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找来个口无遮拦的丫头!怪不得她惊惧了;冷伊只得跟她解释,是二小姐,并且是活着的二小姐,只求她赶紧说明白姑奶奶和大少爷在哪儿。
听得了陆军医院,冷伊便放下电话匆匆地跑了出去。无须再想,定是那在金陵城本不该有读者的报纸;却硬是从咸阳城传到了家里。
四层楼的第一陆军医院;一踏进去,便被湮没在嘈杂中;满眼蓝灰军服与白色的医护。走到一旁;只得再打个电话给程虹雨;冷家的事情居然还要劳烦她。
她听见冷伊的声音一滞;而后是欢呼雀跃;“冷姐姐,冷姐姐,我就说好好的你怎么会说没就没呢!”她把病房号告诉了冷伊,她自己也要即刻赶来。
冷伊连连道改天上门拜访,劝她不要麻烦了却怎么都劝不住。
四楼的病房安静无声,隔了楼下的人声,透过门上一块见方的玻璃,干瘦的娘背朝着门侧卧在床上。
冷伊却也顾不得她在睡午觉,敲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再敲,还是没有回应,只得开门,悄悄走进去,立在门口却不知怎样开口,会不会吓到她?轻轻地呼吸,向前走了两步。
床上的娘突然翻个身,见到冷伊,深陷的眼睛大睁,没了血色的脸鲜活起来。“伊儿,伊儿!”她捶着床,先是笑,而后失声痛哭,“我就说你不会死的,不会的”她趴在床上哭泣。
冷伊坐在床边抚她的背脊,一节节脊梁骨都触得到,“都是个误会,妈,我好好的,别哭了。”
她抱紧冷伊,摸她的脸,一遍遍抚着,仿佛是假的虚的,一松手就没有了。
“妈,我哥呢?”
“哦。”娘终于缓了过来,擦擦泪,露出见着之后的第一个笑容,“他上班去了,过会儿来。”
“上班?上什么班?”
“就是编辑部。”娘答得很自然。
冷伊疑心,莫不是只是办公室搬了地方?“他回来住啦?”
“没有,他在外头住得挺舒坦。”娘只顾着打量冷伊,全然没有觉察她问话的奇怪。
冷伊的心中却充满狐疑。
“冷姐姐!”背后一声叫声,程虹雨过来倒是很快。
冷伊刚刚只当她是客套,想着一个大小姐这礼拜六的中午,怎么能没有消遣,大概要等到意兴阑珊,才收整停当,最后才施施然地来,没想到全然想错了她,有点惭愧,看轻了她友善的心。
程虹雨跑上来一把抱住冷伊,“我一万个不相信!”
冷伊僵硬的手臂缓和地抱抱她,她当真是关心他们一家的,愈发地没法劝冷琮回头了。
冷琮处在报刊杂志的行当里,虽不是什么主流杂志,成天赶着访这个大帅的下堂妾家养小白脸、拜那个落难格格婆家女儿即将出嫁的婆家,却不阻碍他消息的灵通。原本只在咸阳城内流行的一份日报,却隔了两个礼拜,被他那眼尖的同事从上头拣出冷伊的图片。那天冷琮冒着冷汗回家和他嬢嬢只说了冷伊在外面出了事,她就直接在水曲柳沙发上晕了过去。
现在冷伊一回来,娘的精神立刻好了八分,说什么也不肯再在医院住下去,让医生检了检便回了家,一路上,一直盯着冷伊看,看到她后背发毛为止。一会儿说瘦了,一会儿又说仿佛比以前苍白许多。
在医院忙前忙后却觉着缩手缩脚,什么都被束缚着的文竹,这下高高兴兴,先了她们一步回家去收拾屋子。
冷琮偷偷告诉冷伊,娘以为她没了,她的屋子谁也不让进,这一个多月,里头怕上了厚厚一层的灰。
冷伊正笑着,眼里却觉得揉进了沙子,终究那从咸阳城出发,会来家里报信的人也没来,白白让娘受了惊吓,这吓走的元神怕是怎么也不补回来了。
程虹雨帮着他们一道收拾了东西,让司机送他们回了家,个中周到不必多说,热情得让冷伊为之前对她的猜疑感到惭愧。
“冷姐姐终于回来了,冷伯母也出了院,这么好的日子,我请客,冷姐姐好久也没吃着这儿的吃食了,你挑一个地方,我这就安排着。”她的好意不好拂了,冷伊又想想日后程昊霖若是回来了,也刚好可以回请他们,若是他回来的话
这样想着也就应承了下来,往来往来很热闹的,对娘大概有点好处。
“娘想吃什么?”冷伊握握她的手。
她先是茫然,而后摇摇头,“顶要紧的是你想吃什么。”把女儿的手掌攥得紧紧的。
冷伊的心里一阵感动一阵悲鸣,娘这次是担心到了极致,她的精神劲儿彻底颓了下去,往日的心思缜密都不见了踪影,若是从前自己这样问,她定会客气地先同程虹雨招呼,“程小姐这么客气怎么过意得去”之类的。
“那就狮子楼?应该很合大家胃口。”又是那个一顿饭抵冷琮半个月工资的狮子楼,冷伊偷偷望望冷琮,他不觉得不妥,她便没什么意见。
这一回来,冷伊就觉得他俩关系有些微妙,虽然冷琮竟是程虹雨通知而来急忙赶来医院的,可冷伊本以为没了程昊霖、李睿晟,两人有许多独处的烂漫时光,感情会很好。
然而冷琮到了之后,与程虹雨却仿佛失了往日的默契,客客气气别别扭扭,仿佛是吵了架,却又没有那种愤愤的神情。
“那我先告辞,晚上六点去巷子口接你们。”她这会儿还约了几个小姐妹,上唐小姐家里去,因为有个朋友要参加金陵佳丽的终选,召了她们一大帮子人,出谋划策,看架势非要出个风头,拔个头筹才行,因为是之前就约了的,现在得去走走过场。
冷伊盯着她轻快的背影,白色镶金边小洋装,裙摆在阳光下随着脚步一颤一颤,如蝴蝶轻盈翩跹的翅膀,绽放一朵亮丽的太阳花。
等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冷琮也是看呆了的,于是冷伊悄悄将冷琮拉到一旁,“你们,怎么样了?”抬头,先前只觉着他气色不好,现在发现他眼窝深凹,乌青的黑眼圈昭示他多日不得安稳觉,岂止是气色不好,整个人都因为忧虑清瘦了几分,然而这忧虑却没有因为妹妹的回来而得到完全的缓解,他紧锁的眉头仍旧没能够平展。
“没,没什么,之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冷琮向来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守口如瓶,嘴紧得若不是目睹了他与程虹雨之间旁人皆看清了的情愫,冷伊还真以为他尚未通情窍,现在他竭力撇清,不想说,她是窃不得半个字的,只能转而解旁的疑问,“你怎么搬家了?”
他“嗐”一声,“你去了?见着那个女人了?房东的”他啧啧两声,使了个眼色,便文明地替代了姘头这样的字眼,“为了安置那个女人,将我们赶了出去。”
“怎么好这样的?”冷伊义愤填膺。
“不过赔了我们些钱,让我们另找住处。”
“你体验生活还没个够?这正是个好机会,你还是回来住吧。”离家两个月,初尝丁点颠沛流离之感,方才觉着小时候,一家人围在姑苏小楼那八仙桌边吃日常晚饭,才是最和暖的回忆,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我们又找好了房子。”
“改天领我看看去?”
“好好。”他忙不迭地应承了下来,“我下午还赶个采访,刚才是正要去城北,开了个小差,我这就快把这档子破事解决了,嬢嬢,我一会儿回来陪你。”
娘抬了抬手,“冷琮,好孩子”
他拔腿就跑,看来是比较急的事情。
冷伊这才想起他那也挪了地方的编辑部,难不成也是因为房东给赶了出来?
程虹雨这会儿应该是到了唐小姐家了,他们家离得不远,都在那梧桐树成荫的德国铁栅栏后头的深宅大院里,她们都有共同的朋友,都认得章少帅,都同被章少帅打趣过,同那些从东洋西洋留学回来的小姐们,一谈就是一个下午,对了,程虹雨自己也是从俄国回来的,应该有说不尽的话,她同那唐小姐做了姑媳定也是有说不完的话。
舅舅那一爿古董铺子,加上乡下那近百亩土地收来的租子,一直将冷伊冷琮的生活供养得很是富足,让他们很是无虑,甚至能够上到大学,在学校里同这些小姐们也有过同学的时光,只是,路终不同,冷伊觉得自己也该要好好打算才好。
她的心里酸酸的,很凄凉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冷雨霖霖'民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聊人生,寻知己
第99章 花花公子(二)()
冷伊心里突然暗叹;蒋芙雪挤着要去选个佳丽,才不是为了露露脸,刊在报刊上挂得大街小巷到处是,也不是如她说的,父母之命难违。对一个名媛来说;也不是个什么顶了不起的事情;于她却非同寻常,借着这个名声;她自己也就成了名媛;不是某个名媛带着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物,而是她本身便是宴会主人请来的嘉宾。
还无须说曹操;只需想曹操,曹操便到,文竹接了个电话就叫二小姐,说是有个蒋小姐找。
六月白雪、平地惊雷,这是蒋芙雪语无伦次的评价。冷伊横尸咸阳城的消息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突然听说她活着回来了;喜出望外;急忙一个电话来问候。
听在耳中,冷伊只觉得虚假;她只字未提于鸿;问她怎么知道自己回了家时;她却支支吾吾。冷伊心里一凉;想起于鸿门槛信封上的娟秀小字;大学四年的好友,不过如此。
客套几句,道明天去了学校就可以见了,便讪讪挂断电话,静了会儿,冷伊又觉得自己怎么变得这样矫情,人家知道你回来问候下,已是表了几分情谊,为何还要多求呢?她如果是少几分真心,自己也就多些虚情便好,何必这么计较。
顺道推了门,发现文竹手脚很勤快,这屋子同她走的时候比,除了更齐整些,没有旁的差别。坐在床沿,门后那张矮凳上,从程昊霖书橱里借来的集还静静地躺着,页脚微卷,一阵风吹过,露出里头那封含情脉脉、情意缱绻的信。
“二小姐。”文竹从门开的一条缝里探进头来,露出尖尖的虎牙,笑着说,“嬢嬢让你给她弹首曲子听呢。”
听她还是随冷琮一般称呼娘,一切都是这样熟悉,险些挥手告别的日子,冷伊也觉得很庆幸。“好,就来!”她将书搁在写字台上,抱起那古琴。
“我拿我拿,二小姐别摔着了。”文竹忙伸手接过。
“你走前面给我去下面腾个地方。”冷伊将古琴抱紧,通通通,从木楼梯上走下。
下午向斜的阳光洒在院中,三两点泼到屋中,娘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如同虚幻了,随时就要消失似的,看得冷伊心中一紧,快步走到她跟前,文竹帮着支好古琴。
离她近了,她便实了,冷伊的心也安了。“想听什么?”
“你弹就好,我无所谓的,就想随便听听。”她抬抬手,样子显出些老态,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冷伊眼眶一热,抬手轻点琴弦,顿时云雾缭绕,烟波浩渺,碧波荡漾,江汉舒清,她的眉头舒展开,指尖打几个转,风清云散,朗朗白日,芳草萋萋,鸟语花香,她的笑挂上嘴角,乐得像个孩子。
继续弹着,时而水天一色、时而风起云涌,只是不断了那琴音,留住娘脸上生动的神采,冷伊害怕一停下来,那淡淡的哀伤与懵懵的茫然会将她吞噬。
“我也会弹古琴。”她喃喃道。
冷伊轻轻答,“你弹得比我好,我的还是你教的。”
“是呀,我教了你们俩。”
指尖一颤,一个凌厉的音蹦了出来,冷伊赶紧抚了抚琴弦,难怪王依会
她却没有被惊倒,还是喃喃道“你们俩弹得都好。”
在女儿的琴声里,她陷入了长长的回忆,那喃喃声,冷伊听在耳中,有不甚清晰的地方,也不好再问。
浪荡子万里花丛过,总有痴情女子心中留了痕,富贵王爷、江南碧玉,虽谈不上门当户对,却也并非天差地别,况且出生诗书礼乐之家,亭亭玉立,初时日子甚为合满,赶得上前人的举案齐眉。
但浪荡子终究是浪荡子,不多时日,便是王府外的夜夜笙歌,王府内的垂泪涟涟,如果止于此,上一辈人惯用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还是能够解决不少事情的,但一对双胞胎女儿,而无男丁,却让他更把她不放在眼中,八大胡同浓妆艳抹的女人也带了回府,自此,王府内也成了个脂粉堆子,今天东巷西施、明天西弄貂蝉,个个托世美人都在府里转了一遭,牡丹、玫瑰朵朵娇花流连王府。
直至一个一心想要脱离烟花柳巷,一意要做王妃的女人出现,即使那时已经是个破落王府了,鸦片烟膏将家里一件件古瓷名器、先人笔墨换了去,那个女人还是使出假孕的旧花样,骗得府上三月风光,召来个江湖郎中,一口咬定是个小王爷,乐得那浪荡子又收了心。如果真是如此,这是一个凭着男丁挤走正室的老套故事,日子却仍有可能还在继续。
可偏偏,人心歹毒,已是呼风唤雨、事事如意,却仍旧看着双胞胎碍眼,终于有一天,看着王妃去庙里上香,还是为了保佑家里添个男丁的香,寻了理由给那对小女儿一顿打,丢在雨里淋了半天。
老天却也有眼,终不能让待歹人得逞,任那鹊巢鸠占。坏事的江湖郎中放浪形骸,前夜醉酒,照着红帐里的女子吐了真言,那怀着的先不说是男是女,都断断不是王爷,顶多是个戏子的,那戏子现还在城西面的戏园子里接着贵妇人们丢的手帕子。红帐里的女子也是见不得别人好的,得了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掀起轩然大波,那八大胡同出来的辣子自是被赶了出去,浪荡子似是一时悔意难消。
隐忍妇人却去意已绝,那浪荡子此时却一副慈父嘴脸,两个孩子万万不可能都带走,最终只得一人一个。
可怜两个孩子带着伤,一个病着,小脸通红,还有一个醒着,眼巴巴瞧着,妹妹如果落在这豺狼之家,断不可能再活下去了,心下一横,将妹妹往娘手中塞。
时至今日,娘还记得那半旧朱红大门下,一个泪汪汪的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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