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最为擅长人情世故的长老,许多门派内外的事务都是由他与董无双商议定夺,身份颇尊。
“也好……”杨青主应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便径自而上,弄得其他人面面相觑,苦笑而随。
茅山后山,境外之境中,筵席既上,众人各列其位坐下,却是留给陈玄衣和杨青主客座。
“师兄弟莫要介怀,”董无双说着,亲手为陈玄衣和杨青主沏上热茶,“你们离山多年,各自修行,所以……”
“无妨……”杨青主微笑着,语气中并无半分不悦,却冰冷非常,“我们也不是来落叶归根的,只是想了解一下当年我妻杨桃亡故之事的真相。”
“这……”董无双闻言面露难色,坐了下去。
“此事杨师侄并未经历,但也一定知道的八九不离十,”陶英拿出一盒香烟,分别递给董无双、杨青主和陈玄衣一人一支,然后自己也取了一支点燃,才接着说,“当年遽魂大阵动摇,千年鬼王蠢蠢欲动,百千恶鬼涌出,我们举全力镇压众鬼邪,虽然终于成功,可是杨桃也因为被恶鬼夺舍,陈师侄万般无奈才……”
说及此处,陶英忍不住露出同情与痛苦的神色望了望陈玄衣,而陈玄衣也是面带苦涩地微微低下头去。
“这事情我知道,”杨青主蓦地提高了声音,“玄衣实际上为我妻报仇,更承担这份愧疚多年,我这做师兄的不懂事,也怪罪了他多年,实际上,我是该感激他的。”
杨青主一句话言明立场,也替陈玄衣在众人面前解了围,反而让陶英的开脱显得多了几分虚伪。
“这样便好,”陶英依然微笑着,却是话锋一转道,“那么杨师侄你这些年来所修的降头诸法定然也是有所成就了吧?”
一语诛心,杨青主顿时黑了面色,一双犀利的眼睛里隐隐透出三分杀气。
“陶师叔,”陈玄衣见杨青主如此表现,赶忙站起身来,微笑道,“我们茅山双璧当年便担得起修行方面独当一面的虚名,如今自然也有些长进,虽然算不上成就,大概也不至于沦为宵小,还请师叔放宽心的好。”
陈玄衣绵里藏针,暗暗一句威胁,却是令陶英不禁也心头一寒。
其实陈玄衣的回答,让一起长大的杨青主和董无双都感到意外,在他们看来,陈玄衣怕还只是一个善良单纯的大男孩,可方才一句,却展现出陈玄衣强硬的一面。
董无双见状,忙再次站起身,端起茶杯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喜闻师兄弟修为精进,我也欢喜得很,喝茶。”
杨青主和陈玄衣本不是来生事,而身为掌教的董无双又打了圆场,自然互相给了台阶,客套几句,避开敏感的话题,一边叙旧,一边吃了饭。
佳筵无味,草草则毕。杨青主终于还是放下筷子,起身对董无双行礼道:“无论怎样,还请掌教带我去后山遽魂大阵看看。”
董无双对此,本就无意推脱,便起身还礼,引杨青主离席。
陈玄衣原是不想再回伤心之地,却也想要一探究竟,跟着众人一同来到后山禁地。
道教阵法,源于军事上的布阵,指的是中国古代作战的作战队形。布阵得法就能充分发挥军队的战斗力,通过合理排兵布阵发挥最佳效能,克敌制胜。道教阵法则是通过方位、布置等诸多因素,接引天地之间阴阳五行八卦之力,达到某种目的的方法。
遽魂大阵,属于茅山宗三十六大阵之一。大阵,并非指规模的庞大,而是说布阵、行阵、守阵均有超过平常阵法的难度和危险。遽者,走也。魂者,鬼也。遽魂大阵须以合八卦之数的六十四人在封存恶鬼的铁棺周围分别摆出八个“八阳之阵”,形成一个大的八阳之阵来镇压封印恶鬼。
所谓八阳之阵,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金钟罩”,是防止恶鬼孽畜冲体的阵法,即八人各在阵眼之上,以阳气互为守护。而遽魂大阵为八个八阳之阵,要求六十四个阵眼整齐划一、步伐一致,用以封禁极为厉害的恶灵大鬼。若其中任何阵眼与其他阵眼误差过大,就会导致阵法失灵,甚至于失败,都会造成巨大的危险。
茅山遽魂大阵镇压千年鬼王,据说是茅山先师陶弘景生前集合六十四为当世大能合力而成。后来经陶弘景改良设计,终以六十四人法器替代本人,以陶弘景自身道行为规,暗行阵法,绵延千年,不曾有过丝毫误差。
所以千年鬼王被拘禁茅山禁地之中,也有千年光景不曾再现生机。
既然如此,这茅山遽魂大阵又怎会莫名其妙地出现纰漏,导致当年的危机和悲剧呢?
杨青主负手而立,遥遥望着看似平常的禁地后山,一言不发,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许久,杨青主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回身来,一双毫无光彩却又阴郁至极的眼睛扫视众人,问道:“杨桃葬在何处?”
第一百一十三回 知情人()
杨青主有些突兀地问起他理应知道的事情,在场众人无不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
除了陈玄衣。
“杨桃自然是葬在茅山派墓区的,”董无双很是好奇地望着杨青主,反问道,“当年虽然是你决然离开茅山,但是我记得你是参加了杨桃的葬礼的,今日为何这样问呢?”
杨青主顿了一下,苦涩地笑了,他的双眼之中竟然隐隐闪出泪光:“我只是想,或许……我可以在她身边留下一方归地。”
听到杨青主的话,董无双也禁不住心中涌起一番悲痛。
生难同床,死便同穴。
“唉……”陶英原本对杨青主的归来心怀不满,此时却也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师兄临终前一再叮嘱我,让我不要再多责怪你,如今看来,他是比谁都懂得你的……”
陶英自幼便在茅山派上修行,虽然世故圆滑,终究还是一名随心随性的人,所以他这叹惋之情倒是十分真诚。
既然如此,董无双便引着众人来到茅山派墓区当中。
寒风萧瑟,在空阔的山野中低吟着生离死别的哀愁。天地间长山如画,清云几许,一行人在旷远的山中显得异常孤寂。
杨青主沙沙作响的每一步,都将这发黄的草地晕染得凄清而悲楚。
几经折转,众人终于止步在一方墓前。
墓碑之上,刻着“爱妻杨桃之墓”几字,落款处也清楚写着“茅山派杨青主”的名字。
“这……”杨青主当年离开茅山的时候,杨桃的墓碑并非如此,只是写着“爱女杨桃之墓”,而落款处更没有他的名字,所以此时得见,杨青主也觉得十分意外。
“师父改的。”董无双神色黯然,一边垂着眸子望着墓碑,一边浅浅淡淡地应了杨青主一声。
杨青主并未回答,只是慢慢蹲下身子,颀长的手指轻缓地拂过墓碑上杨桃的名字,尽是怜爱与思念。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杨青主吟出一句柳永的《雨霖铃》,于无声之中落下泪水。
陈玄衣见到杨青主的模样,心中难忍愧疚与伤感,却又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便侧过脸去,陷入沉默当中。
过了许久,杨青主终于深深吐出一口气,站起了身子,凝视着杨桃的墓碑,说道:“桃儿,当年是谁动了茅山遽魂大阵,你若泉下有知,请告诉我,让我为你去报仇雪恨,以慰你我生死相隔之苦。”
然而回答杨青主的,只有寒风凛凛。
“师兄……”陈玄衣走到杨青主身边,正要说些安慰的话,不想杨青主忽然转过身,一双眼睛里迸射出诡异阴冷的光。
“你真以为我会原谅你吗……”杨青主的语气冰冷至极,“我只是为了引你们一群罪人一并来杨桃的面前,然后用命来偿还!”
话音未落,杨青主已然身形一闪,蓦地冲过陈玄衣,飞起一脚,将董无双踢个措手不及,飞出两三米远。
陈玄衣本与杨青主商议共同调查遽魂大阵失常真相,甚至暗自议定了如何盘查董无双等人,以及怎样兵分两路取证,可是不曾想杨青主此时此刻居然背弃约定,更以很辣手段突施重手,所以连陈玄衣也没有任何防备。
说时迟那时快,杨青主虽然道行强横,但未必胜得过如今几经历练的陈玄衣,所以他也是急于在短时间内尽量杀伤对手,于是一脚蹬开董无双后,杨青主便急扭身形,以叶底藏花之势飙射出三张五雷符,径直攻击陈玄衣、陶英和已然翻身跃起的董无双。
三人虽有参差,但都是颇具底蕴的修行者,自然各自闪避开去,却也被杨青主逼得四散开来。
这一散开,杨青主就有了机会。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杨青主满心悲楚,也狠下心来,双手结印,却并不是茅山正统法印,瞬时间竟有阴邪之气勃然四起,幻化做殷红的血腥味浓雾喷涌四散。
“有毒!”董无双大喝一声,手臂画圈,以道袍为扇,将喷向他的血雾化作乌有。
而陈玄衣更是身如鬼魅,连消带打,居然在转瞬即逝的机会里不退反进,靠向杨青主。
相比之下,陶英年老身钝,虽然避开大部分血雾,却仍然慢了一分。
这一分,已经足够杨青主闪开陈玄衣来势,逼杀在他的面前。
“你不是问我本事是否精进么?”杨青主面色青黑,却笑的无比诡奇,凌厉一拳正轰在陶英脸上。
陶英吃痛不说,还觉得自颜面上生出火辣剧痛,同时一阵头晕眼花,更是被杨青主瞬间在身体上连续击中三拳,打得气血翻涌,竟然呕出一大口发黑的血液。
“你这是什么手段?!”董无双见状又惊又怒,忙飞身而上,要救下陶英。
而陈玄衣更快,他一招如封似闭,以沾黏之劲化开杨青主攻势,挡在陶英身前。
杨青主凄然惨笑,并不回答,却是骤然扬手,一把黑紫色粉末被撒向陈玄衣面前。
“小心!”董无双大喝一声,探手拉开陈玄衣,同时道袍暴涨,盈盈道气充斥其中,竟然将黑紫色粉末尽数收纳其中。
可是董无双还是低估了杨青主的狠毒。
黑紫色粉末似有神识,沾衣即动,居然是降头术五毒降一支里的死降!
所谓死降,就是将死亡的毒物磨制成粉,配合其它的物品及咒语后,便可下降。下降后的发作时间不定,端视降头师所念的咒语而定,有些会立刻发作,有些则会在两、三年后发作。但不论发作时间的长短,一旦发作时,中降人必定痛苦万分、死状凄惨。
董无双虽然不知杨青主具体所用法门,却懂得道法自本源上对降头巫蛊之术的克制与威压,所以倒也并不慌乱,朗声诵念:“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急急如律令。”
《净身咒》能使人身部诸神归位,身体洁净,在董无双道行加持之下,竟骤然生出一层浅薄金色光雾,将死降灼烧消散。
“嚯,”杨青主见状一顿,不禁笑出声来,“不愧升任掌教,居然探及道气化形的境界!”
董无双并不说话,却是跳出站圈,护在陶英身旁,因为此时此刻,陶英面部已然开始溃烂,痛苦难当,更有丝丝黑气自他周身散发出来,可见杨青主所用降头奇毒无比,转瞬之间便透入骨血当中。
“师兄,你在做什么?!”陈玄衣惊怒交加,斥问道,“快给陶师叔解降!”
“呵呵呵……”杨青主冷笑着,却是低身疾进,一记鞭腿抽向陈玄衣。
陈玄衣见杨青主并无悔改之意,心中百感交集,只觉得自己终究是低估了杨青主的仇恨之心,不仅没有化解与师门的仇怨,反而变本加厉,着实心中生痛。于是陈玄衣索性狠下心来,运掌心雷法,双掌齐并,重重拍在杨青主腿上。
杨青主当然知道陈玄衣的本领,所以那看似凶狠的鞭腿实际只是虚招,既然引得陈玄衣出手,自然力道急撤,转而身形晃动,罡步一转,展身已到陈玄衣身后,抬掌便抓向陈玄衣后颈。
然而陈玄衣经历了几年历练,尤其近些时候的经历,已然让他成为能够在须臾间洞悉细节的高手,所以杨青主铁爪拿来,陈玄衣竟然借势一翻,以回马枪之意避开杨青主攻势,同时飞起一脚,竟准准蹬中杨青主胸口,将之踹退三五步外。
杨青主十分意外,忙稳住身体,眯起双眼打量陈玄衣一番,冷冷道:“士别三日啊,没想到往来驿一别之后,你居然长进这么多。”
“红尘炼心,我自是不会落后于你的。”陈玄衣冷然道。
朔风暗起,几人都不再妄动,只有董无双紧紧搂着陶英,对杨青主喝道:“救救他吧,杨桃之死与他无关。”
“哼,我妻子惨死,你们都有关系,没有人是无辜的。”杨青主比陈玄衣更冷。
“董掌教说的不错……”正在此时,自不远处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你妻子的死,确实与陶长老无关。”
几人循声望去,见到来者是一名身着中山装,留着齐肩秀发的美貌女子。
那女子缓步走来,没有一丝表情:“我是宗教事务管理局四司副司长,黎雪莹。”
“是你……”陈玄衣一愣,说道,“你不是回去四司了吗?”
黎雪莹看了看陈玄衣,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却又望向杨青主,继续道:“我说的话,你相信吗?”
杨青主沉吟片刻,说道:“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
“好,那我信口雌黄几句,信不信随你,”黎雪莹环起双臂,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茅山遽魂大阵,自陶弘景陶真人起便运转至今,可见其中奥妙深邃,也依赖于内含道法道气的雄厚无垠,可是凡事有盛衰,你觉得这大阵再强,就不会有衰败的一天吗?”
杨青主一愣,并不答话。
“早在十年前,遽魂大阵就已经出现了动摇之象,当时的茅山掌教真人,也就是你们的师父,他发现了端倪,所以第一时间向宗教事务管理局提报了这一情况,而他联络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