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百里,明日又百里,明日复明日,总有一日,这天下间再无风沙之地,处处皆可耕种,处处皆是鱼米之乡,再无饥饿贫寒之困,再无衣食不足之忧。”殷流采多少还是有点现代人的思想,存在一些很质朴的普世观。
她却不知她这一言竟能触动杜鉴之,杜鉴之问她:“你的立道心初衷便是由此而起?”
殷流采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摇头吧,又有点那样的意思,点头吧,她还真没那么伟大,只是随口一说,话赶话,人捧人嘛:“不完全是,但是,谁小时候不发点普渡世人的梦。比如驾七彩祥云,救人水火之中,只不过人一长大,就会忘记小时候发的梦而已。”
“这样的梦……我也有过。”这话,是杜鉴之带着殷流采安置好后,才缓缓吐出的。吐出这句话之后,杜鉴之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快如落珠地一句接着一接往外倒,“我曾期盼,改天下农桑以利万民,使耕种不再是辛苦劳作,使农家男女再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满脸风霜,一生劳累。我也曾想,以一己之力,叫一界丰熟,引江河之水,灌世间良田。更曾想,是否这世间有这样一条路,走下去便能使更少的田地,种出更多的粮,足使一洲之地种出的粮足以养活天下之人……”
殷流采默默听完杜鉴之一句一句“曾期盼”,最后,她觉得她在面对的,并非是杜鉴之,而是三千世界里,所有看到整个世界,并发愿改变这世界的人。这样的人,殷流采当然见过的,她曾在现代社会见过很多很多那样的人啊,他们有的被称为大哲,有的被称人科学家,有的被称为圣人:“杜鉴之,我们究竟是因想得以问鼎大道,才不得不来做这些事,还是因为,最开始我们修行就是因为想要实现心中那点小小的,被认为不可能的期盼?”
话说出来,杜鉴之默然,殷流采也同样默然无语,人有时最怕的,就是由自己发出的,对自我人生的诘问。这样的诘问一旦发出,往往会令人回首一生觉光阴虚度,半世碌碌无为,也容易慨叹时光与岁月的无情流逝。
岁月忽然天地间,世事苍茫无所系。
最后,两人互望一眼,殷流采:“我忽然有点恐慌。”
“我亦有。”
殷流采:“我恐慌是因回首,一生岁月皆无所成,你恐慌什么?”
“怕心中期盼太多,上天厚赐的岁月太短。”
两人再对望,齐齐长叹一声,末了,殷流采笑出声来:“这次我们还是一样,你帮我,我帮你啊!”
杜鉴之:“我帮你有所成,你帮我向上天求些厚赏?”
“虽然都挺不容易的,但总不会比渡劫飞升更难。”殷流采私心底觉得,成为袁大爷那样的“稻圣”比渡劫飞升更难得多,但要是杜鉴之的话,应该不难吧,那她帮助杜鉴之,以后回望一生,不会再因为磋砣岁月而恐慌了吧。
人来世上,应有所为。
“是啊,不会更难。”
两人再次相视而笑,便不再继续这话题,杜鉴之向殷流采解说社陵关内外,从如何建设,到如今的概况。其中,多少用了一点修士手段,打打擦边球,用在看不见的地方,便不叫以修为干涉人间事。在这些方面,杜鉴之重点请教殷流采,毕竟殷流采是大宗弟子,岂同散修这样没根脚。
这一谈,两人整整谈了一天一夜,第二日略作休整,第三天一大早,杜鉴之就带着殷流采去四出察看。同时,杜鉴之还向殷流采传授各种“基础知识”,农耕之事上,殷流采完全是个连猪怎么跑都没见过的。眼下处处秋熟,农人们很忙,杜鉴之倒正好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教殷流采。
立冬日,社陵关行大祭礼,即是祭祀,也是庆祝丰收,慰劳一年辛劳的日子。杜鉴之被三请四请,最终司掌主祭,殷流采啃着飘香瓜果,各样水果味点心,喝着新酿成的果子露,十分惬意地在祭台不远处的楼上进行围观。
“啧,一拾掇卖相还顶好,怪不得天天有小姑娘瞪我哩,怪不得大家都不很喜欢我呐,都是杜鉴之的锅。”殷流采常和杜鉴之同进同出,便被误解为杜鉴之的心上人,偏偏杜鉴之作揖求她,叫她千万别解释,社陵关的女郎们,画风和社陵郡的女郎们是一样一样的。
殷流采看着今天格外出尘绝俗的杜鉴之,先想到的是她家美绝人寰的师尊:“不知道师尊好不好,我家师尊那么美,做为徒弟,****碎了心哟。”
再然后,想到姜流素、水流深他们,还有上玄宗画风格外清奇的同门,再再然后,殷流采才想到界主离舍。一想到离舍,原本眉飞色舞的殷流采无由地耷拉着眉眼,轻而短促地叹了一声,到底没把惦记的话说出口。
也不知道,界主还愿意不愿意叫我惦记着。
界主离舍:把所有人念一遍,都没念到我,这属下真没法要了!
第五十一章 一袭白衣,行于阳光()
界主离舍一路从上玄宗到社陵郡,再到肃州,寻到社陵关,是想看看自家属下是否还好。那****说再无十三,不过就是告诉殷流采,一旦她选择正道,选择同化嗔真君共赴此难,日后就必需同魔界划清界限。
虽然说魔界如今和正道关系缓和,但再缓和,也容不得有人两头倒。殷流采要修正道,来自于魔界的所有暗中相帮,都必需同时停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想要无人知,便最好不要做。界主离舍是绝对想不到,殷流采能转身就走,头也不回,什么也不管不顾,就这么一别千万里,独自去他乡的。
这也就算了,终于找到这不省心的属下时,她把所有人都惦念一遍,却独独没惦念到他。她甚至已经开始数魔界十三狱的其他十二位狱主,说十一对她十分好,是个总想叫她乐呵呵的兄长,说七狱八狱虽然一个面冷,一个不怎么着调,却事事都想着她,说四狱,说三狱,说一狱,甚至有那个闭关百年都没出来的十二狱,才见过两回面,她都能问候上人一句。
唯-独-没-有-他!
“不知道星罗湖里的虾肥了没有。”
看,她连星罗湖里的虾都开始惦记了。
殷流采那日吃得如同嚼蜡的虾,现在想起来,真是鲜甜嫩滑,味美多汁呀:“好想回玉壶岛去。”
环境是新的,只因人是旧相识,新环境也照样叫人很惦记着回去。
好的,现在连没生命的,不会喘气的岛屿都开始惦记。
最后殷流采没能忍住,托着下巴,看一眼天际,低低喃语一句:“界主还生我气吗?”
顿时间,楼下青衣落拓的男子启唇而笑,满目绚烂动人,比街市边向阳而开的花树上,那满树洁白花朵更烂漫,叫人晃了眼,却仍是忍不住痴痴注目。
界主离舍拂了衣袖上楼去,嘴中轻吐一句:“小混蛋,算你还有良心。”
殷流采哪里知道界主离舍也在,她接着就胡说八道来着:“就算界主还是生我气,要再遇到界主,一定要跟界主讲,不要找亲爹了,大魔王找爸爸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话说……界主亲爹有了着落,亲妈呢,大魔王找妈妈,好一出年度感人大戏,绝对能评上感动真仙界事迹榜。”
界主离舍:这样的下属,不要了也好。
“还是,还是…有…点……界,界主?”本来要说的是“还是有点想念界主的呀”,一看到话都没出口人就出现,殷流采立马把话全咽了下去,她痴痴盯着界主离舍,满脸不敢置信。震惊过后,立刻想起,她刚才好像吐了蛮多槽的,后颈子不由得发冷。
“有点什么?”界主离舍罕见的在殷流采面前收了笑。
殷流采没看见界主离舍脸上惯有的笑,心里什么毛病都往外冒:“有……有点,有点担心界主生我的气。”
“那你不用担心了,我不生气。”界主离舍一脸的面无表情。
殷流采:你这样我倒不担心你生气,改担心你今天来是要弄死我了。
“界主,有话好好说,我蠢没事,您治嘛。”
界主离舍心中暗笑,殷流采就是这样,一紧张嘴里扯的话听起来就叫人忍不住摇头失笑:“倘是我魔界中人,自然要治,非我魔界中人,为何要治。”
听着说像是“治太麻烦,还是杀了省事”,殷流采心中暗自苦,根本不知道界主离舍是在吓唬她玩:“可……可不是界主,您不要我了么。”
言下之意,我没敢下你们家黑船,是你非赶我下船,我才不得不下去的。
界主离舍看殷流采快把自己缩成一团鹌鹑,到底没忍住笑出来,顿时整个包间里便有了温度与色彩:“都已经缩到墙角了,再缩,往哪儿缩去,还不快滚过来。”
殷流采先是一惊,然后大喜,屁颠屁颠“滚”到界主离舍面前去,殷殷地注视着界主离舍道:“界主,你不生我气是不是,你是在吓唬我的是不是,我就知道界主不舍得丢下我的,我是你的十三嘛。”
咦,“我是你的十三”这话总感觉有点不对味,到底哪儿不对呀?
待界主离舍好言好语,殷流采确定界主不会丢下她时,她就开始数落界主那天不该吓坏她。界主离舍好笑地盯着她看半天,她才把这话题揭过去,接着便将惦记了许久要告诉界主的事跟界主说明。
“想到哪里去了,我确在寻人,寻的并非元道真君。至于辩龙如何看不清元道真君根脚……那辩龙可曾告诉你,元道真君并非仙楼第一任主人,他只是第二任。”界主离舍问道。
殷流采摇头:“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我看辩龙似乎也不知道,界主,你找的是什么人?”
这个,界主离舍连殷十三也没说过呐。
“日后你只管好好修炼便是,魔界中事,你不必再过问。到如今,我也只剩下一句话给你——既入上玄宗,便是上玄弟子,既修正道,便再与魔界无干系。”界主离舍此时看向殷流采,想到的却是多年前,那个在漫天大雨里,从半天空上掉落他怀中的天真少女。
那时候,界主离舍想,得多傻,才能在今日情深似海,明日翻脸无情的世间活成这副天真模样。
所以,上玄宗很好,那里有一大群用强横修为来捍卫自己天真任性的修士,他们肆意“放飞自我”,肆意地活在这世间,像一个个鲜明的符号,任雨打风吹,任世人打量,他们依然巍然不动如山地践行着内心的自我,这才是界主离舍一直想叫殷流采去上玄宗的原因。天真固执的少女,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有选择继续天真下去的可能。
纵我一身污泥,身在深渊,亦盼你一袭白衣,行走于阳光下,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界主离舍伸手拂开殷流采面上的发丝,像拂去了多年前积在她眉心的风雨:“望你前程光明,大道可期。”
“界主?你……你是要丢下我吗?”
不要啊,殷流采对界主有很深的眷恋,这是她的超级金大腿呀,说句挺没良心的话,界主的金大腿比她师尊的还好抱哩。
第五十二章 面上风霜,心中块垒()
在殷流采满目担忧的问界主是否要丢下她时,楼外祭台上响起一阵阵爆竹声,紧接着祭天的乐声响起。一片叮叮咚咚的礼乐声中,杜鉴之清亮的嗓音颂读着的祭词在乐声的起伏中带着独特的韵律,天地之间有些许灵气在响应着这韵律。
忽而祭台上风起,些许雨点洒落在祭台上,引来围观的百姓一阵阵欢呼,世人常将这时候的雨称作灵雨,认为是上天在对人们祭天的行为发出响应。有诗人曾写过“广乐达天听,即将灵雨来”,形容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一片欢呼声中,殷流采的担忧显得更加深切,以至于界主离舍甚至无法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说“对,我要丢下你”。虽然这是殷流采的选择,虽然这是为她日后安危着想,但确实是要丢下她在这里没错。
有心说,“日后你有师尊,有上玄宗,有无数同门,你并不孤独,有许多人伴你长生路上同行”,也有心说,“世间事,有得必有失,并无双全之法,我将你丢下,亦是出于你的选择”,更有心说,“我可以不丢下你,你随我回魔界便是”。但多少有心说,都在殷流采依然如当年的眉眼中化作虚无:“阿采,长生路漫漫,能伴你走到最后的人并不多。”
道理谁不懂,只是一想到日后金大腿再也抱不上,殷流采就很没安全感。她初来乍到时,是界主离舍和化嗔真君这两条粗壮金大腿给她安生立命的安全感,且,当年化嗔真君修为远不如界主离舍,论起来,还是界主离舍更让她安心一些。毕竟,于化嗔真君,有许多事她是没有讲的。
“界主,我回魔界去好不好。”殷流采说出口时,心里便在想,她现在的修法,回到魔界去恐怕会有种种困难。可不回,她又必需和界主划清界限。
“阿采,我恐怕并非是能陪你长生路上走到最后的人。”
“为什么?”
“我与姬晙,皆已渡劫期,我比他还早许多年跨入此境,最多再有一两千年,我的飞升之劫便会到来。至于姬晙,他或许比我早,或许比我晚。阿采,若害怕一人独行,便去找到那个能与你长生路上相携作伴之人罢。”事实上,如果界主离舍不是这些年一直减缓修行,飞升之劫早已经降临。之所以徘徊不前,不过是因为,他想找的人,一直没有消息罢了。
殷流采怔然看向界主离舍,这一刻,她也看到了魔女殷十三与界主离舍初见的画面,心中刹时明白,为什么殷十三会对界主离舍深种情愫:“界主,这么多年,您护我羽翼之下,是只为当年那句许诺吗?”
当年掉在界主离舍怀里的殷十三几近死去,被界主救活时,也只是行尸走肉一具躯壳,是界主离舍后来的一句话便彻底救活了她。界主离舍说“若无人拂去你面上风霜,心间块垒,便叫自己强大起来,使世界再无风霜可上你面,再无块垒可入你心”,紧接着,界主离舍又说“知此时你还不能,那便入我羽翼下,必叫风霜块垒不能近你”。
“起初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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