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千河尽管只是随口安慰,话倒是暗合了南边的战局。狐族三路大军在栾诸的统帅下势如破竹,但那只是因蒲涧疏于防范、且东面各族杂居人心不齐所致,一旦进入羽族腹地,对上对方精锐,速度便一下子慢了下去。
左路率军的是栾诸父亲曾经的副将御薛金,右路则是由栾诸亲卫高昌领头,栾诸坐镇中路,跟羽族王长子霖逸五千前锋在一处高岗正碰上。岗上无高大林木,栾诸所率部遭到空中袭击,几乎无还手之力,只得退回林中扎营。中军尚且如此,左右两路情况更不容乐观。战报传回闵水河畔的王宫里,以曳追为首的一干官员便提议令芃见好就收,在高岗以东划界,待修整几年再战也不迟。
令芃换了边胳膊肘支在王座上,下望左右,忽然听跪坐在右上首的令凡说:“不可,苍元岐早年亦是励精图治之主,若是此刻划界而治,待其醒悟扫除疴弊,若干年后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苍元岐便是羽族之王,在位的前二十年东征西战数十次,将羽族的版图扩大了一倍,鼎盛时连狐族都对他称臣。不过这几年逐渐将精力放到文娱活动以及繁衍后代上,没留神给令芃钻了空子。然而这位羽王的雄姿依旧出现在每个狐族上层最黑暗的梦境里,他就如同一柄不再寒意逼人的长槊,人人都想试着将其折断,却又畏惧于上边犹存的血迹。
曳追起身出列,屈身道:“殿下所言臣早有考量,蒲涧羽族这些年搜刮附庸部落太过,人心散乱,苍元岐便是要重整河山,恐怕也办不到。何况羽族两位成年王子不和之事早有验证,长子霖逸虽有军功,却并非嫡出,世子只能是二王子霖微,而那霖微此刻担忧的必然是战事长久持续,霖逸若是败了还好,一旦胜了,他的世子位子便有危险了。因此臣恳请王上修书羽族,主动议和,暗使人往蒲涧与霖微通信,劝苍元岐同意重新定界。”
令凡同样出列,她身着金绲白袍,一站便在气势上把须发皆白的曳追压了下去,道:“大人之计看似周全,却只顾及羽族一方,未曾深思我族情势。栾诸将军率军一路焚烧聚落,驱逐民众,闵水西岸十室九空,若此时不能一鼓作气拿下羽族王都,划界之处既无重镇,又无天险,待大军回撤,羽族必然反扑。”
“故当移东岸之民于西地,”曳追高声道,“瘟疫已过去数月,西边虽都是些残屋断垣,但多临近水源,不出三五年便可聚成村落”
及此令凡不得不扯下温婉的皮面:“三五年足够苍元岐修整军马,大人何故因区区小事而退缩不前?战事胶着乃常事,况且我军并未败绩,此刻退兵必然令羽族认定我军畏战,从而士气大振。本宫以为此刻当令左右二路军留下部分兵力拖住敌方,潜令精锐驰援中军,无论是左右夹攻或是断了霖逸的后路,必能重创羽族主力,再派人给敌军其余部队传去霖逸兵败被俘的消息,届时对方必然全线崩溃,取下羽族王都便同探囊取物。还望王上定夺。”
令芃心说最后一句王姐大概是想起来补上的吧,她同曳追吵得热闹,倒显得自己这个王是局外人。其实这次他难得跟姐姐看法相同,但毕竟狐王头回发动战争,对自家兵力没有太大把握,所以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心等栾诸把前线战报传回再做决定。
曳追也在等战报,只不过他等的是左路御薛金。
御薛金的战报先至,说羽族一面修城墙一面抵抗,左路折损了许多人且粮食不继,恳请王上准许暂缓攻打。
令芃念完军报,底下的曳追低着头露出了不可觉察的笑容。御薛金是跟着栾诸父亲征战起家的,论资历不止比栾诸、还比朝堂上大部分武将要老,连他都说打不下来,那必然是打不下来的。于是在场的文臣武将便倒向了曳追那边,陆续请求王上议和。
令凡冷眼旁观着一个个出列的官员们,心知自己无力改变局面,干脆选择闭嘴。
令芃望着宫门,栾诸的战报迟迟不来,底下却越来越吵,他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无奈地一摆手:“议和吧。”
消息传到蒲涧王城,最高兴的不是苍元岐,而是二王子霖微。他肩膀瘦削腰窄腿长,比起他大哥多了几分文质彬彬的味道,此时正对着一个女子行礼致谢,道:“齐小姐神机妙算。”
齐晚思跪坐在软垫上,面前是一张方形矮桌,身后的塌下站着叶雨信,她微笑道:“不敢。既然狐族已退兵,殿下可入宫请羽王收回王长子的兵符,此战王长子未能取胜,王上必然恼怒,殿下可趁此进言削夺其兵权,将自己人安插|进去。”
“多谢指点,”霖微又是敬佩又是好奇,“但本宫有一事不明:齐小姐如何得知狐族久攻不下,必然要与我族议和?”
“狐族生性嗜杀,所行之处屠戮羽族成千上万,闵水西岸荒野千里,军队既然不能就近得到补给,也只能逞一时之凶。”
“狐族残暴,我族上下恨之入骨,皆愿生啖其肉挫骨扬灰,此时休兵乃不得已为之,今后该如何,还望齐小姐指点本宫一二。”霖微顾不上王子的身份,谦恭地同齐晚思请教今后对付狐族以及自己大哥的方法。
“羽族今次受创,既已议和,便不好撕毁协议,但狐族皆无信无义之辈,不可不防,殿下可谏言羽王与大许暗中结为友邦,对内约束百姓,重整纲纪,对外示好示弱,麻痹敌心。今后狐族必迁其民于西,会给羽族几年休养生息,殿下要抓紧机会,打探狐族王都内的情况,”齐晚思自幼见识了无数朝野倾轧,对此驾轻就熟,“狐王继位不久,且并未大肆杀戮老臣,殿下可从中打探,长久不变的官场不可能铁板一块。”
如果令芃听到齐晚思最后一句话,此刻必然举双手表示赞同。
栾诸接到王令后,尽管不情愿,还是收拾东西回去了。到了王都他直奔令芃处禀告详细战情,狐王才知道其实所谓的羽族精锐也就是几支仗着能飞专搞偷袭的游击队。栾诸说他发现羽族夜晚视力不佳,本来是要等天黑绕过高岗直|捣霖逸大营,可惜未能付诸行动。
令芃扼腕但没叹息,咒骂道:“御薛金是怎么回事?他也是跟过父王的老将,怎么这般不堪用!”
“他哪是不堪用,”令凡从屏风后转出来,“我看他就是怠慢军机,列于错没死的时候他跟曳追就是一伙的,父王遇害他们一言不发,现在还能指望这两个老东西,那才是奇怪了。”她换下朝服,但留着头上的金钗没摘,表情温柔依旧,说话却毫不客气。
令芃沉默着,暗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杀意。
令凡对栾诸说:“御薛金跟你父亲打仗的时候就喜欢抢功,又怎会把你放在眼里,若是此次大获全胜,估计你的位置就要比他高了,人家怎么看得过眼。”
“曳追不能杀,”令芃闭上眼睛,“满朝文臣以他为尊,动了他估计得牵出一大帮同党,到那天谁替本王做事?”
栾诸道:“臣愿听王上调遣。”
“你是武官,文臣那套你玩不来,”令芃笑了,看上去几乎如同他姐姐一般温柔,“反正已经议和了,听话的人还是往后慢慢养,羽族这下元气大损,也不怕他们折腾起什么风浪来。”
令凡绕到王座之后,两手按上弟弟的肩,柔声道:“没错,这回是我们占尽了上风,你快些去歇息,栾诸将军也是。”
栾诸看了看令芃,得到肯定的眼神后才行礼离去。
令芃翻开桌上的军报,里头绘着重新测量的狐族版图,而另一张则是狐族士兵伤亡数目的统计。桌上蜡泪缓缓凝固在烛台底。最终他放下了地图,望着另一张纸上的几个数字叹了句:“姐姐,王真的很难当。”
令凡的目光却锁定在被弟弟放下的纸上,唇角微扬,俯到令芃耳畔,道:“不怕,一切有姐姐在。”
97 偏见的种类()
闵水派出公主令凡前往停战之处与羽族王子霖逸签订条约,交割土地,以高岗为界新立界碑,并为之取名“安和冈”。作为战胜方,令凡展现出了最大程度的善意,各项礼节完美无缺,使得一贯自认高群妖一等的羽族都为之折服。随行护卫的是栾诸手下的高昌,交接仪式结束后令凡问了问高昌关于霖逸的情况,高昌说:“回殿下,霖逸所将之军虽不如我军勇猛,但胜在指挥得时,所幸其不受羽王青睐,否则将来待其继位,只怕会给我族带来不少麻烦。”
“本宫知道了。”令凡口气与平常无异,心里头却有些遗憾,要是当初在宫外安排人拦住御薛金,兴许能在战场上除掉霖逸,如今已经晚了。
狐族打败羽族的消息传到清虚派,引起了几位堂主的不安。季堣阳跟狐族打交道打得最多,也最为担忧,在沈淇修召他们到正清宫议事时,季堂主首先道:“狐族暗弱时尚且能安分些,如今新得了闵水西岸,往后恐怕实力大增,就没那么老实了。”
“早些时候我们就该插手战事,现下的状况着实不利于门派。”第五铏之道。
荀熠风说:“不可,道者不涉足仙道外事。”
第五铏之:“那都是老规矩了,世随事异,我们必须占在先头,不然毫无防备,不就跟八十年前一样了么?”
季堣阳说:“我同意第五师兄的看法。”
一直沉默的韩潍舟开口道:“我也同意,但就不知该以何名义派人南下,狐王虽然年幼,却不是个容易蒙蔽的。”
第五铏之有些惊讶,韩潍舟向来不喜欢主动招惹是非,难道真是因座下出了个苏溪亭,底气一足连性子都硬了吗?
沈淇修的手指敲了敲桌,道:“这不难,门派可定期派出使团前往,王都以外可由百春堂出面。”
宋柳君突然被点到头上,心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便耐心听了下去。
“南方雨水丰沛,草木远比九州繁茂,药材亦是如此,以南方平定、门派需寻药为由前去,若狐族有所犹疑,可以门派医书相赠,但绝不能使道法外传。”
荀熠风沉思一番,觉得这确是个可行的法子,看着友好、也容易探得狐族情报,刚要接着问出使的时间,就被季堣阳抢了先:
“既然如此,可否再派人前往安和冈协助狐族布防?他们同羽族重新划界后必先加强边境防御,我们若是主动提出,狐王不会拒绝。如此一来,南边再有兵事,我们就不必等着狐族传回战报。”
沈淇修却说:“不行,这般便是插手妖族战事,其余门派如何看暂且不论,若是助狐族布防,便是巩固其实力,长久来看也无益处,况且通州那边之前因战事出逃了不少羽族,给宣明派添了不少麻烦,为今之计还是先安定南方,将来不论是削弱狐族或是待羽族恢复元气,我们的目的都是另两族互相角力,无暇北顾。”
“真人所言甚是,”荀熠风点头,“先前已派弟子去过狐族王都,下次何时再派?”
“越早越好,但此行|事务颇多,不能交给小辈弟子去。”沈淇修说。
第五铏之不知怎么脑子里蹦出赫兰千河的影子来,兴许是因为对方也是妖族人士,但他一跟沈淇修说话就有些憷,只好暗中对季堣阳使个眼色,瞟了瞟沈淇修身后。
季堣阳很快会意,高声道:“弟子举荐赫兰师弟,他本就是妖族之人,法力高强且行|事稳妥,由他领头必不辱使命。”
正好赫兰千河从外头进来,四下环顾道:“谁叫我?”
沈淇修纳闷自己捡的徒弟,如何忽然就配得上“行|事稳妥”的评价了,接着想想好像赫兰千河还真的没出过什么岔子,在算计他人的道路上貌似比自己走得还远些,但又怕他到狐族地盘上又犯嘴欠的病,再跟狐王打一架,那可真是前无古人了。
得找个人看着他。沈淇修一连挑了好些弟子,周煊容在正清宫顶替南宫煜文教导小辈的弟子,向椅琴性子太软多半管不住,余圣殷自己都是个少年,这么想想还只有苏溪亭有胆量有魄力。
所以沈淇修问季堣阳道:“云中楼那十六名弟子练得如何了?”
季堣阳忽然有些尴尬,所幸宋柳君比他更清楚,回答说:“这一旬有两个摔断了胳膊,还有四个筋|肉拉伤,并无大碍。”
其余三位堂主没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般惨烈的状况,不免有些心疼自家徒弟。
“苏溪亭呢?”沈淇修问。
宋柳君:“她倒是未曾受伤,还送过几次伤员。”
韩潍舟拼命将心里的得意压了下去,耸着肩挺直脊背。
赫兰千河心里不安:“这是要做什么?”
沈淇修便同他稍微讲了讲出使的计划,赫兰千河斜乜着墙上的山水图,倒不是说不愿意跑一趟,就是一想到过两天蒋青云就要把货拉来,格外担忧沈老师会被忽悠着买一堆不符合市场价格的东西。他就在应了差事、众人散会过后,在宫门口截住宋柳君,千叮咛万嘱咐让宋堂主一定要亲自坐镇交易现场,绝对不能给蒋青云跟沈老师推销稀罕药物的可趁之机。
宋柳君弄明白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答应了,又问说:“师弟,上回我们堂里用款的亏空,可真的是师叔自己补上的?”
“不全是,”赫兰千河面无表情,“他压根不知道他变卖的东西有多值钱,幸亏蒋老板比较实在,不然他还得再卖两样。”
“师叔他一心放在清修上,这些事还要你费心,”宋柳君宽慰道,又想起件无关的事来,“有件事我差些忘了,想着还是跟你说说,婷儿她尽管还撑得住,可我听说鱼师叔对她格外严苛些,这次放她与你同去,权当是歇息几日,你别给她摊派太多事了。”
过了两秒赫兰千河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苏溪亭,赶紧应诺下来。
再次见到苏溪亭时,赫兰千河险些没认出来,上下打量过后上前握住她的手,情真意切道:“你受苦了!”
苏溪亭麻油色的脸上浮现出感动的光泽:“都是应该的!”
“练得怎么样?”
“一个打十个!”
“牛逼!”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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