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扎进了手掌,幸亏不尖锐,倒是很粗的一团,边缘粗糙,将右手手心扎出许多许多伤口,同膝盖上的伤口一个样。
他拉上她又回到汽车里。
她这才看见,膝盖已比早先更难看,中午擦破的地方,成了暗红色,许多点都在往外流血,混着雨水,一直淌到脚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帕子,折成小方块,伸向她的腿,但没有触碰到,而是停在她的手边,“你自己擦擦。”
冷伊接过帕子,皱着眉,先把手心沾着的碎屑擦了擦,伸到窗外抖落,又在膝盖上擦拭,真疼得要命。
他突然在旁边轻笑起来,她怒视着他,他却不管。于是她又低头将碎石砂砾挑出。
“螳臂当车,就是刚刚那个样子。”他说完又哈哈大笑。
冷伊本来愤愤地,却不知为何,被这句话逗得“噗嗤”一声,顿时又绷起脸,生气的过程中居然被嘲笑自己的话给逗笑,心里更加愤愤。
噼啪的雨声终于转小,外头变成淅沥小雨。
“这树是挪不开了。”他的话语里很是郁闷,“你等着,我跑回去叫人。”
“哎”看着已经变得灰暗的天色,待在不熟悉的汽车里,一个人被扔在这山路上,冷伊心里很害怕,想叫他却又抹不开面子,开不了口。
他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不成,你还是跟我一道走。”
她如同获了大赦,没命地跳下车,这才发现,走了几个钟头的脚底并没有能够恢复,便在他身后一步,拖着步子。
他也发现她走不快,面上微露为难的表情。
很担心他又要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加快了步子赶上他,却意外地在他眼里看到一丝怜悯。
他伸出右手,握住她的左臂,一个劲儿往上提,虽是姿势别扭,但腿脚不那么疼痛,加上暮色将至,一心只想赶路,也顾不了这么许多。
“做做样子得了,走出去几公里至多了,你还马不停蹄地往下走,你至于吗?”他轻笑着说。
登时就火了,甩开他的手,愤愤地看着他。
“嘿,呀,我知道不是做做样子的,走吧,赶紧走。”他哈了哈腰,又架起她的胳膊。
她也就借坡下驴。
“你说你傻不傻?躲到一边不就完事了?”沉默了会儿,他仍然忍不住要批驳她。
冷伊觉得这人真不知好歹,“我看你抽不出身,我躲开了,你被砸在下面,可怎么办?”气急败坏起来。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是行伍出身,这点儿都躲不过,老早没命了。”心底突然有些微胀。
那么一点儿细微的变化,他不表现出来,冷伊自然什么都觉察不到,“是呀,你能耐大。”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他不再作声,只昂着头,带着她往前走。
四周已是墨蓝的夜幕,路上时不时看到山上滑落的泥团与石头,还有折断的树枝。
冷伊偶尔抬头,看见他半个侧脸,从下往上的,隐约看见下颌到脖颈间是有个疤的,大约是累了,她觉得他有些落寞,似乎也没有那么傲慢了。
“嘟嘟”向前看,对面亮起晃眼的车灯。
他放下扶着她的手,停下,只看着来的车辆。终于在他们跟前停下。后门打开,那个神似西洋画报上模特的女郎,那个莎莉小姐,传说中程昊霖的未婚妻站在他们跟前。
莎莉小姐讲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压根看不出是英国人。一袭宝石蓝的长纱裙,衬得肤色分外雪白,棕黑的头发,同他们一样的黑色眼眸,如果不是先前蒋芙雪道出身世,冷伊只当是一个长得异域特色的美女。
莎莉打量了冷伊一眼。她看见自己膝盖上两行血水,混着污泥,觉得很窘迫。
程昊霖开口介绍了,“这位是虹雨在学校的朋友,冷小姐。”
面对莎莉小姐时,冷伊突然感到一丝惶恐。
但是出乎意料的,她热情地一笑,伸出手来。
冷伊一愣,也将手伸出去,很少会同人握手。刚想叫她一声,却停住,望向程昊霖,他还没有介绍,冷伊不应当知道她的名字,若是贸然叫错,反倒失礼;若是叫对了,也显得大家背后谈论过他俩的是非,等程昊霖思量过来,嘴里自然就更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莎莉小姐。”程昊霖将两个字咬得很生硬
冷伊突然觉得硬是把sally叫成莎莉,还用他这样的发音,甚是可笑,又忍住。
“虹雨回家发现你们都不在,唯一的车又被你开走了,打电话让我帮忙找找。”她边解释缘由,边将他们往车边引。
“太麻烦你。”程昊霖自然地走在了莎莉的身边。
冷伊突然觉得这样对未婚妻说话似乎生疏了点,心里暗笑,果然,这订婚是连影子都没有的事情,程昊霖是一心想攀高枝,在外头吹得志在必得,到了她面前还不是恭顺又有距离。
车里走出两个年轻人,“我想你的车大概在路上出了毛病,带了两个人。”莎莉真是太细心了。
程昊霖将状况和两个年轻人描述一遍,便将车钥匙给了他们,又自顾自地与莎莉继续聊。
“快上车吧,虹雨在家很担心。”莎莉回身招呼跟在一旁的冷伊。
程昊霖将前车门打开,对冷伊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会儿在想要追求的人面前,装得可真是客气,她从心底里冷笑,面上却微笑。
他将车门合上,走到后车门,又将莎莉安置好,自己才绕到另一面上了车,与莎莉并肩坐在后座上。
夜幕已完全降临,冷伊从反光镜里看见阴影里的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垫子的距离。蓦地想起端午之前,程虹雨来冷家,与冷琮并排坐在沙发上的光景,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她想到自己出来了这么久,程虹雨直到她哥哥出门前都未回去,大概都是和李睿晟在一起消磨时间了。
心里突然亮了,程昊霖带着李睿晟来这里避暑,程虹雨也赶来,大概不仅仅是家庭休假这么简单,看来是想撮合这两个人。
这样想着,冷伊从反光镜里不是很友好地盯了眼程昊霖,却正好看见他也盯着她,眉头还紧锁,吓得她连忙望向前方。
这一吓又想到一个问题,程虹雨鬼灵精怪,鉴貌辨色,是一等一的好手,更何况这是她哥哥,他的所作所为,连冷伊这个陌生人都看出了意图,她心里会不知道?她如果是知道的,那她与李睿晟一个早上就变得如此熟稔,可见毫不在意她哥哥这个刻意安排。所以在她心里,冷琮又是什么呢?
冷伊突然为冷琮悲哀,他似乎陷入了个同她一样身不由己的境地,高攀非他所愿,现在人家却又要告诉他高攀不起。心里又愤愤,既然如此,你程虹雨又追到我们家里来做什么呢?冷家祖上是大家,如今早就衰败,再和程家这种军阀出生家庭比,自然是家境普通,但冷琮也不是个玩物。这样一想,半个学期以来,对程虹雨重建的好感又荡然无存。
“听说,斯宾塞先生也到这儿来了?”程昊霖沉沉一声,是在对莎莉说话,这音量没有避讳前排的意思。
第29章 螳臂当车(三)()
“斯宾塞”三个字,冷伊听得出是一个一个往外蹦的,忍得手指掐到肉里去,才没有笑出声,只一个劲儿抿住嘴。
她懂了,程昊霖原来是不会英文的。想想也是,他在辽东长大,在莫斯科上的大学,似乎也没有个学英文的机会。那他还想娶个英格兰总督的女儿?虽说莎莉的父母就不都是英国人,可他总该要能和老丈人顺畅地交流吧,要是这个水准,看他是悬得很,幸灾乐祸的快意涌上来。
他们围绕这斯宾塞先生谈了许久,一直到了程家的别墅跟前,才停下来。
冷伊坐在前排,听了一路,知道这神秘的先生,有六英尺的身高,有棕色的卷发、是港岛一个研究所里的专家。冷伊听得出莎莉谈到他的时候,语音里有些软软的绵绵的东西,不禁饶有兴趣地从反光镜里观察程昊霖的表情,却令人失望地只是些淡淡的关切。他还真是成大事的料,她这个生人都能看出点儿端倪,他却忍而不发——他朝思暮想地总督女儿,如此细致地谈论一个明显是她心上人的男子,他还不住轻轻点头,仔细一想,还是他先挑的话题,莫非是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程虹雨同李睿晟已从房子里迎出来。
“哥,你们这是去哪儿了?”程虹雨面上全是焦急,可是此时,冷伊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又是做戏的,“冷姐姐,你哥哥打电话想和你聊聊的。”
“是吗?”冷伊听了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已经挂了。”她在身后惋惜地说。
怅然若失,今天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转念一想,即使接了电话,也不能在人家屋檐下说人家的不是,反而更是气鼓鼓的没处说去,“你和他聊了会儿?”冷伊小心地试探她的态度,就当着程昊霖和李睿晟的面。
她上前一步挽住冷伊的胳膊,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凑在冷伊耳边,“恩,我和他说了,我哥带着你兜风去了,好着呢,让他别瞎担心。”
如果真是这语气说的,她和冷琮关系是很亲近的了。
“哥,你带冷姐姐去哪儿逛了?”程虹雨转头埋怨他。
程昊霖对冷伊使了个眼色,微微一摇头,冲着她,“就山路上,怎么知道半路下起雨来,路让树给堵牢,还让冷小姐受了伤。”
“呀!”程虹雨这才注意到冷伊那不成形状的膝盖,扶着她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又招呼佣人去取药箱,“哥,你这让我跟冷姐姐家人怎么交代。”
程昊霖此时一副很愧疚的模样,冷伊心说,有英格兰总督的女儿在跟前就是不一样,装得这么审视。
“晚上休养休养,明天骑马去,你最喜欢的!”最后那一句是他弯腰在冷伊耳边说的。
程虹雨正抽身去佣人手上拿棉花,只有冷伊听见了,诧异地望向程昊霖,他的双眼映着头顶水晶灯的光亮,璀璨的亮光。
话说出的一瞬,程昊霖自己愣住了,他想起从前的木兰围场,风吹草低,那是他无论如何都回不去的时光。
转天早上;在一楼方正略显空荡的餐厅里,冷伊和程昊霖、程虹雨、李睿晟一同吃了早饭。
洁白的骨瓷盘子里,煎得金黄的荷包蛋,两片烤出焦糖色的面包,一把锃亮的餐刀被乳色的黄油衬得分外晃眼。
程家兄妹都在莫斯科上过大学,李睿晟又在法国待过好几年,聊起留学的那几年,格外起劲。
独独冷伊显得格格不入,咬一口面包,嫌干,喝一口牛奶,又不大喜欢那奶腥味。百无聊赖地打量这个餐厅,大得像小半个图书馆的阅览室似的,四周墙壁上也是同走廊里一色的油画。房间角落,一张餐边柜,佣人从外面花园剪下的绣球插在玻璃花瓶里,茂盛热烈。
“那时候,听着次子军团真是心酸。”没有跟上他们谈话的节奏,也不知怎么转到这样的话题,是李睿晟起的头。
次子军团,东洋有,旧时的欧洲也有,即使是现在的欧洲,军队里也充斥没落贵族家的次子或是私生子。就因为生不逢时,家里头的哥哥把爵位财产都继承去了,次子们只能靠继承来的一点点软财产过活,大多贪恋幼时在家的纸醉金迷,而挥霍一空,最终穷困潦倒;或是一生清贫。而大大小小的战争,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机会,活下来,加官进爵,风头甚至盖过他们的父辈;若是注定命该绝,死了,只能做异乡一具无名骸骨了,生来就不名一文,归宿也就不那么讲究了。
餐厅里一时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冷小姐英文好得很。”李睿晟坐在冷伊的正对面。
冷不丁夸这一句,让她着实一惊,放下手中的杯子,不自然地摇摇头,浅笑,“过奖过奖。”
“春季汇演的时候,那个表演太到位了。”他却还要举个这么久之前的例子。
冷伊偷偷瞟了程家兄妹,程虹雨还是一脸的愉悦,天真的笑,像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让人不设防;程昊霖低下头,像在仔细思忖着什么,他心里一定又在怪罪她,认为她有什么招惹他理想中的未来妹夫的举动。
“我最近在看这本书的原版。”程虹雨很兴奋,“吃力得很,完全不能体会字里行间的情意,只是在赶进度,就当是在看课文。”
“还是翻译过的看了顺畅,心情也能随情节起伏。”李睿晟忙接过她的话。
“睿晟也看这种女孩子家看的书?”程虹雨快言快语,一声“睿晟”好不亲热。
程昊霖和冷伊隔个桌角,出乎意料地,很平和地低下头,凑近她,低声问,“你演的那个剧叫什么?”
冷伊险些露出嘲弄的表情,你家不是门楣比天高吗?不是很有学识很有教养吗?微微一笑,把名字告诉了他。
他点点头。
“简奥斯汀的书可是恋爱宝典啊!”李睿晟笑起来,脸上一抹慵懒。
冷伊听着这样一叹,心里莫名好笑,又来一个情种,配上抹得甚是服帖的分头,这李睿晟也是活脱脱一个富家子弟该有的模样,和这餐厅以及满桌的银餐具如此融洽。
“时间差不多,我们骑马去!”程昊霖也有半天插不上话的时候,也挺落寞,好容易抓住了没话说的间隙,即刻宣布这冗长的早餐结束。
“哥,我不大舒服,不想出去了。”她这话一出,毫不意外的,李睿晟也就跟着推脱,说是昨天还没能好好休整,也想在屋子里看看书。
难道冷伊要跟着程昊霖去骑马吗?可她偏偏就没有太多找借口的经验,本来随手一拈就是,膝盖痛、昨天着凉了,还有重中之重的,她压根就不会骑马,可她不是个说谎的好手,愣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了半分钟,等到要开口,程虹雨又直接断了她的退路,“哥哥带冷姐姐去莎莉家的马场逛逛。”
原来这也是和莎莉套近乎的机会,他们的关系又处于不冷不热、不生不熟的尴尬境地,带上个冷伊正合适,正中程昊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