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掌柜自是连连应下。
这些事他早吩咐下去了,可这会还得再亲自去嘱咐一声。
今晚是个多事之秋,可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孟军盯着长随彻底退下,东厢房内只余玉拾、连城及他三人,他的小厮则在厢房外守着。
过了半晌,玉拾也没什么话说,只一味慢慢啜着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好似是在品什么绝世名茶。
终归是他沉不住气,孟军转眸看向玉拾道:
“汪大夫人特意亲自到府衙求情,亲自接了汪二爷归府,明早再到府衙回话,界时汪大夫人必将早早教了汪二爷一番如何应对,这般讼辞口供还能有什么用?”
玉拾轻轻搁下被她捧在手里,仿佛是捧着什么宝贝的茶盖碗,瓷碗与桌面发出轻脆相击的响声:
“没什么用。”
被玉拾这般简言骇词的四个字噎了噎,孟军俊美的脸难得呈现出愕然的表情,有点不可思议道:
“这事……这事……真就这么过去了?”
玉拾终于侧过脸,正眼瞧了眼震惊的孟军,她轻笑道:
“是啊,真就这么过去了……我不是说了么,指挥使大人传了话,孟表哥莫不是没听清?”
放心,没事!
就四个字,他怎么会没听清!
可、可这怎么可能?
赋孝桥与另一条归孟府的路共死了不下五十人!
水阁舞姬死了九人,汪家下人鞭伤重挫二十多人!
这些……这些真就这么过去了?
孟军慢慢移开脸,眸自玉拾那一张比他还要精致上几分的脸上收回来,他唇抿了抿,越抿越紧。
这一场暗涌,是由汪府牵的头掀起的风浪,可到头来他们的伤亡最少!
除了另一条归孟府的路上那些被杀的人是汪家人,水阁后院被鞭成重伤的再二十多人,赋孝桥上的二十多个梁林两家的人与舞姬九人,是何其无辜!
特别是那九名娇俏柔弱的舞姬,她们的死,根本就是天降横祸!
像是看穿了孟军心中所想,玉拾一个抬眼示意,连城像是汇报般道:
“赋孝桥上死的二十多人,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汪海派人混进其中,添油扇火的汪家人,目的就是为了拖千户大人的时间,他们死不足惜!”
公然与锦衣卫作对,他们确实死不足惜。
孟军在心里默默认同。
也是他没有想到的,连赋孝桥上的人居然也被汪海早早派了人渗入其中,为的便是尽到最大限度阻拦玉拾。
连城说完玉拾要他说的话,便再没作声。
玉拾让连城再去她去添添茶水,连城便去了,顺带着他自已与孟军的茶也给添满了。
连城重新坐下后,玉拾道:
“至于那溺亡的九名舞姬确实无辜,我相信汪大夫人必定会让汪海做好善后,以重金安抚那些丧命舞姬的家人,孟表哥不必担心。”
孟军听着玉拾这般清清淡淡地说着九条无辜的性命,心中突然就噌起了一把火:
“人都死了,善后有何用?!”
玉拾掀起眼帘瞧着孟军,眸子里闪着莫名的光芒,这光芒是一种审视,也是一种类似失望的情绪,瞧得孟军喉咙发干,连眼都慢慢埋下,放于座椅扶手的手也渐渐有些无所是从。
连城感到一种诡异的气氛在室内急速形成,他看了看玉拾,又看了看玉拾紧盯着的孟军。
后者的渐渐不敌,让他轻撇下嘴。
能不能让他收回之前的话?
之前他还说孟军是个内里镶了宝玉的真男子,呸,妇人之仁,镶个屁宝玉!
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踏着无数枯骨过来的?
他本还以为京中孟家或许就会在孟军这一代掘起,成就京中另一段辉煌,看来真是他想太多了!
死了几个无辜的舞姬,就让孟军这般怜香惜玉,那到了京中,那真正吃人不吐骨头之地,孟军不还得心疼到呕血?
那还何谈成什么大事?
成就什么大业?
玉拾虽没有连城对孟军那般轻易看重,可因着孟军是姚美伶唯一的嫡子,心智又是个聪慧的,她自见了这位孟家表弟,在心里也是想过提拔一二的。
旁的不说,至少在明年春闱,她京中玉家多少可以利用人脉为孟军谋划奔走。
再以孟军自身的才学,明年要榜上有名,甚上得头榜进士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
到底是她一厢情愿,也是她期望过高了。
一个心软的人即便有过人的心智,那也终归成不了气候!
上位者,要懂得舍弃,更要有一副硬心肠。
也不是说要摒弃善而从恶,只是成大事者,哪里会没有一些无辜者的牺牲?
倘若孟军连这最基本的一关都想不透过不了,那她也不必再费什么心思,只管在此次事件中保下姚美伶这个姨母便可,什么孟家、姚家的兴亡荣辱,从来都不在她的眼里。
盯着孟军好半晌,玉拾眸色慢慢归于平淡,平静得似是水过无痕。
似是曾经为孟军激起的火花,在这一刻尽数堙灭。
孟军无所是从的情绪到达了最高点,随之玉拾突然移开的视线,他也似是突然明白意识到了什么!
孟军的喉咙越发干得厉害:“我……”
他开口只说了一个字,便再说不下去。
玉拾没再给孟军说话的机会,开口撵人:
“夜已深,我还要在这里等指挥使大人回来,便不远送孟表哥了。”
孟军身躯一僵。
这是明明白白地在赶他走了,他还能待得下去?
孟军起身,僵着步伐走了许久,好不容易走到厢房门槛前,再跨一步,他便彻底跨出东厢房,也彻底跨出玉拾的牵扯。
他有着不甘心,也有着挣扎。
他知道他那样的想法放于小老百姓中,绝对没错,可放在京中……
不!
别说京中,就是在这小小的南黎府,他那样因怜惜九条无辜性命而心生愤怒,无法平静下来的心绪,都是个随时可致命的错误!
握紧了双拳,孟军没有跨出最后一步,反而转回了身,沉着坚毅的神色严然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玉表弟,我有一事相告!”(。)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二郎()
两顶软轿没有在汪府大门前停下,从侧门直入后院二角门方停下。
汪大夫人先下的轿,汪海也在小厮的搀扶下慢慢跟在后面,一同进了后院二角门,直往汪大夫人的院子洛康院。
汪海是围着一群家仆出的府门,回来却是深夜孤身一人,这让早候在汪府后院二角门外迎接的洛康阁里的丫寰婆子们个个面面相觑。
再看汪大夫人一脸寒霜,汪二爷连站都站不稳,得小厮半扶着,个个更是在心里打鼓,不明白白日里还好好的二爷,怎么就出门一趟就成了这个模样?
站在离洛康院远远暗处盯着,各隐各处的几个丫寰小厮,一直看到汪大夫人与汪海一行人尽数进了洛康院,方前后悄悄散去,各回院去回禀各自的主子。
汪中通、汪中源皆不在府里,只汪中庆在,汪家两位嫡出小姐也不在,仅庶出的小姐在,汪海的姨娘们是不担心,汪二奶奶却是又惊急,差些将心肝胆肺皆给吓得跳出口来!
特别是得了身边大丫寰的回禀,汪二奶奶摊坐在榻上,一副惊魂未定:
“你说……你说就二爷一个人回来了?小姐少爷们一个都没回来?”
大丫寰点头,一张俏脸也满是忧虑:
“是!二奶奶,奴婢只远远瞧着大夫人与二爷一同进了洛康院,奴婢不敢近了看,怕被大夫人的人发现,可即便是远远地瞧,奴婢也瞧着二爷脸色不对,身边还有一个小厮扶着!那小厮不是二爷身边惯使的小厮,是大夫人经常使到外面传话办事的外院小厮!”
大丫寰特意说得分明,汪二奶奶却是一脑子的桨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大丫寰特意这样说的意思,她满面惊恐:
“二……身边的人一个也都没回来?”
大丫寰大力点头:“嗯!”
呯!
汪二奶奶受不得打击,直接在榻上晕了过去。
大丫寰失声大喊:“二奶奶!来人啊!快来人啊!二奶奶昏过去了!赶紧请大夫!”
汪二奶奶院子一阵惊慌失措,很快乱成一团。
汪海两个姨娘这会则聚在一块儿闲话,知道了汪二奶奶院子里的混乱之后,两个姨娘都笑得只差拍手叫好。
“二爷就宠着她!看关健时刻,她居然晕了!”
“真是不中用!怪不得大夫人总骂她不中用!大夫人真是慧眼如炬,看得准准的!”
姨娘院子内室里,原就是往日一起身为通房的姐妹。
后被汪二奶奶做抬成妾,两人同为姨娘,更是感情好成一个人似的。
因为两人有共同的敌人,她们这一辈子最大的敌人——汪二奶奶!
她们痛恨这个被汪海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的汪二奶奶,即便她们一人生了庶长子与庶次女,一人生了庶长女,她们无论是从宠爱,还是子女都不如汪二奶奶!
汪二奶奶集汪海所有宠爱于一身,并育有两嫡子两嫡女,可谓羡煞旁人,更是让她们看红了眼!
内室里的兴灾乐祸继续持续着,外室里安静做着女红的庶长女汪淑茵听着,不觉刺痛了好几下手指头。
她举起又被刺破出血点的食指放到嘴里吮了吮,思绪飘远了些。
同是汪家的小姐,嫡与庶却是天差地别。
外人只知汪家四小姐、汪家五小姐,哪里会有人记得南黎汪府里还有一个汪家七小姐?
汪淑茵深深地呼出一串长气,埋头继续手上的绣品。
南黎汪府里有两个庶出的小姐,她排七,汪淑环排八,她十二岁,汪淑环才十一。
离及笄还有三四年,可她却不得不为自已的亲事开始发愁。
自已的亲娘是个姨娘,又是个拎不清的,整日除了背后暗下埋汰那个她自小便得唤母亲的汪二奶奶之外,毫无作为。
她也不多求,只求姨娘别拖她的后腿,别招来仇恨连累了她。
早知两个姨娘聚在一起一定没好事,她早将多余的人打发出去,仅剩自已留在外室听着守着。
只要这些话不传出去,那便不会有事。
只是这天……是不是要变了呢?
汪淑茵突然想起自已出院到二角门外去,无意中瞧见的那位气度不凡的公子。
后来她稍稍打听,才知道原来那是自京中下来的皇差锦衣卫千户玉拾,在京中颇为盛名,是京中三美中的玉面千户!
官职不高,但胜在那人是锦衣卫,重权在握,令她祖母、母亲皆不得不小心侍候的京中锦衣卫千户!
那一张完美精致到令她难忘的俊容,时刻在她脑海中浮现,可她心知肚明,除了南黎汪府是京中殷国公府的同族连枝之外,她不过是南黎汪府里一个庶出的小姐。
南黎汪府上上下下又无人有功名在身,连个秀才都没人考上。
说白了,她就是一介商户家的小姐!
莫说正五品武职的锦衣卫千户了,就是州县的大小官员家的公子,除了京中殷国公那一层关系,这些官家公子即便没有功名在身,轮也轮不到她一个庶出商户女!
想想……
终归那个神仙般的人物,她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有幸见得一面,已是她极其有幸!
内室酸溜溜又明讽暗骂的言语还在继续,汪淑茵放下手中的女红,趴在桌上闭上了双眼。
泪,突然就滴在桌上。
洛康院得了禀报,知道汪二奶奶在自已院子晕了过去。
汪海一听,便有点坐不住。
也是下意识反应,待感到汪大夫人斜睨过来的冷眼,他赶紧又坐了回去,面如死灰。
踌躇了半会儿,刚想向汪大夫人问明日的府衙问话要如何应对,汪海一抬眼,便瞳孔不由地放大。
啪!
瓷碗落地的清脆响声。
汪海再移往上首汪大夫人旁的长桌上,原本是有一个茶盖碗的,现今没了。
茶盖碗是上好的汝瓷茶具,通般的清碧色瓷片碎了一地,尚冒着热气的茶香飘满整个屋子。
汪大夫人被气得胸口起伏不断,双目睁圆,搁在长桌上边沿的左手握成拳,像是下一刻一拳下去,便能将整张长桌给震碎。
汪海踌躇着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如被破了肚子的青蛙,咻一身瘪了,一个起身下椅,往汪大夫人面前一跪:
“母、母亲……”
顾妈妈自汪大夫人回洛康院,她便一直安静地站在汪大夫人身侧侍候着。
既没有跟着汪大夫人出府去迎回汪海,也没有到二角门去迎汪大夫人与汪海进洛康院,她一直就待在洛康院里,准备安排着汪大夫人临去府衙接回汪海时,所交代下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
那些事情大大小小,巨无细遗,她都办得妥妥贴贴,只等汪大夫人的下一步指示。
起初见汪海竟是一听汪二奶奶昏过去的消息,下意识便要起身回院探望,即便及时意识不对坐了回去,可那满面的焦急尽显,莫说汪大夫人,就是顾妈妈也觉得汪海实不堪撑起南黎汪府这一支的大梁!
此刻又见汪海不顾汪大夫人怒摔的一地碎片茶楂,就那么直挺挺跪在汪大夫人面前,连跪在碎片上都不自知!
可汪大夫人这会正在气头上,她开口可不好。
何况这回面对汪海,面对这个她自小看着长大的汪家二爷,她多少有些失望。
爱重汪二奶奶,她从来都觉得挺好。
就像汪大夫人与汪大老爷一样,夫妻举案齐眉,多好!
可到底汪二奶奶不是汪大夫人,汪海也非是汪大老爷那等身疾心明的人,南黎汪府这一支单凭汪大夫人,便撑得起来么?
以前顾妈妈没有怀疑过、质疑过,可在今夜过后,她突然生出了几分惧意。
是对皇差的惧意,更是对京中锦衣卫的惧意!
京中顾家早在皇差奉皇命前来珠莎县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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