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黄已经摆弄好,他自然地拿起冷伊放下的海碗,认真搅拌起来。
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人家姑娘都上门来了,你还在这里拌糯米,除了今天也没见着你这么勤劳能干过。冷伊径直向他走去,硬生生把碗从他手里抢过来,他死死抱住碗,但刚才沾了蛋黄渗出的油,手指一寸寸从碗上退下,直至脱手。
冷伊向他使了个眼色,又故意提高了些声音,“程小姐可是烈日的忠实读者,把那秀绮都演活了,我敢说她体会出不少你写时都没料想到的东西,快去和人家谈谈这剧。”
原本就猜着一知半解,经她这样一出,娘和博容也彻底看出渊源来。
博容背对他们,站在冷伊身边,对她挤挤眼,她连连点头,一起无声地笑了。
娘更是抑制不住地微笑,手上也慢了下来,“冷琮去给程小姐倒茶。”
冷琮站在沙发边,正迎上程虹雨仰头看他的目光,一瞬间,窘了,挠挠本就不长的黑发,“碧螺春还是龙井?”
程虹雨被他这冷不丁一声激得一个轻颤,“龙井。”
冷伊心想,坏了!
果然,冷琮又用力挠挠头,似是愤愤地一耸肩,“不好意思,我家好像只有碧螺春了。”
博容“噗嗤”一声,旋即握起右拳凑在嘴边,又硬咳了几声,好歹掩饰下这笑。
娘用缓慢的速度包第一个蛋黄肉粽,一边望向程虹雨打圆场,“冷琮这孩子,跟女同学一起就是老实。”
冷琮已经端了一杯茶从厨房里出来,外头射进的下午阳光,照得他的鼻尖晶亮,竟是细细的汗珠。站在程虹雨跟前,左右张望,拽过一张椅子,将茶杯放在上头,还洒出了小半杯水。
冷伊在心里暗暗发誓,明天,就明天,一定要买张像样的茶几来。
好在程虹雨似乎并不介意,伸手端起那茶杯,左手摸着杯壁,如冬日的学生在教室用装满开水的茶杯取暖般。
她微红的脸颊,柔荑上细密的亮光,如水晶般附在白瓷般的脸上,她也热得出汗,这捂手的动作大概也同冷琮那“碧螺春还是龙井”一样,大概就是心头撞鹿吧。
枉为冷伊给他们起得那么好一个头,两人居然都不用,冷琮在沙发上坐下,两人一人一头,中间还可以坐下一个人,不,大概挤挤两个人也坐得下,看得观众心里发急。
“程小姐走来的?”冷琮总算打破这冷场。
她摇摇头,“坐家里的车来的。”用手指指院子外头。
冷琮正苦得眼睛没处放,如得令般转头向外望去,顺着那一指,院子外的弄堂里,半截黑轿车从门边露出。
一时无语,“程小姐家里头有人是军队里的?”博容倒抢了先,只是话语里的冷意让冷伊突然觉得有些凉,不解地抬头看他,正对上他蹙着的眉。
程虹雨的目光还在冷琮身上徘徊,望他一眼,迅速转向茶杯,再看一眼,又转向院外,“是。”看向博容。单单一个字,透出浓浓的北方腔调。
“是北方人?”冷伊开始觉得博容这样反倒碍事了。
她点点头,见得博容一脸严肃,表情变得莫名其妙。
“原来家里是辽东军阀喽?”军阀两字咬得沉沉的。
冷伊背朝程虹雨,面对博容,皱着眉,微微一摇头,示意他不要继续。
自打博容在北平上大学以来,他对军阀的抨击就没有停止过,他常说,在北平的那四年,他觉得有个不同的自己在他身体里焕发活力,变得勇敢、坚决。
军阀占地为王,相互厮杀,让全国生灵涂炭、遍地哀鸿,自然是可恨。可他这个时候将气撒在这样一个女学生身上,很是不妥,更何况她是冷伊的客人,又和冷琮有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意。
“打扰了,小姐,太太快回去了,您是时候回去了。”外头走进个面露凶光的军人。
程虹雨脸上露出浓重的遗憾,冷伊心里也一阵惋惜,她专程来这一趟,起头并落尾,也才二十来分钟。又疑心她可能是有什么事情专程而来,但见她同大家倒了别,就走向院外,似是只为来一趟而来。
太太?冷伊想起那日戏台子下对她颐指气使的妇人,她的家庭可真够复杂的。
听见那黑色轿车发动起来的声响。娘还没来得及细细盘问来人是谁,博容竟然先开口了,“冷琮,真没看出来,攀上军阀家的小姐。”
绝不仅仅是戏谑这么简单,一个“攀上”,当时就在冷伊耳边生生炸开,娘包粽子的手顿了顿,只望望博容,低下头,当作没听见。
冷伊却分明见着她眼圈红了。再配上那鄙夷的眼神,冷琮没心思搭理他,冷伊却上了心,动了气。
“明明是她追着我哥,况且如今辽东战事平息,南北的军人都是一样的军人,他们家都搬到金陵城来了,,你来金陵城不也想做些政府里头的生意?你这话揶揄我哥挺没意思的。”他这样轻慢的话,在往日,她还可以当是笑话,现在知道张家上下的态度,没法子让它一笑而过。
娘冲她摇摇头,从博容这次来他们家开始,娘都显出些许卑微,卑微那么不动声色,却逃不过冷伊的眼,让她痛得如被刀剜了般。
离婚在这个社会虽然仍是标新立异,但若不是没法相容,谁会冒这个险?想想当时,娘是这段不合适婚姻的受害者,现在却要为了女儿的婚事再次低下她的头。
于是娘那息事宁人的摇头,冷伊却只当没看见,盯着面前的博容,心里在翻腾,心说,你如果真的也同你那一大家子一齐轻视我们,从今往后,即便我们还是在一起了,可让我如何自处,如何与你举案齐眉,更别提亲家相见时尴尬的场景了。
只那短短一瞬,他拧着的眉,松动了,张张嘴,哑了半晌,“也是啊,不比从前了。”冲娘笑笑,朝冷琮说道,“就是那天在小礼堂排练时见着的那个吧?哦,对了,那天还有人介绍过的,说是很了不得的一个女孩子。”说着,一手轻轻抚了抚冷伊的背。
轻呼出两声颤音,低头,冷伊将装满咸蛋黄的碟子往娘跟前推了推,见着他伸手,在桌子下面,扯了扯她裙子一旁的飘带,手指卷曲,蝉翼般轻薄的丝带在他手中温顺地卷成一个卷儿。
松一口气,却不知哪里来的释然,他俩相识这么些年,这居然数得上最激烈的一次争执,化解得这般快,心中不禁动容,伸出右手,用指尖在他握住丝带的手背上轻敲两下。
他正对她笑,娘也回过神来,“博容明天什么时候走?”
“早上八点的火车。”他说着又低头瞟瞟冷伊。
冷伊心里一阵淡淡忧伤,冷琮靠在沙发背上,也在愣神,心里又一阵恨铁不成钢的恼意,人都走了,你才在这里感伤,黄花菜都凉了,这么些年来混世魔王的那些质素都跑去了哪里。
“每个口味的都带六个回去尝尝。”娘终于把所有的粽子都包完了,正弓腰收拾桌上的碗碟。
“谢谢冷阿姨了!”博容一个劲儿道谢。
“这么熟了,还客气什么!”娘招呼冷伊把桌子擦一遍,准备吃晚饭。一场危机算是彻底消除。
第19章 薄幸锦衣郎(一)()
张博容急匆匆赶回去料理家里的铺子,冷伊的期末考试也开始了。
外头雨声连连,如住在溪边,巴掌大的梧桐叶在枝头轻舞,或是打着旋儿飘落。
“铃铃铃”带着尖啸的铃声响起,最后一门英文语法考试也结束。
冷伊旋紧钢笔套,从容地把试卷交到讲台上,言不由衷地向老夫子谄笑,得到的是漫不经心的一个轻微点头,心里“哼”了一声,题目中九成答得都很有把握,还怕你给个不及格不成?
走到位置上一身轻松,将钢笔别在书包内侧一个口袋上。
“冷伊,一起去吃点东西?”班里另外一个女生蒋芙雪向她招呼,这三年来,她俩一起相互扶持,在大学里跌跌撞撞走过。
“好啊,去哪儿?”将包背起,走到她跟前。
她眼中显出闪亮的兴奋,“好不容易考完了,奢侈一下,就去鼓楼公园边儿上那个咖啡馆,喝杯咖啡,吃块蛋糕什么的。”
冷伊倒抽一口凉气,但也抑制不住胃里那个贪婪的小恶魔,“走!”一边暗暗叫苦,荷包要瘪下许多。
本就是下午的考试,这会儿日头也略微西斜,却全然没有古人悲晚的凄凉。
料想娘这会儿已经在家里收拾行李。她最近惦念姑苏城那个白墙黑瓦的庭院得紧,又想到舅舅一个人守着那古董铺子,再是以文物会友,回到家里多少有些孤单。于是早一个月就和冷伊说好了,暑假陪她回姑苏城住两个月,回去又能常见着博容,冷伊自是求之不得,单单苦了冷琮,每日还得照旧上班,只能窝在金陵城这个小楼里。
明晚就可以躺在她那看得见院子里雨打芭蕉的雕花大床上,想着心里就愉悦。
他俩不住和身边走过的同学道“假期愉快”“九月见”,没几步就走到那咖啡馆前。
洁净如水晶的窗玻璃,门外就能听见里头留声机上婉转的乐曲。
相互一望,一个靛蓝宽袖短褂,一个翠绿宽袖短褂,一样的过膝百褶裙,黑色皮鞋,两人的学生气与这咖啡馆格格不入,两人都“噗嗤”一笑,要不是有对方,一个人大概虚得都不敢进门。
定定神,刚要推门,门已经自动朝内打开,怎么又忘了,这门后是有门童的。向那青涩的穿着不大称身燕尾服的半大男孩点点头,伸出两个指头,向迎上来的服务员比划两个人,便被引到临窗一张小桌上,四下望望,只能把包塞进背后身体与椅背的缝隙中。
这顿零嘴可花掉我半个月的零花钱。”蒋芙雪一手遮在嘴侧同冷伊嬉笑。
冷伊也带着同感连连点头。
三年在一起,也知道她家里一些事情。她父亲在购料委员会办公室里做一个打字员,没有什么背景,也是二十岁不到的时候,从印刷厂排版员坐起,到了年近四十的时候,适逢金陵城商务局在招文员,考了进去,待到今年南北联合会成立的时候,他给借到了购料委员会。打字员的油水少之又少,好在他在印刷厂的时候积了不少人脉,自己入股了些报纸相关的小生意,收入终于支撑起一大家子,不说大富大贵,好歹让女儿进了中央大学上学。
不过让蒋芙雪上大学这件事情,也算是她家的一个不幸,这是她自己说的。女孩子的大学学费是最昂贵的奢侈品,原本轮不到她。只是那小她三岁的弟弟,八岁的时候就染上结核病,在家里床榻上病病殃殃、拖拖拉拉、时好时坏,针没少挨、药没少吃,他们全家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更不如,四年时间里,从一个圆润饱满的小男孩成了一付空架子,最终没能逃过一死。全家悲恸之余,看到家庭的希望也只有蒋芙雪了,不论如何都要让她上大学。
每每说到此,她的眼眶总有些湿润,这课本不该她听。不过除却讲这些事情,她大多是高高兴兴又略带八卦的。
这不,刚坐下,她便神秘兮兮地对冷伊说:“你看你斜背后。”
冷伊很是信任她,定是一个惊天大八卦。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居然是他!对面坐着个女子,是那石榴裙的女子,只不过今天放弃了惊艳的石榴裙,换上重工刺绣的长连衣裙,荷叶边的领口与袖口,栗子色的卷发,全部笼在一侧肩膀,若是配上一副大墨镜,定又可以上画报封面了。
冷伊心里一沉,同样的位子,不同的人,姐姐的前途堪忧。
“俄文系新来的客座教授。”她挤挤眼,“实际是个将官。”
“将!”冷伊惊叫一声,亏得并不太响,急忙收住声,“他三十都不到,怎么拿到的将衔?”
将芙雪意味深长地抿抿嘴,“从小人物往上升,别说三十,五十都升不到将,他可不一样,他父亲是辽东军队里头的大将,叫什么左”她拧着眉,“左左”了几声,硬是记不起那名字,只道,“什么巡防营营长,名震关外。”
咬了咬唇,冷伊想着自己双胞胎姐姐这个交际花,牵扯的人品阶都如此不凡,可是,在众人眼里,她就是个心里一阵惨然。
那他父亲现在是什么军衔?”冷伊好奇地问,他都是将了,他爹还能高到什么地方去?
谁知她两手一摊,“前几年同北伐军交战的时候给炸死了。”
张大了嘴,凡人皆有一死的悲怆涌上心头。
“军阀同现在的南北联合会不同,还掺杂些旧时的气息,子承父业,加上也打了几年仗,他父亲本就有心扶持他,这下名正言顺。”
冷伊点点头,又“丝丝”两口气,“他在金陵城做什么?”
她面上有些勉强,但仍是信手拈来般轻松地说道,“辽东战事平息后两边总有些交流,他就来了嘛。”
虽这个解释很不到位,却也讲明了来龙去脉。
见得她眼中跳出些许星芒,想到她曾说过,全家对她最大的希冀就是,借着中央大学女学生的身份找个好夫婿,不禁打趣道,“他还没结婚吧?”
她也知晓冷伊话里的意思,“哎哟”嗔怪一声,“未婚妻就在他面前坐着呢。”
冷伊心彻底沉了下去,用姐姐这尴尬的身份咸鱼翻身是难了。
“不过呀——”她特意压低声音,“未婚妻这叫法只是打趣的,据说也没什么婚约。”
如同垂死之人又抓到根救命稻草,冷伊来了劲头,扁扁嘴,“是不是‘未婚妻’放出风去的,这么好一个夫婿,定先昭告天下,防着别人抢去才是。”心里暗暗骂自己,为了和博容的事情,真是什么都说得出来,这样一个傲慢的浪荡子,也能违心地夸到天上去。
服务员端着托盘来,蒋芙雪刚想开口,急忙停下。
她俩默默观望,他将咖啡杯摆在两人跟前,一块嵌着核桃的布朗尼蛋糕摆在冷伊前面,另一块樱桃派给了蒋芙雪,这咖啡馆的服务员还需要费点脑子,桌上哪位客人点的什么都得记牢。
“恩。”她拖长了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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