关系一直好的很,凭什么亲近你们这群草莽贼寇?”
苏夜不久前,刚被人叫作贱人,对黑光的称呼适应良好,道:“我死在宫里,你能逃脱我师兄的复仇吗?”
“你以为我没想过后果,你以为我没早作准备,难道世上只有你们师兄妹懂得未雨绸缪,”詹别野总算笑了,笑容却不是很好看,“你没有死在宫里,你的死与我毫无关系。”
苏夜奇道:“为什么?”
詹别野道:“因为四下无人,在一个时辰之内,绝对不会有人接近这里。这地方的景色,到了夏天才值得一看。宫门侍卫可以证明你平安出宫,不可能在宫中出事。”
苏夜道:“买通大内侍卫,皇城禁军,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詹别野竟耸了耸肩,“你树敌本来不少,苏梦枕大可慢慢查访。何况他是个英雄,英雄从不冤枉人,也从不作卑鄙事!难道他会不问青红皂白,杀上金銮殿替你讨公道?”
他沉住气,沉了许久,到底受不得激,爆豆一般说出事先的安排。他期望苏夜害怕、绝望、甚至求饶,可他等了这么久,仍未等到预想中的场景。
苏夜蹙起眉头,很诚实地说:“他确实不会,谁都不会。我死了,你毁尸灭迹,于是我从死了变作失踪。你说这里荒僻寂静,渺无人迹,我也有所察觉。”
黑光上人笑道:“是这样吗?”
刹那间,房中气氛耐人寻味。苏夜脸色渐寒,不像困在原地的俘虏,倒像掌握全局的首领。她叹道:“你多年前受过教训,却不知悔改,这些年仍助纣为虐,甘心充当皇帝和太师的护卫。”
黑光上人道:“职责如此,身不由己。”
苏夜道:“你先修佛,再修道,就修出在花花世界打滚的道理?你武功高强,背景亦胜过许多无名小卒,有宗师之潜质。你偏偏选择这条路,究竟为什么?”
这是她给詹黑光的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他愿意倒向苏梦枕,她不必立刻难为他。不过,她对此没抱多大希望。她已看出,他心中杀意渐炽,双眼亦射出了冰冷的光芒。
黑光上人眼神锐利,目光冰寒。他盯着她笔挺的鼻梁、明净清澈的双眸、玉雪无瑕的肌肤,一时忘形,脱口而出道:“你长的真美。”
苏夜淡淡道:“我知道我长的美。你修心养性,居然修的比色狼还差,也是当世奇闻。”
黑光上人收束心神,哼笑道:“我为啥要修别人的道,我修的是自己的道,当然和世上的凡夫俗子不同。”
苏夜脸上诧异之色愈浓,“你的道?”
黑光上人道:“我的道就是享尽人间福气。钱、权、女人,一个都不能少。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岂不是所有江湖中人的梦想!而且你说错了,我从未主动作恶,我做过的事,全是从太师、丞相等人的命令而来。你要恨就去恨他们,不要怨我。我只是个道人,做不得主。”
他刚说完做不得主,又一阵冲动,咬牙道:“你活命的唯一法子,就是跟了我。”
苏夜笑道:“跟了你?你用两重暗算手段,才敢向我出手。我跟在你身边,你恐怕会辗转难眠,昼夜不安。”
黑光上人阴恻恻地道:“你必须自废武功,不再抛头露面。除此之外,你没有第二条生路。”
他贪图她的美色,觉得就这么杀了她,实在太可惜。他平生所见之人,要数她最为美貌。因此,他不顾蔡京命令,贸贸然提出了这条“生路”。
他以为苏夜至少会犹豫一下,仔细想想。但苏夜想都不想,环顾一圈,幽然道:“这两位是你请来的帮手?”
黑光上人道:“不错。若非我顾忌米有桥,还可多叫几个人。但这样也好,越少人知道,秘密就越不容易泄露。怎么样,你考虑好了没有?”
话音未落,他陡然一愣,因为苏夜正用一种无尽怜悯,又无尽鄙弃的眼神,静静看着他。这一眼之后,她微笑道:“跟着你还不如去死。你为啥不赶紧动手,不怕半路生出变数,你鸡飞蛋打,甚至丧命此地?”
詹别野脸色再次变了,颜色有点像放久了的猪肝。他内功深湛,一转眼把涌上来的血气压住,厉声道:“动手!”
苏夜身后,那个团团脸,皮肤很白,长的也很可爱的道童,忽地掣出一把短剑。短剑色如凝霜,薄如宣纸,犹如一痕秋水。短剑剑尖寒光闪动,锋利至极,朝她后颈狠狠插下。
詹别野眼中,既有不舍,又有兴奋。他不由自主迈上一步,想看她血溅当场的模样。
然而,他眼前一花,视线当中血光四溅。那血不是苏夜的,而是那名道童的。他眼花的同时,耳边听见一声迸响。
苏夜肩、腰、腿三处的钢箍同时被她震碎。障碍有三处,声音却只有一声,足见她内功远胜黑光上人,轻而易举地挣脱束缚。
她震开钢箍,一把夺过短剑,向后一刺,刺进那道童的喉咙。那蓬血光,全部出自道童脖颈。三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中间毫无停顿。黑光尚觉眼花,道童更是全无还手之力,什么都没看清,只觉颈中一凉,热血喷涌而出。
黑光上人愣了一愣,苏夜已款款站起。她右手仍握着那把短剑的剑柄,随随便便拔了出来,借势掷向他的方向。
半空中,蓦地划过一道银芒。银芒落处,恰是另一名道童的额头。
额头原本十分坚硬,这时却像嫩豆腐,被短剑顺利刺入,一没至柄。这个地方流血不如脖子那里多,只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那道童下意识去摸额头,手伸到一半,全身便失去了力气,直挺挺向后倒去。
苏夜看都没看他们,双眼直勾勾盯着黑光上人,仿佛要把他的魂灵勾出身体。
黑光上人亦在看她,看着站在满地碎钢,以及一滩血泊中的她。血还在流,她却成了挣开枷锁的蛟龙,开始物色下一个猎物。
第三百零八章()
黑光上人站在那儿,忽然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他说:“这都是太师的意思。”
他声音十分平静,似乎不害怕也不紧张,因为他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他修炼的心法叫作“黑光大…法”,练出一身诡异气功,被称为“天下一般黑”。连蔡京、童贯都看不出他的真正实力,对他缺乏真实细致的了解。
因此,他自视甚高,敢只带两个人对付苏夜。他的气功登峰造极,远胜江湖普通高手。他不屑**青龙,不屑大开大阖三神君,听说他们战死的消息,只认为是他们自己本事不够。
这应该是件手到擒来的任务。但他看着地上两具尸体,至此仍未从惊讶与意外中恢复过来。他那句话,实实在在地反映出他的心情。
这两人一人来自温家,叫温泉,一人来自何家,叫何流。他们外表像十几岁的少年,事实上一个二十多,一个三十多。两人投奔黑光上人后,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常扮作小内监,随他在宫里行走。
他们尚未得到动手的机会,就死于非命。黑光上人神色如常,心里却掀起了千军万马,恨不得回到一个月前,向蔡京讨要真正厉害的温纵横等人。
他能杀谁,谁能杀他?
两人目光灼灼,相互瞪视,仿佛两个积怨已久的死敌。苏夜长叹一声,微笑道:“幸好太师不在这里,没听见你的推诿之词。不然,他老人家说不定会气个半死,当面反驳你呢。”
詹别野额头很高,使人觉得他很聪明。额头依然光洁,并未出现汗珠。他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一下,竟很坦然地道:“我小觑了你。”
苏夜笑道:“是不是觉得事情不对劲?是不是有了不祥的预感?”
黑光平静,她却安详。她安详的就像身处鲜花盛放的花园里,正享受着清风的微醺吹拂。詹别野冷冷盯着她,盯的久了,蓦地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感觉她的身影半虚半实,难以判定位置。
他每定睛一看,苏夜都有微不可觉的偏移,不肯帮他建立信心。他呆呆望了一会儿,忽地意守灵台,低眉顺目,冷冷道:“你如此说,可见你的心已乱了。”
苏夜失笑道:“真没乱。”
她仔细打量黑光,恨不得透过他的外表,看穿他的心灵。黑光上人非常有用,若没用,蔡京不会与他勾结,送他金银美女。但她遗憾地认为,这不是她能利用的人物。
他内功练的深不可测,真的很深,所以绝大多数控制人的手段,难以在他这里发挥效果。如果她给他下毒,那么他脱险后的第一个行动,一定是直奔太师府,向蔡京手底的高人求救。
她不信他的品德,不信他能知情识趣。方才明明有个倒戈机会,他却亲手扔掉。于是,她再不抱任何希望。
道袍鹤氅无风自动,微微颤抖着。詹别野全身上下,起了一阵战栗。这不好,但也不坏。
他低着头,他的面孔渐渐模糊,好像被一团朦胧黑光遮住,令人看不清五官。他内功之强,居然到了以真气影响容貌的地步。
黑光上人的称呼,正是来自他的武功。他独自创立黑光门,也的确有资格开宗立派。苏夜总算明白,他为何能与米苍穹井水不犯河水,在大内和平共处了。
就在此时,詹别野眼角,陡然瞥见另一道黑光。苏夜身着白衣,衣袖自然也是白的。在一片雪白衬托下,那抹漆黑光芒更是惊心动魄。
这道光从她右边衣袖滑出,落到她手中。落下之际,他才看清那是一柄短刀。刀身通体漆黑,犹如一段黑沉沉的乌木,虽然薄,却很密实,似乎不会透光。奇怪的是,刀锋每次反侧,都可反射光线,闪出迷离的黑光。
苏夜面对不可捉摸的强敌时,从来不用青罗刀。她怕双方交锋期间,青罗刀遭人毁去。然而,她掣出夜刀之后,即便不自报家门,也算是主动泄露身份。像詹别野这种人,肯定听过五湖龙王,知道她是大宋江湖上,唯一一个使用黑色短刀的人。
到了这个地步,詹别野平静自若的面具终被打破。他一见黑光,立刻深吸了一口气。他那张面庞上,仙气瞬时退去,换上与凡人一般无二的惊愕。
他想了很多很多,脑子开足马力,拼命回溯那些传闻谣言,试图想出她和五湖龙王的关系。遗憾的是,奇迹未曾发生。他步许多人之后尘,愣了再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仍然得相信。
“哦。”他说,不像说出的一个字,倒像一声叹息。
四下无人,四下当然无人。风荷别院空无一人,天澹镜湖上也没有人。方圆三百米之内,只有他和苏夜。他知道,苏夜也知道。她悉心反复聆听搜查,听不到任何人的心跳呼吸,才放心拿出夜刀。
詹别野喉头滚动了一下,问道:“苏梦枕知道吗?”
苏夜道:“不知道。”
詹别野既惊愕,又茫然,神情简直有点天真,“那……你想取而代之,夺走金风细雨楼?”
苏夜笑道:“真没这个意思。不过,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