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山下,秋已渐深,水边滩涂的白芦正漫天扬着芦花,许多白鹭随芦花时飞时落,阳光将浓郁的灵雾驱散。殷流采时常会为上古时能穿透灵雾的阳光而陷入沉思中,为什么上古时,连阳光都不同,千万年后,阳光已经无法穿透灵雾,灵雾也不会像上古一样处处都有。
在她沉默着出神时,想的更多的是化嗔真君,是界主离舍,是姜流素,是被一片混沌包裹着不能近五岭峰,还有更多更多。灵雾阳光等等,在她脑海中不过匆匆一念而已。
但她抓住了这一念,开口问道:“真君,我不解,真仙界现世已经有数元会,为何这一千万年间变化如此之大。没有这样处处能见到的灵雾,也没有能穿透灵雾的阳光,许多修法都消失在上古末期。如果说山川河流的变化是天地自然,日月星辰的变化自有其秩序,天地材宝也终有限数,那吾辈修士的盛世为何会凋零。”
“日月有盈昃,潮涨有潮落,人世有古今,世代有兴衰,皆可谓之道矣。”
“那我为何来此,亦是大道所指?”
“人生际遇,并非事事都属上天安排,也并非人人都在天道安排之中。若人人皆在天道安排的命数之中,便不会有吾辈修士,便人人都不过匆匆一世生老病死,爱恨离别。殷道友来此,或从天意,或不从天意,端看殷道友为何而来。”
这时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太清三道君的人品在上古是有品皆碑的,殷流采连来自一千万年后的事都说了,末法之火自然也可以说:“不知真君是否听闻过末法之火。”
说完殷流采又有点苦恼,禅宗并非最早记录末法之火的,而且禅宗记录完自家都没重视,但现在是上古,是道门草创之初,禅宗始祖都还没出生。要是贯湖真君不知道,她得好有一通解释,且得有说呢。
没想到贯湖真君却是点头:“吾知,太微圣人登仙之时,地心曾泻出一点火光,太微圣人登天梯上,曾回望过一眼,传吾一道识念。那道识念中便事关末法之火,正所谓道有生灭,万物亦然,太微圣人登仙是道之生,而那点火光便是道之灭。只是不知,后世传闻如何?”
“那时末法之火已可烧毁一切,先吞噬天地间有灵之物壮大自身,尔后界中万事万物,连同天地皆能被烧毁。传有法修曾一念削其根基,又一念封印千万年,若我曾看过的手札没错,这位法修与真君应处同一时期。”定花道君只会比洪荒道人早,不会晚,禅宗立后不久,便有禅师开始以年纪事,从此真仙界才有了属于修士的“史”。不过,定花道君很有可能是没有宗派的修士,上古时没有宗派的大能多如牛毛,像定花道君这样没留下名号却厉害到突破宇宙的多不胜数。
贯湖真君一听,如今天下还有这么厉害的,瞬间生出要去寻一寻,会一会的心,不过眼下他还得帮千万年后来的晚辈解决“小麻烦”:“那位法修不忙找,且先说末法之火,如何寻它?”
要不是没法找,贯湖真君早把那如今还势微得很的小火星按熄了。
殷流采指指自己:“据说我的神识十分强大,我又修为低微,末法之火十分热衷于吞噬我神识。我已经诱过末法之火两回了,回回都中,最后我还打赢它了,如果最后不挨它拼命一击……等等,真君,末法之火被我灭了吗?我逆时间来此的,是完整肉身吗?”
也许是她咬着嘴唇瞪圆双眼的样子看起来太软,贯湖真君竟一时没忍住,戳了一下殷流采额头,戳完,贯湖真君脸上露出“果然很软”的表情。
殷流采:……
咱能先说正事吗?
“有血有肉,不是肉身是什么?你若信吾,这便是千万年前,你若不信吾,便自寻鉴别之法。”贯湖真君语毕,露出笑脸。
殷流采瞬间怔了:“真君同我师尊,有时候真有点像呢,师尊也爱戳我脑门,这么久没见师尊了,不知师尊怎么样。我这样一跑千万年的,师尊肯定很担心,要是能给师尊送个信儿就好了。”
“想收到回音恐怕很难,但若想递个消息却十分容易。”
“真君有办法。”殷流采只觉得天地都明亮宽广起来,心中把贯湖真君夸了一遍一遍又一遍,不亏是被人尊称作“智圣”的贯湖真君呀。
“世间有变化的,自也有不变的。”
“真君是说……”
“上玄宗在何处。”
“星罗湖上。”唔,上古没有星罗湖一说,星罗湖是上玄宗开宗立派后,给那湖取的名字。
“如今恐无星罗湖,却也无妨,辩明方向便能找到。”
殷流采发现贯湖真君是真的很聪明,她看过类似的电影,都没能在这时候想起来,贯湖真君眨眼间就想出办法来:“多谢真君,星罗湖不难找,我们能不能现在就去。”
“也好。”
殷流采心中充满感激:上古初期,一切都还在蒙昧期,没后世那么多杀人夺宝,为一样出世法宝争得死去活来的事,毕竟……很多天材地宝,都还没人知道用途。处处灵气都浓郁得不行,想以灵气来辨别,根本没法找,当然,这也是个天材地宝遍地都是的时代,压根没人稀罕。
星罗湖倒是很快被找到,但贯湖真君推演过后发现,星罗湖上的岛屿在千万年间变化太大太大,根本不可能将留下的讯息保存千万年。贯湖真君问殷流采有没有其他地方可留讯,殷流采想起界主离舍来,愣愣神后,垂首一笑,复又抬头说:“魔界。”
啊,魔界现在也还不是魔界,不过确实有许多魔物已经生成,相比真仙界的改变,魔界的山川地理变化要小很多。殷流采很快将贯湖真君带到魔界,问元山只比千万年后低矮一些,但山势山形已能看出日后的一点风貌来。
留好讯息后,殷流采在问元山顶站了很久,此刻她发现梦境确实影响到了她,胸中那些如冰炭一样令她煎熬的东西没有了,情却仍在。
想想也是,情之一字,不论生灭,皆出于心,来自于其他的改变,很难抹去所有,因为那一颗悸动心,只要不死便总会不停的跳跃。
ps:下章有你们期待的,界主的反应啦~
pps:会有师尊替我们戳界主软肋哒~
ppps:界主给女主,师尊是我哒~
(。)
第一一零章 雨疏花落,满地残红()
有的人,慢慢消去如冰炭的煎熬,而有的人,则慢慢升起如冰炭般的煎熬。
前者,指殷流采,后者,指界主离舍。
问元山中,殷流采刹那间消去声息,整个人不见踪迹,不管是界主离舍如何演算,都无法找出殷流采身在何处的答案。即使是化嗔真君回上玄宗请动以易法名动天下的上玄宗宗主,也仍然是一片混沌。
化嗔真君起先有些担心,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反倒放下心来,殷流采突然间失去消息已经有过一回,再来一回,化嗔真君思量着,就是要担心徒弟生死存亡,也得起码过个一二百年再说。饶是化嗔真君为殷流采担心惯了,再过一二百年,只怕就不会再如何急切。
每个修士,都会在时间里渐渐失去许多故人,不是情薄,而是已然见过太多。但,即使化嗔真君不再担心,他也没打算放过界主离舍。
“苏世襄,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待你如她。”化嗔真君完全只是照搬殷流采的话,化嗔真君曾对殷流采说“你这么难教的,为师只过一个”,殷流采挤眉弄眼答“嗯嗯嗯,师尊最好,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待我如师尊”。
界主离舍看向庭前静静吐蕾的花树,这一刻,仿佛往日殷流采在殿阁中起居行止的所有画面都展开在眼前。院落中,方才飘来的雨,霎时又停,阴霾去已远,花树下聚雨成流,不时自花叶间滴落的雨,仍溅起朵朵水花,恍然间似雨仍在下着一般。
殷流采在问元山留下过太多太多痕迹,庭前的树,树下的山石小景,爬满墙的藤蔓,池里才方露新绿的芙蕖,远远飘来的香,还有檐下正送来清响的檐铃。界主离舍并不知,留下痕迹的是殷十三,而留在她心,像一场雨一般,时时溅起朵朵水花的是殷流采。
于界主,她们是一个人,所以这些痕迹,付出的是殷十三,占便宜的却是殷流采。
“吾不悔。”
化嗔真君在凡世宫廷中见过太多痴男怨女,至今不曾动过情爱,因此,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深陷情爱中的男女。他不解殷流采的痴,也不能解界主离舍的“不悔”,他也曾劝过殷流采,大道易毁于情,殷流采没听,他也没再劝。修行大道,为师者不过点拨而已,道应有所执,按殷流采自己的话说,修道从来不是听人劝就能吃饱饭的。
只是看他们,化嗔真君倒宁愿,长生也好,永世也好,都不要因谁而情生意动。
“但愿你永不后悔。”
情这东西有多磨人,看自家徒弟就知道,成天嘻嘻哈哈没正形的人,都能每每出神时,不自觉满脸心碎之态。道是能与人言便是不苦,不与人言方为真苦,足见是心中如何自苦。
化嗔真君语毕,去看自家另一个糟心的徒弟,留下界主离舍在庭前继续看花看树看庭院,听风听雨听檐铃。
“十三,是我太放纵你,还是我太放纵自己?”答他的只有清响的檐铃和缓缓风声,树上的雨已为风吹干,再不见滴落。
“你最好安生,否则……究九天远万世,绝不干休。”
这哪里是不悔的话,这哪里是不动情的话,若不是情动,应当如化嗔真君那样,纵忧不切肤,纵虑不入骨。修道也修心,时长日久,修到最后多半都是铁石心肠,要到切肤入骨,非情不可。
大约是使女往香炉中又添了香,陌上花的香不远不近地飘来,仿佛殷流采忽然卷着淡香贴近一般。界主离舍略微侧脸,双眼却仍注视前方,只因知道不会有个殷流采裹一身淡香来。
界主离舍忽然笑出声来:“十三,你可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磨人的小妖精,自然是殷流采的说法。
笑罢似如庭前树,雨疏花落,只余满地残红。
恰在此时,问元山腹地传来一股本不应存在的灵气,那灵气中存着上古的气息。界主离舍站在原地沉吟片刻,才自殿后进入腹地,那里有一处天然洞穴,许多年前还有些灵气时不时溢出,但随着时间推移,灵气早已断绝。按理,不该出现如此强大的灵气,更不应该带着上古气息。
进入腹地,界主离舍发现那股灵气在石壁之中,他完全能肯定,那是忽然间出现的。伸手一探,将那蕴含灵气的石块取出,石块之中有一枚巴掌大的玉符,这玉符上的花纹,即使界主离舍自问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
真正令界主离舍惊讶的是,上面刻的那几个字——界主离舍启。
是殷流采的笔迹。
打开玉符,殷流采的声音瞬间传出:“界主,烦您将玉符转交师尊。”
这一句之后,有长久的沉默,然后响起的就是对化嗔真君说的话了:“师尊我被末法之火送到上古了,不过还好,一来就遇到太清三道君,先碰到的是平楚道君,他带着一大片渡劫的劫云从我头顶过,把我给带累得被雷劈,如今我已经化神期了呢,师尊我厉害不厉害。”
“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回来,贯湖真君的太衍水镜最远也只能推演一百会,可是上古距今有一千多万年。贯湖真君说,要推演那么远,少说也要三五百年。怕师尊担心我,先传个讯,不知道能不能留存到千万年后,如果界主看到转交师尊,师尊就别担心我了。”
“啊,我现在在太清宗呢,三位道君都对我很好,贯湖真君同师尊有点像呢,都爱戳我脑门,也老是笑着看我,总让我觉得自己好蠢的。嗯,也是贯湖真君太聪明了,师尊师尊啊,我就没见过像贯湖真君这么聪明的人,所以他说三五百年,大概可能真的不能再少了。”
“师尊要好好哒,等贯湖真君能将太衍水镜推衍到千万年后,我就能回来了,不过到时候还要师尊帮忙。贯湖真君讲,他属于上古,打不破时间壁垒,我虽属今时,却修为低微,没有打开时间壁垒的能力。”
“当然了,我会勤加修炼的,没准三五百年后我能进入渡劫期,那样贯湖真君一教,我就能自己破开时间壁垒回来。”
“师尊,我真的还能再抢救一下,不要放弃治疗我,我会乖乖按时吃药哒。”
界主离舍:……
居然,没有半句话是给他的。
这样说不准确,准确地说,除开第一句,没半句话是给他的。
#你就是这样爱本尊的!#
#你都不爱我,我干嘛还要把爱表现得那么明显#
#吃了药,萌萌哒#
(。)
第一一一章 至上之道,生生之意()
从头听到尾,化嗔真君终于安心,至于徒弟要几百年才能回来,化嗔真君对此则十分淡然。修士间别说三五百年,有时候一声道别,直接就能一二千年不会面,只要知道殷流采没什么危险,化嗔真君就不会再担忧。
听罢殷流采的絮叨,化嗔真君看向界主离舍:“现下如何?”
界主离舍远望问元山底浮烟,眼底如山光掠水,因风起碧波:“不如何。”
化嗔真君并不多言,人若将另一人挂在心间,何必人言,人若不将另一人挂在心间,人言何必。至于他那徒弟是终成正果,还是半道中阻,看她机缘,看她……能耐!
至于眼下,叫化嗔真君说,殷流采能耐相当不错。让渡劫期的苏世襄也动情之难,同为渡劫期的化嗔真君最为清楚,到渡劫期面临以吾身通天道,情欲之念将会转淡,心亦近似铁石。如此,殷流采还能撬得动,便是化嗔真君,也得暗中为殷流采叫好。
这叫好之中,也有少少羡慕,人一生中,谁不渴望有一人,令我肯倾所有,肯为我倾所有。化嗔真君在凉风中喟叹一声,乘风而去,徒留下界主离舍在山峦上对漫野流云,暮烟四起。
“你已放下?”
“嗯,放下也好。”
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