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衣回过头去看到师父、师叔伯和师兄们正苦苦支撑,拼尽全力维持着茅山遽魂大阵,镇压着蠢蠢欲动的千年鬼王。
他想得到随便是谁的一句拒绝,让他不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嫂子。
可他连一句应允都得不到。
没有人敢分神,也没有人能够分神。
陈玄衣从未感觉到自己是这般的无助和脆弱,他无力与自己的际遇对抗,他只能选择将要舍弃谁。
正此时,天空中轰隆隆响起一片闷雷,大地也随之颤抖起来。
“快!!!”杨桃用尽最后的力量向陈玄衣咆哮出一声呐喊,然后便不再挣扎。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膨胀起来,肌肉筋骨咔咔作响,竟绷开了道袍,凹凸有致的胴体泛着青黑色的暗光暴露在陈玄衣面前。
“嫂子……”陈玄衣禁不住一愣,刚唤了一声,却发现杨桃的手臂已经抓向自己胸口。
北斗七劫随心而起,格开杨桃攻势,陈玄衣后退两三步,朦胧泪眼中,杨桃又疯了般怪笑着扑向自己。
陈玄衣只好运起剑招,抵挡着杨桃的进攻。
可是杨桃虽然已非杨桃,陈玄衣却还是陈玄衣。他始终不能对自己的嫂子发起进攻,而这只守不攻的剑招,又偏偏抵不住被恶鬼夺了身体的杨桃。
陈玄衣硬撑了三五十招,只觉得虎口崩裂、双臂酥麻,气息也多少有些不济,他几乎萌生出宁愿死在杨桃手中的念头,这样也就不必如此痛苦地抉择了。
然而这种想法在陈玄衣心中也不过一瞬即逝,他瞥见身后不远处正全力维持茅山遽魂大阵的师父、师叔伯和师兄们,他们为了镇压千年鬼王不遗余力,恨不能以自身性命作注,换得天下太平,而自己又怎能这般犹豫不决?
念及此处,陈玄衣只好狠下心来,一面以北斗七劫奋力抵挡住杨桃愈发凶猛的攻势,一面趁隙自怀中摸出一张镇鬼符来。
那镇鬼符上写着敕令符印,隐隐透出凛冽道气,乃是陈玄衣师祖一辈留下的宝物之一。此时此刻情势危急,陈玄衣也不顾许多,于行招间隙以北斗七劫剑锋划破中指指间,以中指至阳之血点在镇鬼符上。
所谓十指连心,人的十指均联结心脉,而中指聚集阳气最多,所以说中指血具有先天纯阳之气,有镇邪除祟的功用。陈玄衣本有茅山先师镇鬼符,再以自己纯阳之血接引符箓,顿时令这镇鬼符威力倍增,同时朗声念诵道:“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山石裂,佩带印章。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
杀鬼咒念毕,陈玄衣以北斗七劫剑尖挑住镇鬼符,同时潜运道气,那符箓顿时自生火焰,燃烧起来。
杨桃被恶鬼夺去身体,对于这符箓所燃火焰本能地忌惮十分,所以北斗七劫引火光而至,使她难免行动受制,迟缓半分。
这半分,便是陈玄衣转守为攻的契机所在。
只见陈玄衣沉胯探身,足踏罡步,坐马而进,一剑刺向杨桃胸口。
恶鬼夺舍,多藏身额内,陈玄衣并非不知道,只是他即便狠下心来,仍旧对杨桃下不得死手,只求伤不至死,留得再行施救挽回的可能。
那恶鬼虽灵智有限,但也算得上狡猾,自然从陈玄衣的行动中看出他并不愿杀毙杨桃,所以反而收起惧怕,硬打硬上,逼得陈玄衣攻了一招又落入被动。
陈玄衣暗骂一句,心中焦急,不过他也知道临阵之际切忌慌乱,所以凝神定气,趁符箓未尽,拧身再上,以求乱敌阵脚。
果不其然,初出茅庐的陈玄衣虽然临阵经验不足,但所学所修均为茅山正宗法门,一招一式之中尽是对鬼物阴邪的克制,十余招后,双方又进入僵持之中。
此时茅山派众人施法已有成效,那茅山遽魂大阵逐渐归于稳固,天地间充斥的森森鬼气也愈发浅淡些许,所谓邪不压正,大概便是如此。
所以,被恶鬼附身夺舍的杨桃也变得焦急起来。
忙则生乱,陈玄衣哪里注意得到身后的情形,只觉得面前的敌人攻势已生杂乱,自以为是杨桃尚存神识,与恶鬼纠缠不休,于是心中大喜,更是咄咄紧逼,终于逮住一个空档,一剑刺入杨桃股间。
只听见杨桃已经变得沙哑的嗓音惨叫一声,显然被北斗七劫之中雷霆之气灼伤,痛苦万分。
然而若是平时,陈玄衣定然拧动手腕,以剑锋破开敌人身体,以求重伤,不过此时此刻,陈玄衣终究是没有再进寸许,因为他剑下之敌是他亲如姐姐的嫂子杨桃。
那是两份情谊,杨桃一份,杨青主也是一份。
只一念之间,已是局势骤变。
杨桃举起双爪,指甲瞬间暴长,如若利刃,狠狠插入陈玄衣两侧肋骨之下。
“啊!”陈玄衣短促地叫了一声,只觉得剧痛万分,气息更是崩坏无继,情急之下也是撒了北斗七劫,双臂画圆,半别半推,将杨桃生生震退。
“妇人之仁……”杨桃止住退势,面露冷笑,不等陈玄衣回气,如狂风般冲杀而上。
千钧一发之际,陈玄衣却忽然流出泪水,鲜血中涌动的剧痛和对死亡的恐惧使他求生的本能胜过了一切,即便心怀无穷的愧疚,却终于还是拼上道行,使出掌心雷法,状若疯狂地迎击杨桃。
这一招掌心雷直截了当,并无半分试探收敛,显然是殊死一搏,杨桃见状不惊反喜,自以为陈玄衣已做最后的顽抗,倒是并未有躲闪,欲借自己速度优势了结形如垂死的陈玄衣。
可是杨桃疏忽了一点,那就是仍然留在她身上的北斗七劫。
陈玄衣表面上是以掌心雷制敌,实际上乃是以雷引雷,催动北斗七劫于一刹那间如惊龙恶虎,迸发出剑内所含的万钧雷霆。
天雷至阳,本源上克制和威压着鬼邪,而北斗七劫本就是经历七次雷击不死的千年桃木心所制,内中含有极强的雷意。陈玄衣抛砖引玉,以掌心雷引动北斗七劫,竟在杨桃体内破开骨血,夹杂着一阵惨号之声,自杨桃胸腹间穿出,回到陈玄衣手中。
这只是一眨眼便生出的剧变,除了陈玄衣,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到这掌心雷竟能与北斗七劫遥遥呼应,发出反败为胜的奇诡一招。
陈玄衣再握不住剑,颓然倒在地上,他的面前,杨桃也被击溃了恶鬼神魂,脱力而倒。
迷蒙之中,陈玄衣不知道茅山遽魂大阵是否安好,也不知道自己此役究竟是生是死,只有满心的愧疚与痛苦化作一片模糊与寒冷传遍周身,然后便在血泊之中昏厥过去……
杨青主沉默许久,只是静静衔着一支烟,双眼之中却是被泪水充满。
以他的经验,杨桃的神魂早在伤到陈玄衣之前就已经被那恶鬼吞噬消亡,所以根本不存在陈玄衣杀死杨桃的事情,某种意义上说,陈玄衣所做的不过是杀死了杨桃的身体,甚至于,是陈玄衣为杨桃报了仇。
杨青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中一块不知何时何故出现的巨石悄然落了地。
多年以来,杨青主实际上也在不断自问,究竟是兄弟情谊重要,还是杀妻之恨重要。
他很矛盾,很痛苦,他曾以为只要他杀了陈玄衣便能一解郁结,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他却又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去亲手伤害与自己情如兄弟的陈玄衣,所以他悖逆师训,修习降头邪术,又借韩小念一事想要间接除去陈玄衣。
无奈造化弄人,杨青主怎么也没有想到,往来驿成为了陈玄衣最后选择投奔的地方,而且刘墨这绝世大能居然招纳陈玄衣入伙,成为了阻碍杨青主复仇大计的最大阻碍。
当然,这些都只是境遇所致,依照杨青主的性格,无论多么艰难,要做的事情,都是不惜代价要做到的。
即便玉石俱焚,他也不会动摇。
然而一切仇恨和迷惘,都被刘墨只言片语指明了方向。
杨桃的死,罪魁祸首并非陈玄衣,而是暗地里使茅山遽魂大阵出现问题的那个人。
杨青主自然明白,这个幕后黑手,必然不会是陈玄衣。
可他是谁?
如何找到这个人?
念及此处,杨青主终于扔下烟蒂,探脚将其踩灭,然后上前一步,抬起手掌,在躺在床上的陈玄衣额头上轻轻一拍。
陈玄衣身体如被电击般微微一颤,随即缓缓睁开双眼,他的脸上同样印着两行泪水,显然方才的回忆仍然是他无法淡忘的伤痛。
“师兄……”陈玄衣坐起身来,低下头不愿正视杨青主。
“对不起……”杨青主的声音很轻,却柔柔拍了拍陈玄衣的肩膀,“我错怪你了。”
陈玄衣闻言一愣,猛地抬起脸望向杨青主,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桃能够少为杀孽,多亏有你,”杨青主苦笑一下,心中百感交集,又道,“谢谢你。”
一句谢谢,千言万语已不用言明,陈玄衣心中的情绪轰然崩开,竟然如同孩子般哇地哭出声来,然后双手捧着脸嚎啕不止,诸多情绪终于释放出来。
他这些年太痛苦了。
以至于陈玄衣选择不顾一切坚持下山,只为了少看到任何一丝丝有关于过往的景象。
那些委屈和艰难,那些愧疚和挣扎,终于得到了杨青主的宽恕。
也是陈玄衣自己的宽恕。
“不要哭了,”杨青主坐在陈玄衣身边,点燃两支烟,递给陈玄衣一支,“茅山双璧,该回家去看看了。”
第一百一十二回 笑问客从何处来()
茅山佳景,奇美峻秀,可谓“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既有入世的风景怡人,也有出世的磅礴气象。
时已初冬,当年的茅山双璧终于再回到了这成长多年的地方。
走在年少时候无数次走过跑过的路上,陈玄衣和杨青主都自心中感慨万千。
此时金黄却略显萧瑟的山林树木静静伏在青蓝的天空下,浅浅的雾霭中,山门遥遥迎着二人,沉默不语,似是就别的父母等到孩儿归来,却偏偏忘记了怎样开口一般。
进入茅山山门广场,可见一巨大石牌坊,牌坊中门横额上刻有“睹星门”三大字。中门四根盘龙石柱,左右石壁上刻有“第八洞天,第一福地”八个一米见方大字,苍劲有力、浩气俨然。
陈玄衣余光看了看杨青主,本想说些什么,却被其铁青的脸色生生止住了话语。
因为杨桃的死,杨青主是无法生出许多归来感怀的,他只想探清真相,给自己一个交代。
过了前山,二人也不迟疑,径直向后山境外之境而去,一路上游客渐少,空气愈发清凉剔透。
大约走了十余分钟,自前方不远处走来三四名身着道袍的年轻道士,均扎着发髻,满面严肃。道士们迎着陈玄衣和杨青主二人而来,走至近前,纷纷微微俯身行礼,为首一名面如冠玉、身材精瘦的道士手执拂尘,微微一笑,却是拦在二人面前。
“两位施主有礼,后山为我茅山清修之地,还请二位止步。”年轻道士语气甚是恭敬,身后的几名道士也纷纷露出礼貌的笑容,却微微散开阵列,挡住了继续进山的道路。
“这位道长怕是误会了,”陈玄衣并不急于显露身份,也是还以一礼,微笑应道,“我兄弟二人是来贵派访友的,并非游客。”
“哦?”年轻道士闻言一愣,好奇问道,“不知两位要探访的是谁?”
“掌教,董无双。”杨青主面色冰冷,言简意赅。
年轻道士显然没有想到这两位来客竟是要探访掌教真人的,一时间有些失语,却又很快再施一礼,问道:“两位可否告知姓名,由我等前去通报才是。”
“你便去通报,只说是陈、杨兄弟俩回来了。”杨青主淡然说道,也没有多做说明的意思。
年轻道士也是颇懂得人情世故的人,见来客不愿多说,自知定有原因,何况对方要拜访的是掌教董无双,更是不该有所得罪,所以更是恭敬了些许,向陈玄衣和杨青主二人再次施礼,转身交代其他几名道士,叫他们带来客去喝茶休憩,以待传接。
“不必了,你速速去通报吧,我们在此略等便是。”陈玄衣摆摆手,示意几名道士不必客气。
年轻道士也不啰嗦,便转过身,加紧步伐而去。
其实其他几名道士是很好奇陈玄衣和杨青主身份的,但是他们显然入门较晚,根本不认识当年赫赫有名的“茅山双璧”。
然而他们不知道,身为茅山现任掌教的董无双真人却是再清楚不过。论辈分,他与茅山双璧同辈,论资历,杨青主入门时间甚至要早过他半年,所以严格意义上讲,他须得唤杨青主一句师兄。
果不其然,没过多时,只见到不远处一片黑压压身形快速而来,为首的正是多年不见的董无双。
“师兄师弟,你们回来了!”董无双远远地便已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更是迈开步子跑了起来,径直奔向陈玄衣和杨青主而来。
杨青主并未作声,却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陈玄衣更是觉得鼻头一酸,上前两步,迎上了董无双。
时隔多年,陈玄衣与董无双再回,两人紧紧相拥,曾经种种往事历历在目,令人唏嘘感怀。
“师兄,你这手……”陈玄衣见到董无双右手空空的袖管,不禁惊诧问道。
“这……”董无双心中一痛,想起自己被龙虎山张乘风断去一手的事情,露出一片苦涩悲凉,“咱们团聚,先不提这些事情。”
“龙虎山张乘风,”一旁的杨青主却是冷冷说道,“一个十分厉害,也十分恶毒的后学小子。”
在场众人顿时陷入沉默,气氛也尴尬了许多。
“两位师侄,此处并非长谈之地,咱们先回去在叙旧吧。”说话的是茅山执礼长老陶英,是前代掌教的同门师弟,专修堪舆之术,也是茅山最为擅长人情世故的长老,许多门派内外的事务都是由他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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