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那个气球爆炸了,冷伊抬头瞪大眼看着他,用颤抖的嗓音,“你,你在家周旋了这么久,就是这么个结果?”
他大概万万没想到,她的安静其实只是还没发作,喃喃道:“我们可以长相厮守的两全办法!”
“两全?”冷笑一声,“你自己个儿过这两全的日子去吧!”声音高了几度,惊起槭树上上休憩的两只黄莺。伸手招呼个倚在墙根阴影处的车夫,蹬蹬两步坐上。
“我知道一开始很难接受,你委屈委屈,我的心不变的,反正也不急,你好好想想,好好想”博容的声音逐渐远去。不知不觉,面颊上已有泪水淌下。
午间一场暴雨。
冷伊站在二楼窗前,算盘珠般的雨点击打院中芭蕉叶,又弹到橘红的虞美人身上,娇嫩的花瓣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玲玉的生日宴,从张家的花厅一直摆到正厅,院子里满满当当,这才开席不过半个钟头,劈头盖脸一场雷雨,将他们全部浇透,痛痛快快地好好下。
冷伊冷笑一声。天边一道闪电劈在不远处青瓦白墙头,紧跟着雷声“咣”砸下,分明见得枝头几点火花。一时哑了,口中干涩,淋湿了又如何,淋湿了她还是张家的正牌儿媳,或者淋了雨,像博容的大哥那样因为风寒死掉了呢?死掉了,还有别的红玉、金玉只要是会低眉、穿着宽袖褂子、没去过洋学堂的清白人家的女孩子,他们张家永远不缺古典的美人。
蹲在窗下,嚎啕大哭。
娘一直在楼下厅里转悠,吩咐这吩咐那,实则也慌了神,这两天的事情对于她也太难以接受,见着女儿午饭也没吃就回了家,更是担心,奈何不了女儿合上门死活不应她,在下面急得像个陀螺。这下听到哭声,便冲了上来,抱着她一起嚎啕大哭。
“他们悔婚了?我找他们家夫人去!”她边哭边抚着女儿的头,颤颤的嗓音,“和你半点关系也没有。”说着就要起身,大概站得太快,一阵眩晕,险些磕在窗台上。冷伊急忙站起扶住她,她却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外头去,“我去铺子找你舅舅去,一起去,我做过的事情,一把年纪我扛着,随随便便悔你的婚,让外头怎么想。”她也抽泣着。
连忙拉住,“妈,别去,别去。”那院子里的一幕,不想让娘看见,支支吾吾还是说出来,“没有悔婚,被训了一顿。”
娘顿了顿,将信将疑地看向她。
见着两鬓斑白的娘,眉心的川字皱纹,仿佛能把冷伊压得窒息,她怯了。张夫人的话无疑是个重击,却似乎没那么出乎意料,许是她看着这家的腐朽风格,心底深处也多少有了点准备,然而博容却给她狠狠捅了一刀。怕娘同样伤心失望,无法说出实话。
“嬢嬢!”院子里的小丫头也是这样称呼的,“老爷铺子里进了水,让您找个人去帮忙。”
娘应下,却又站立不前,眼神里是慌张、焦虑与那一瞬的迷茫,从前办事利索的娘是真的老了。
“妈,你去吧,别让舅舅等了,那古董不能沾水。”冷伊擦擦泪,抽泣两声,似是好多。又轻推她两下,娘才如从梦中惊醒,走到二楼楼梯间,也不急着下去,竟拿起电话。
“琮儿啊,午饭吃过啦?”一脸慈爱,仿佛冷琮就在跟前,“你陪伊儿说说话好不好?我上古董铺子里帮大哥的忙是呀,又进水了,那街近几年就不对劲我这就去了,让她听电话”
接过听筒,“哥!”又抽泣了两声,听筒那边静极了。
听着娘招呼了门外躲雨的一个车夫,谈了谈价钱,就走远了。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和博容吵架啦?”冷琮吸了口气,想像平日一样调侃,今天的调调听着却怪怪的,让他陪说话的事情是从来没有的,这么多年头一次。
轻笑两声,却没有接这个话,“我们家的名声算是没有了。”
“哦”他若有所思却又毫不意外地应了声,还在等下文。
“我给博容做个小,你觉得怎么样?”竭力装出满不在乎地问,已经泪如雨下。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想做,别做。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撒手吧。”
她“哇”一声哭了,“你没有看见他站在他娘边上那神态你和他还是要好的是不是,你也觉得我们家配不上张家是不是?”
“你说的什么屁话!张家是个什么玩意儿!六十来岁的老头儿,取个十六的小妾,还满城儒商、崇古自傲。我呸!我们冷家怎么和这么龌龊的家做亲?中央大学的女学生给他家做妾,我恨不得给张博容一拳头!”冷琮突然咆哮。
冷伊突然出奇地冷静,“嘘嘘,小声点,你在杂志社上班呢吧?”
“怕什么,都是年轻人,这么欺负我们家,骂骂怎么了?我还要站到他家门口去骂!”冷琮嗓子一下就哑了,这才静了静,“他们家这么多年,连个电灯都没有,我都替你担心了好几年,去他家日子怎么过?这下好了!”
冷伊带着哭音笑了,张家老爷的做派,大家都看在眼里,只谁都不好意思去捅开那蒙着的薄薄一层纸,他撕拉一扯,她像是要把忍了这么多年的全部笑出来。笑着笑着,想起小时候,博容站在院子里为她撑起的那把墨蓝的油纸伞,想起他从采芝斋买来的枣泥麻饼,想起平江路并肩走过的青石板路,那悠悠的夕阳斜在小河上这些也就这样揭过了吗?忍不住又“呜呜”哭起来。
“嬢嬢早就让你回金陵城了,我看你确实在姑苏城也待不下去,明天回来吗?”
一时犯了难,金陵城热得很,冷琮要上班,同学都回家过暑假了,回去也没事干,只能坐在小楼里跟蒸屉似的。
冷琮迟疑一下,“莫干山你知道吗?”
脑中顿时一片青山连绵,竹海荡漾,“这这么远?”
“还能顺道去安临城逛逛”冷琮对这个提议越来越热情。
冷伊想起博容那大嫂还有玲玉,都是安临城来的,不由皱皱眉,啧啧两声,不置可否,这么好的城,因为她俩,印象损了不是半点。
“那朋友其实早就想找你做伴儿了。她明天一早出发,下午到姑苏城,见了面,后天你们一起上路,散散心。”他一锤定音。
“什么朋友?”她不喜欢和半生不熟的人一起,这一去又是好多天,若是合不来,岂不是煎熬?
“你认识的,对你的邀约很热情,只不过之前都推掉了,程虹雨。”
第25章 这是我哥哥(一)()
最后时刻,冷伊把那件挑起过母女俩唇舌之战的象牙白绸子衬衫,与一条及膝的黑裙勉勉强强配成一套,叠得方方正正,一齐放进小藤箱,合上箱盖。心里想着,这件衣服穿去张家嫌新潮,穿去程虹雨身边又显得土气,没来由地生气!斜背起娘亲手缝制的小布挎包,将小藤箱拎下楼。
冷伊娘与程虹雨坐在厅里拉着家常。
程虹雨那天真烂漫的神情,就如同每个家长都会喜欢的小女孩是一个样的。见冷伊下来了,站起身就跨到她身旁,亲昵地挽住胳膊,“冷姐姐交给我,伯母就放心吧,十天之后保准好好地送回来。”
娘连声道谢,送到家门口。
程虹雨将冷伊先让进了小轿车的后座,自己坐进,优雅地关上门,又吩咐司机将车窗放下,“外头太阳太大,伯母别送了,快进去。”
隔着程虹雨,冷伊宽慰地朝外招手。
汽车缓缓启动,行在青砖小巷里,微微颠簸。冷伊对后车窗外,双手交叠在身前一脸忧心的娘又挥挥手,才见得她侧身,准备往院子里去。
直到车子在巷子里转过一道弯,丝毫看不见家的青瓦檐,冷伊才转过身。
程虹雨已收起刚才那家中乖女儿的模样,又同学校里关系好的小师妹一般,叽叽喳喳说着这十几日的安排。
冷伊一直微笑看着她,眼神集中在她的眉心,不时点头,“骑马”“品茶”这些词从脑中闪过,想起上一次坐这样的小轿车,还是和冷琮、博容挤在后座,博容身上从未有过的陌生,那天她明明就嗅到了,却又视而不见。
司机对姑苏城委婉曲折的小巷还不熟稔,兜兜转转竟从张家门前过。
这一刻,冷伊抑制不住地,转过头,背朝着程虹雨,面向窗外。
张家大门敞开,前日宴席的气氛早已被这幽深的庭院舔食尽。
是博容!他穿着藏青的长褂,正从门里出来,与冷伊眼神一个交汇。他起先只是无意识地在思忖什么,继而一个轻颤,快步走到路中央。她回头望向后车窗,他站在正夏清早的阳光里,用那沉静而伤痛地眼神望向汽车。
冷伊想,他大概也没能看得真切,可他追出几步的模样,她在他的心里不是一文不值。
程虹雨从她转过头去的那一刻已停止了话语。
冷伊此刻才意识过来,面上略显尴尬,不住解释,“看见个认识的人。”
抬头看她,她却不恼,歪头一笑,“师兄说,冷姐姐有个未婚夫的,这几天吵了嘴出来散心,刚刚那个就是?”自打知晓冷伊与冷琮的关系后,再也没有见着过她那跋扈的小姐神态,初时觉着假,后来渐渐习惯,现在若非刻意回忆,也以为她一直都这样乖巧。
“只是自小长大的朋友罢了,还是冷琮和他关系好些,我不过是他们带着玩的。”摆摆手,冷伊心里忖度,不在金陵城这几天,程虹雨与冷琮应该也聊了不少,好在冷琮里外还是分的,家里现下乱七八糟让人神伤的事情,对她是只字不提。转念一想,程虹雨的家世,比起张家,不比财富,单靠震慑力,似乎又上了一层,冷琮怕是心里头的压力比妹妹更大,对自己家出的这些不光彩的事情更忌讳与她说。
“有冷师兄做哥哥,冷姐姐一定过得很开心?”程虹雨扑闪着那双汪着水的大眼睛,每次提到“冷师兄”就有一道光闪过,从昨晚在得月楼吃饭便是如此。
娘偷偷在桌子下面拍冷伊的腿,直到她连连点头,才宽慰一笑。
只有舅舅将她当个纯粹的小辈来看,什么都没察觉,什么也不知道,便也不像坐在一旁一惊一乍的娘一般吃力,愉快地听两个女孩子谈学校的事情,见缝插针地讲个野史笑话什么的,逗得满桌大笑。
在程虹雨眼里,冷琮定是一个充满才情、性格冷傲却又不失体贴的师兄,冷伊又该怎么告诉他小时候赤脚在水塘里踩来踩去、长大了家里饭桌上插科打诨的光景呢?违心地话又说不来,据实以告:“挺孩子气的,确实能把人逗乐。”想想最近的举动,却又不觉鼻子酸酸,诚心地补了一句:“有他这个哥哥在身边安心许多。”
看到程虹雨眼里又一闪灵光,心说这下冷琮欠下自己一个大人情。
又聊了两三个钟头的话,嗓子发干,头皮发麻,两人都是累了,靠在软和的车座上。
刚才累了是思维什么都跟不上,都快语无伦次了;可这眼睛闭上,脑子里倒是转得飞快。
要说才情,冷琮自然是有的,而且还是光芒四射,可是大学里不论富贵贫贱,有几个草包的?再谈家世,冷家勉强算是个中等的人家,可是同上等人家间的鸿沟却巨大,而围绕在程虹雨身边的人都是怎样的?总不见得,那些男子家世好了,人品就一定差?
这么一想,冷伊后背有些发凉。许是那样的男子程虹雨见多了,遇着冷琮这样平民家里出来又一身傲骨的,瞧着新奇。她这样善变,别过几天没了趣味,白白伤了冷琮的心。冷琮这么大的人,这方面却是单纯得很。这样一想,险些笑出来。
最后一段山路绕得胃里翻江倒海,就快要忍不住的时候,车停了。
司机一声“小姐,请下车。”
程虹雨又如早上见般精力充沛。
冷伊被她拉下车,眼前,一栋欧式洋房,倚在山腰。背后碧绿苍翠的山,再后头,由下向上赤红、橘红、淡黄、蛋青、青黛、深蓝、墨蓝的天幕,点点微弱的星光,如同房前花园里的四季海棠,虽看不清,却比看得清还美。
洁白的陶瓷浴缸,四个脚卷着好看的弯,稳稳当当立在偌大的卫生间里,靠在光滑的缸壁上,在温暖的水中浸泡,时不时吹起一个个彩色的泡泡,带着好闻的类似奶油蛋糕的香气。
卫生间是在房间里头的,门开着一条小缝,外头是个可以称为广阔的房间,带一个面对青山的阳台。
此时,房间到阳台的玻璃门开着一道口子,拉上薄薄一层乳白的纱帘,房间里,一台带着白玉兰花瓣似的灯罩的吊扇,缓缓转动。其实尽管还是三伏天,山上的天气根本无需开吊扇,但管事的佣人坚持说这样可以通通气,冷伊也喜欢这本来只有书里才能看到的场景——南洋最为流行的场景。
躺在浴缸里,这样舒适的感受,姑苏城家里外公的爷爷建起的宅子里是没有的,至于金陵城鱼市街里的那栋二层小楼里更不可能有。
没有想到这避暑的山庄是这样一栋豪华的法式建筑,虽然从程虹雨过去的派头以及家世来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之前对她的显赫只是概念上的理解,这下是真切的体会,着实咂舌。
想想这来回的接送,这十几日的玩耍,欠下她个大情,可不是得月楼一顿饭可以抵的。冷伊这样不喜欢欠着别人的人,心里生出些别扭。不过这一趟,倒是沾了冷琮的光,倒不如先享受一番,回头把这别扭转嫁给他。
楼层尽头电话铃“铃铃”作响,声音清脆极具穿透力,与往常家里听见的不同,又听见佣人在外头走廊匆匆跑过,似是停在程虹雨房间门口,叫声“小姐”,其他的却又听不清。
冷伊穿好睡裙,便打算去向程虹雨道个晚安。
手刚碰到门把手,外头却敲起门来,她一怔,退后两步,“请进!”
进来个佣人,拿个小托盘,上头一个简洁的玻璃杯,盛杯牛奶,“冷小姐,睡前牛奶。我们小姐有点累了,跟您打个招呼,就不来道晚安了,明早您径管睡到自然醒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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