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同道,不介意一块上路?”
段云泉心想赫兰千河肯定有求于自己,否则刚才就直接把明庶剑丢回来了,哪能跟自己这般客气,可他着实拿不准状况,便以接待门派使者的程序将对方引到君山派。
昔日的君山派如今被天一派的绀青道袍围绕,赫兰千河粗略数了数,算上路上碰见的,从进门到落座,见到的天一派弟子不下六十人,若再加上几个侧院,只怕有小一百的数目。这些人来去匆匆,每个人手头都有活,有的忙着在墙上画阵图,有的甚至在修补屋顶。
赫兰千河奇怪归奇怪,依然先说了一堆漂亮话,然后厚着脸皮问:“君山派有种药草名‘芷萧’,本派有弟子急用,不知贵派可知其下落?”
段云泉心道不好,因他师父在天一派进驻凉州之后,下的头个命令便是将白鹤堂与君山派的奇珍异宝进献宫中,以此为名还调动了不少门内弟子,想这芷萧必定在内。他怀着侥幸的心思对一个师弟说:“去查查送到宫里的单子。”
不一会儿师弟跑回来,说:“确有此物,但都是种子。”
“送到京城里去了?”赫兰千河有些绝望,“那怎么办”
他的表情一丝不落地落入段云泉眼里,后者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有苍木化生阵里公输染宁笼罩着光芒的背影,也有冕山上夏随春深沉寂静而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就像一条在网中纠缠的鱼,每每挣扎都只会提醒自己这张网有多么紧。
赫兰千河垂头丧气,两手撑着额头,不知该如何回去见苏溪亭,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论如何谢谢你了,我先回去了。”说完就要起身。
“等一下!”段云泉坐在椅子上,突然拉住了他,确定师弟听不见后低声说,“我今日要进京一趟,也许能打听到一点消息。”
“啊?那真的太麻烦了”
“但不一定会有结果,”段云泉松开手,“若是没有结果,此事也不必再提。”
赫兰千河留心他的目光有些飘忽,微微蹙眉,低声道谢后迅速离开。夜幕降临,他没有急着往江州赶,而是在跨入兖州之后,提着灯在官道上趿拉了好几里路,漫天星斗倒映在片片行潦之中。赫兰千河愁得不行,凉州这边的希望算是断了一半,乐师侄下山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她们两人得多难过。
突然他把怨气撒到了皇廷身上,这帮凡人明明用不着这些个奇珍,还非占着茅坑不拉|屎,天天龙肝凤髓地过日子,结丹结不出半个、结石倒是早晚的事,干脆自己大胆一点去抢一把皇宫,即便找不到芷萧出出气也好。
他大逆不道地把以上想法过了一遍,接着垂头丧气地赶路。又过一日,朝霞升起的时刻,他看见了始阳山上缭绕的云雾。
很怪异地,赫兰千河第一个念头不是去找苏溪亭请罪,而是去正清宫。沈淇修听完了他的诉苦,软声道:“你不必担心,天一派的路子走不通,我们还能自己想法子。”
“我觉得,干脆我们直接去宫里要,不就是丢脸么!”
沈淇修:“不光是这个,若是宫里将芷萧送来,那一切好说,我们过去要就说不通。”
“为什么?”
“说实话,”沈淇修摇头,“没人能说清我们这些道者同朝廷,究竟是什么关系。称臣自然不可能,但普天之下,皇帝终究在万人之上。我们过去要东西,既是无礼,也不合法度。”
“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沈淇修:“那也不至于,如你所言,只不过是丢脸的事,我写封信托段太守交递上去,宫里若是有心,自然会送来的。”
赫兰千河一脸颓丧:“那就这样吧。你们这边怎么样了?”
沈淇修离开位子,将窗台上的一只小瓷盆取下来。瓷盆里浅浅地盛着水,里头立着一截草根模样的东西。沈淇修说:“草根能重新发条,问题在于水用得对不对,按理说山泉水最佳,不过万松阁那边各种水都试了。”
“嗯,还有这几天我就不出去了,碰到老苏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也在万松阁。”
“唉”赫兰千河自觉无颜面对老友,岔开话题说,“对了,我去君山派的时候,撞见一大堆天一派的人,足足有六十多个,他们怎么派过去那么多人?”
沈淇修听罢,顿了顿问:“你可有看见他们都在做什么?”
“布阵啊修房子一类,哦,还有搬东西。”
“搬的什么?”
赫兰千河比划着说:“箱子,很大的书箱。”
沈淇修:“可有看见君山派的弟子?”
赫兰千河回忆了好一会,说:“还真没有!”
“天一派有没有说何时进攻凉玉城?”
“不知道,不过看他们那样,也就是把路断了,基本都绕着凉玉城飞。”
“我知道了。”沈淇修低下头。
赫兰千河刚要问他知道了什么,就被韩潍舟打断了。韩堂主前来报告斗法会已准备完毕,并且列上了各堂排出的人员名单。由于本次比试中剔除了海量少爷小姐,没必要控制人数,各堂有资格上的都上了,但为保公平,两人一组,前十五组可取得武器。赫兰千河看见玄溟堂的条子上有苏溪亭与乐怀雅的名字,心想有老苏肯定稳了。
事情正如他所料,八月初三,苏溪亭在正清宫前,将乐怀雅挡在一尺厚的冰墙后头,双手凝水汽为巨刃,以一敌二,无数符咒的碎片飞舞在冰晶之中。场外鱼尘欢不动声色地来到韩潍舟身后,说:“气势有余,精巧不足,明日把你那徒弟送到云中楼来。”
韩堂主不敢反抗,乖乖言允。
89 神兵的选择()
玄溟堂多年来未曾出过可造之材,这两年好不容易到手几个,韩堂主舒展眉头之余,却又担心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栽培他们。但,要将宝贝徒弟送到云中楼,他的心里终究是不忍心的。
鱼真人与公输真人不同,她的指导方法只有一个——打。余圣殷这几年养好了些,以往胳膊腿上全是剑柄敲出来的青紫瘀斑。韩堂主一想起苏溪亭细胳膊细腿的模样,不由得一阵痛心。
下场不久,苏溪亭便要同乐怀雅一块去溶洞里取佩剑,有些弟子对于苏溪亭能两次进洞表示不平,在金玉宫烧火的崔钟悬及时出现,对众人解释说苏师妹的镰刀其实是金玉宫的失败作品,清虚派以长剑为正宗,叫弟子扛着镰刀出去也不是事,这才平息了一场喧哗。
同苏溪亭和乐怀雅一块上场的男弟子名许沄睿,入门也有四年了,心性却没比卫溱筝沉稳多少,他对苏溪亭两次上场的事没有半点意见,甚至感到十分庆幸,在路上反复地感慨:“我运气真好啊!竟然同苏师妹分到一组,不然又要等明年了。”
“哪里,都是运气好,没碰上皓玥堂。”苏溪亭说。
乐怀雅尽管高兴,却不免底气不足:“婷儿,那佩剑都悬在半空,我暂时无法御气,怎么拿啊?”
“你不能我跟许师兄能啊,我们俩蹭蹭上去,踹也能踹十把八把下来,你站在下边挑就行。”
“这样行么?不是说剑会挑人,不是正主绝不下来吗?”
苏溪亭:“我觉得这都是编的,我去年蹲了半天,结果到手的是什么东西!”
许沄睿却说:“苏师妹你这话就不对了,金玉宫出的兵器,哪怕是一块砖,那都比外边的好上几倍,况且我听皓玥堂的师兄说,你那巨镰所用的可是极北之地才有的寒铁,整个门派就这一把,连师祖起初是要造一把阔剑,可惜成型的时候出了岔子。”
“那可见什么‘剑挑主人’更是无稽之谈,”苏溪亭轻笑,“难道我看起来像是在北漠喝风的人?”
他们三人此次拔得头筹,一路上又在山道间嬉笑不已,引得身后同门连连注目。乘船入洞,重回千百把神兵下方,苏溪亭忽然发觉,一年竟然就这样过去了,去年同她来的还是赫兰兄跟卫师弟。蓦然地,她的目光被穹顶最高处的一柄细剑牢牢拉紧,再也无法挪开。
折柳剑。
这柄长剑兜兜转转将近百年,终于回到了最初的位子上。
“苏师妹,坐下来凝神就可以了么?”许沄睿的声音打断了苏溪亭的思绪,她“啊”了一声,点头说:“对,不过师兄你能御气的话,也可以飞身跳上去选。”
“算了吧,够得着的看不上,看得上的够不着,师兄我还是打打坐,兴许能感化一把呢。”许沄睿摆手。
乐怀雅蹙着眉尖,仰望上方无数锋刃,拉拉苏溪亭的衣袖:“你随便挑一把就好,我们快点出去吧,后头还有人呢。”
“那怎么行!”苏溪亭说,“要拿就拿最好的。”
言罢她纵身跃起,蓝色的裙摆如同花瓣旋开;她看中了离地两丈有余的一把轻薄的剑,估计应该挺适合乐怀雅这种小巧的姑娘用。剑刃以紫金吞口,手柄的样式格外古朴。
就是它了,苏溪亭伸手去抓手柄,那柄剑却仿佛陷在一堆泥浆之中,无论她如何用力,都只能稍稍改变它的水平位置。
苏溪亭诧异非常,落地后又选了另一柄短剑,也是同样的结果。剑身被她扳了几圈,但就是不肯往下挪一寸,跟牛皮糖一样结实地黏在半空中。
许沄睿功夫不负有心人地召下一把宽刃剑,高兴得不行,半天才觉察到师妹这边的动静。他听说了乐怀雅的事,心里头觉得若是她今次拿不到佩剑有些可惜,便对乐怀雅道:“别担心,我跟苏师妹一块上去,两个人合力,怎么也得弄一把下来。”
苏溪亭却久久没有说话,两次尝试令她不得不相信,这些沉默而冰冷的武器,的确是在审视着自己。
乐怀雅也发现了好友的为难,勉强地笑笑,说:“没事的,我也打坐试试,其实最近内伤好了些的。”她不抱任何希望地坐下,让死水一般的经脉动一动,便能感觉到灵力好似被拦截的河流,在身体各处盘踞着,稍稍催动,便引得一阵疼痛。她的额头渗出汗来,微弱的光芒在她身上时明时暗,如同将尽的烛火。
许沄睿惋惜地看着她,突然听见苏溪亭小声说了一句:“动了。”
他猛然抬头,顺着苏溪亭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左侧贴着石壁的一柄剑在空中颤抖,暗淡的剑芒随着乐怀雅的灵息闪烁,而后仿佛断了线的木偶一般颓然坠地,“锵啷”一声,惊醒了闭目凝神的乐怀雅。
她不可置信地走过去,捡起那把剑反复看,半晌才回头问:“这、这真是我”
“真是你,”许沄睿夸赞道,“你们这一年的太厉害,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能召唤佩剑,太让师兄惭愧了!”
“那我们走吧!”乐怀雅心里突然轻了,一直压在她心上的担子好似骤然被丢到九霄云外,她开心地要拉着苏溪亭出去跟师兄弟们炫耀,却发现对方神情有些怪异。
“你怎么了?”
苏溪亭看着她的佩剑,又望了望穹顶,回头对两人说:“等我一下。”
许沄睿把乐怀雅往后拉了几步;苏溪亭望着最高处,折柳剑含|着青光,一如公输染宁倒映着萤火的瞳孔。她一跃而起,在快要落下时足尖点在一把剑的剑柄头上,借力再次上升,终于接近了那一段剑刃。她的掌心碰到了剑柄,轻轻一带,就突破了那看似不可能突破的禁制,轻轻落在地上。
折柳剑认可了她这个新主人。
许沄睿跟乐怀雅认不得折柳,还替苏溪亭高兴了好一会儿。尤其是乐小姐,如果说过去她还时常懊恼为何永远追不上苏溪亭,如今她已能承认,人与人就是不同,只是不知为何,婷儿她并不显得十分欢跃,反倒双手郑重地捧着佩剑,仿佛那把细长的剑重有千钧。
玄溟堂两人不认得,洞外百春堂却有人认了出来,于是一日之内,始阳山上几乎是除了南宫煜文之外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有个年轻的玄溟堂弟子,将一柄曾属尊者的神兵收入彀中;上了年纪的弟子议论纷纷,说白衣弟子里已有了余圣殷,不想没过两年小辈里又出了个天才,必定是本派祖师在天之灵保佑着气运回转,下代的五位尊仙一下子定了两位,一时间众人均是与有荣焉。
休息一日,乐怀雅依旧去宋柳君处调息,而苏溪亭则往万松阁帮着向椅琴照料尚未萌蘖的芷萧,在门口听见赫兰千河说:“师姐,我猜是你这水里加的东西太多,前几天我拿别的草药试了试,一份山泉加半份药水的能成,要不试试看吧?”
“不同的草能行么?”芷萧的根茎只有几根,向椅琴不敢轻易将水换掉。
“应该没问题,我师父之前用这个配方,芷萧大概长了一片指甲盖那么长,可惜我们不知道这玩意不能整天晒,就给弄死了,”赫兰千河惋惜不已,“哦,还有,这草不光不禁晒,水太多还会烂掉,风大了叶片容易折,师姐你们千万小心点。”
门口,苏溪亭想起自己前些天对他的态度,不禁生出了些悔意,人家赫兰兄就算给人按在地上打完,也没有冲着朋友撒火的臭脾气,自己当时简直是无理取闹。她往走廊另一边躲起来,等赫兰千河离去才现身。
“向师叔。”她同向椅琴致意,对方端着一只陶盆,腰间的玉坠换成了佩剑。从凉州回来,向椅琴便带头将一概配饰锁进桐箱,阁内除却专攻药理的弟子,其余皆如其余四峰门人一般,与佩剑同起同卧,随时待命外出支援。
七月半过后,恶鬼、怨魂与行尸作祟的事增多,且因上半年的洪水,水鬼更是如同苔藓一般在各个角落里肆虐,送回来的伤员太多,宋柳君忙不过来,只好跟万松阁商量,让白衣弟子随出巡小队行动,小伤就地治疗,不必送回山上。
人员调配倒是向椅琴的长项,但她上回外出巡逻,还是好多年前的事。那时候宋柳君还不是堂主,万松阁只是百春堂的藏经楼,师父会把最热和最冷的日子丢给掌门师叔跟鱼师叔,占着春光最为明媚的日子,以出巡为名带他们一帮小徒弟下山,近的去随阳镇,远的就去天明湖。印象里韩堂主当时因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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