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同意了。
上了程昊霖一个学期的课,她愈发认定这上头就是他的笔迹,但这信没有称谓,只有落款,通篇是俄文,恁她盯着苦思冥想,都不明白在说什么。
在家思忖了半天,趁着冷琮来吃饭的功夫,交给他,从那些各有本领傍身的记者朋友们里找一个能看明白的。
信纸还回来的时候,冷琮也只能口述那信里的大致内容,只说翻译的人连连说着,信写得美妙,赶上古文里头骈文的文采了,可译者的文采有限,只能将意思看个大概:不过是个短短的瞬间,漫天大雪,红衣女子,策马奔腾,木兰围场,惊鸿一瞥,万难相忘。
既然看懂了是封情书,冷琮自然不肯放过这来源,他管他的八卦精神叫作职业的灵敏,而在冷伊看来,纯粹是他窥探的天性使然,她却怎么也不肯说。
那天她还在那书房里看见一份西洋画报,没想到她拿走了一份,他那儿却又留了一份。身着牡丹旗袍的她边上没有署名,冷伊看着撇了撇嘴,她心里知道得很清楚,在他眼里,这个人不是冷伊,那个人叫作王依,完颜家的大小姐,能够驰骋草原、名贯辽东的英媛。
冷伊想,如果不是王依没有那个定力,阴差阳错地早早成了唐兆蛟的姨太太,没准现在已经是程夫人,和那何小姐一般,成为相夫教子的典范,而不是因为是花国女子的花魁而登上画报。其中唏嘘,大概也只有此二人才懂。
她想起最后蒙着黑纱的王依,倚在靠背上,向天长叹,好想再去一次木兰围场。那种对虚妄的渴求与懊悔,隔了许久才体会出来,他已在跟前,自己却与往日再不相同,自己的生命更是所剩无几。
冷伊觉得自己从头到尾是个无辜者,无辜地被她的选择推向幸运的境地,而后还能对着她居高临下、颐指气使,还糊里糊涂地沾了她的光,得了他的眷顾,被力保进了对外事务部。
于鸿告诉她内幕时,她恨不得即刻就跑去那事务部,对里头的人说:不要用我,不要录用我。可她不能,因为现在的她急需这份工作。
她是得了好处的,可为什么这好处占得,她没法理所当然,反而鼻子酸酸的,胸口堵堵的。
面对一档案室的文件,冷伊想到程家、王依,就陷在里面很久很久。
日头偏西,下午三点的光景,档案室的门已经被于鸿一把推开,“走,我们上城墙上头转转去。”
冷伊看看一半的地板还被散乱的文件覆着,有些为难地看看他。
“两个月的时间,收拾这些收拾不完?”说完,见她仍然迟疑不定,弯腰从门边开始捡拾地上的纸张,横的竖的夹杂在一起,“唰”往桌上一撂,“这不都捡好了?今天的活儿干完了,走走走。”
冷伊欣然跟在他背后,省政府大楼出去没多久便是永定门。
一进入瓮城,外头的车水马龙、喧嚣嘈杂便被隔绝在城墙之外,偌大的瓮城空空荡荡,四周是糯米石灰浆铸造的城墙,上头留有箭孔。贴着城墙根,百级石阶通向城墙顶。
于鸿要是早说要爬这么多阶梯,她大概就不来了。
刚爬了一半,上头已传来“咯咯”的笑声。
“这些臭小子,手脚倒是快。”于鸿笑骂道。
那笑声分明是女孩子的,可同他们一起来的,除了冷伊和小艾姐,旁的都是男学生,这甜美的笑声是哪里来的呢?
加快步子爬上去,目及之处,三三两两的男子女子,居然还有放风筝的。那男孩子是同他们一起的,旁边的青春少女就
“那些是?”冷伊疑惑地问于鸿。
“他们分去医院的,才一天功夫,上上下下所有的护士小姐都认识了遍。”于鸿笑着说,冲远处招招手,那边只回来“咯咯”笑声。
冷伊看他们真是苦尽甘来了,二十天在火车上的颠簸也值了。
城墙内侧,鳞次栉比的房屋,如果能有古书里的好身手,定要踩着这些屋瓦从咸阳城上轻功飞一圈。
愈发西斜的太阳,将大多数的日光都照在西面的城墙上,那头便分外热闹。于鸿却领着冷伊走了东边的城墙,与他们遥遥相望。
“你看!”他突然惊呼,伸手指向东面,只那一瞥,空气仿佛凝滞。
东面远远有几公里远,黑压压的,细看,居然全是人与帐篷,从似与城墙相平的坡上,一直蔓延到坡下的荒原。
“那是什么?”冷伊心中一紧。
“这是咸阳城的卫军。”
“这人数是不是太多了?”她思量着,“在金陵城待了这么久,也没见着这么惊人的场景。”
“金陵城里的都在钟山藏着呢。”他笑笑,“不过这个确实吓人。”
他俩在墙头站着,望向远方攒动的军队,仿佛闻到呛鼻的火/药味。
这就是军营的样子,就是程昊霖经常待的地方。冷伊在心里暗暗地想。
咸阳城近在咫尺。程昊霖立在高坡之上,脚下全是蠢蠢欲动的西北军,身后还有看不见的更多,他们的目标是咸阳城、新郑、一路向东,甚至拿下金陵城。
想到金陵,他的心一颤,仗打到那个地步,他可能自己也不在了吧?他都不在了,冷伊怎么办?凭她那书生气的一家子,怎么在乱世里活?本来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却成了他的牵绊,总也放不下。
太阳一旦式微,便再也逃不出西沉的命运。远处坡下已是一片阴影,萧杀的卫军们隐到山崖之下。近处四角的塔楼下,铁马被风吹响,惊起只只鸟雀,飞向天空却又折回积雪的雕花横梁,大抵这样的护风铃已骗不了它们,经历了几年前炮火的轰击,这小小的铁马,被风吹动,又怎能将它们驱赶出这古老的城墙、永久的巢穴。
冷伊盯着远方仍能挽留最后一片夕阳红的黄土坡,余光却瞥见于鸿看着她,于是转过头直直望向他。
他倒先窘了,噗嗤一笑,“你发呆的样子还是这样专注。”
她瞪大眼睛,挑挑眉,“我总是发呆?”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那土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冷伊,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这个问题问得她难以开口,因为知晓他的家世在前,和他交言在后,而知道他的名字却在最后,这样的顺序有点滑稽,也难以界定究竟何时认识他的,但说得太晚总不好,“大三下学期吧,春季汇演的时候在小礼堂走场时认识的。”
那时冷伊他们等在台下,上面在排合唱,指挥的便是他,笔挺的中山装,台上正在高歌“维襟江而枕海兮,金陵宅其中。陟升皇以临睨兮,此实为天府之雄。”,歌声雄壮雄厚,台下不管在做什么的,都停下注视台上。
曲毕,身后才有了小声议论,“这是汇演开幕的歌,为了争个指挥,斗了许久。”
“最后选了检察委员会书记长的儿子,今年汇演组织会长的人品可见”后面是一阵意味深长的“啧啧”声,于是他的身份便为台下这一群人所知。
冷伊对指挥大合唱是没什么了解的,只觉得唱得不错,不清楚这指挥究竟有多大的用处,也不清楚别的指挥和他比到底谁高谁低,觉得“啧啧”咂嘴的人未免武断,猜疑自然是有的,但他这样一说,倒是断了这指挥比旁的人好的可能,更是牵扯上选他人的人品,似乎有失公允。
后来汇演当中陆续又碰着过几次,他好像还担了些别的任务,那个爱“啧啧”的人少不得每次都评论一下“书记长的儿子”,似乎因为他是书记长的儿子,反倒什么也不应该干了。
后来认识到现在,愈发觉得他是有自己的优点的,别人怯怯不敢去做的事情,他敢做;别人畏缩的时候,他敢站出来担着,这大概也是当时他总出现在冷伊眼里的原因,于是愈发对他刮目相看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冷雨霖霖'民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聊人生,寻知己
第85章 工于心计(二)()
于鸿脸上显出得意的表情;“那我认识你可比这早得多了,我大二下学期就认得了你。”
“哦?”冷伊心里也算明白了,“同一个年级的,女生少得很,笼统算下来;十几二十个。”
他摇摇头;先前得意的神情散去,似有些委屈;“当时几个班同去白鹭洲公园;你忘了?”
他这一说,她仿佛有了印象。那天几个班的人相约去白鹭洲;本想着要赏夭桃吐艳,却没想到游园游了一半,下起雨,只能转为观红杏试雨。但后来雨越下越大,没有停的意思,回去的时候显得很狼狈;一扫出发时春光明媚马蹄疾的昂扬气势;被雨浇得蔫蔫的。
“记得的,还在白鹭洲茶社的一个;一个;叫话雨亭的;亭子喝了好一会儿的茶呢。”这样一说;她倒另想起一件事——那天他们班一个男孩子;同建筑系的男生打赌谁的水漂打得远,结果赢了,便要那个建筑系的男生为大家高歌一曲菩萨蛮。
那本是秦淮歌女的香艳小调,这个输了的男生哪里肯从。无奈愿赌服输,逃是逃不掉,却刁难着,没有伴奏唱不出来,如果一定要他唱,就非得冷伊他们班出个伴奏的。
蒋芙雪眼尖,看见亭子外长廊另一头的掌柜身后藏着古琴,便央着于鸿同她搬了过来,给冷伊架好,给他伴奏。
“那天我弹了古琴给男同学伴奏的。”冷伊为她临时激发的记忆感到欣慰。
可他却摇摇头,“那已经是后来下雨后的事情了,早些时候在垂柳下野餐的时候我就记着你了。”
她觉得狐疑,又仔细想了一遍,那天一直默默的,和蒋芙雪走在一起,到伴奏之前也没做什么让人有印象的事情,“我不是出了什么丑吧?出丑的事情我总是忘得特别快。”心里却觉着不可能,出丑的事情她总希望能忘,却总也不会忘,相反的比旁的个事情记得更久。
“那天中文班一个女孩子,叫什么来着的,特别热心,野餐的时候给大家端盘子递碗的,殷勤得很。”
他这样说,她好像有点依稀的印象,那日结束,那个女孩子得了极好的口碑,善解人意、照顾周到,之类。
“我也不认识她啊。”
“那些吃的,都是她递到我们手里的,远处只有你一个人在那儿默默地分啊,半天也不见你吭一声。”他望着她笑笑,“那个时候,我觉得你是做了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是顶不喜欢这种人前积极得很,总挑轻松活儿干的人的,偏偏我们同学里,这样的女孩子还特别多,你就比较特别。”
冷伊撇撇嘴,“我那天是先碰了吃的,手已经油了,不如都我做了。”
他却摇摇头,“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很特别。”
冷伊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这才发现日头已完全沉下,城墙上是厚重的铅色,远方的军队完全被夜幕笼罩,西边城墙上追着闹着的人也销声匿迹了,“人都走光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没等他回答,走在他前头,沿着那几十上百个台阶下了城楼,她隐隐觉得,如果再在上头立上一会儿,他大概还想说些什么她暂时还不想听的话,她此刻承受不起的话。
他见她默不作声,追上来,走在一侧,绕过城门。车水马龙的咸阳城换上夜装展现在他们跟前,刚才那奇怪的气氛便一扫而光。
她皱了皱眉,又记得清楚了一点,那天蒋芙雪为了央他去搬古琴,还绕过了她们自己班两个男生。
冷伊当时忙着推辞,不想伴奏,对她的举动只有一闪而过的纳闷,没有多想,待到古琴搬来,她心底里还在泛嘀咕,这明明她自己都可以搬,蒋芙雪为什么还需要叫个人?
心里凉了好几天,冷伊觉着前几年,自己太天真了,这会儿回过头来想想,蒋芙雪当真不简单。
从档案室出来,高大的城楼投下巨大的阴影,看门人守在那阴影中,待冷伊走到近处同他招呼时,递上一叠信件。
她一封封从手上翻过,大致排了个序,直直走到最西面,在一间间屋子的门槛摆上他们收到的书信。到了于鸿门前却愣住,娟娟细字,流畅的行书,“于鸿亲启”,没有寄信人,她却认得这蒋芙雪的字。
心中觉得好笑,果真那天见着于鸿时,她是装出初识还不太认得的样子,其实早在几年前便熟知了。冷伊那天就觉得,若这个不认得,反倒是她的疏忽了。蒋芙雪总说同冷伊关系好,怎么她离开金陵城这么多天,蒋芙雪一封书信没给她,却给于鸿来了封信。她笑笑,自己也要像那个对着于鸿一个劲儿“啧啧”的男生一样叹一句,终究是书记长的儿子,到哪儿都受欢迎。
丢下那封信,径直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手里还攥着冷琮的来信,寻思着,赶紧回去给他回了,不然娘一定担心坏了。
想想留在家里的娘真是操碎了心,她刚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有一封几乎同时到达的信,想来冷伊一出发,娘就要冷琮寄了一封,说不定呀,她和那信一齐在火车上过了近二十天。
冷琮在信里还添了些娘不愿意让她知道的事情,比如她一走,娘的气色就不好了,连过去一直不肯放弃的厨房,也都交给文竹那个小丫头,自己一个人在水曲柳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时不时还要四处找那没有结尾的围巾,找了许久找不到,有的时候还和文竹发脾气,过好久才能回过神来,似乎刚才在梦里懵了一阵。
冷琮专门陪她去了几次陆军医院,排了好长的队,亏得程虹雨从中帮忙,排了个短些的队,医生问了一些话,只嘱咐家人多陪陪她,却也没什么别的法子。
看得冷伊心急如焚,恨不得现在就赶回去,却开不了那个口。
外间的门合着,小艾姐大概不在。
推开门,却见着她在桌边慌忙收起些东西,然而满桌子都是纸张,都整整齐齐地,叠成几堆,“小冷,你回来得这么早?”
她点点头,“是呀,今天把最后一点文件都整理好了。”停在门口,让出点距离,让她把那些显然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东西,都收进身旁一个大包。
她却反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