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墨终究是觉得有些奇怪的,因为平日里漫步山中,并未注意过此处竟有如此别致的小亭。不过不知为何,刘墨此时疲乏万分,只好打着哈欠坐在石凳前,紧了紧已经洗得掉色的道袍,卧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恍恍惚惚,悠悠荡荡,刘墨只觉得自己半梦半醒之间睁开双眼,眼前站着一名身材瘦弱的男子。
这男子身着黄色长衫,面容枯槁,却掩藏不住双眼中的勃然光彩,只是这光彩背后,又是无穷无尽的失落与悲哀的神色。
见刘墨醒来,这男子也不说话,却忽然长躬及地。
刘墨一愣,随即站起身来,道:“阁下何人?不知找贫道何事?”
那男子并不起身,声音中满满都是疲惫:“在下有求袭明真人,真人不从,在下便不起来……”
刘墨这才确定,中年男子找自己定是有要事相求,便走上前去,托住男子双臂,想要扶他起身。
可是没想到那男子见刘墨扶他,不仅不起来,更是索性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刘墨不愿莫名其妙受人大礼,忙蹲下身子,这才看清楚男子的面容。
这是一名面容清秀瘦弱却有着几分英气眼神的中年男子,男子此时面色微白、双目含泪,紧紧盯着自己。
“你的意思,我不答应你,你就不起来了?”刘墨最不喜欢受人胁迫,忍不住撇了撇嘴,干脆也不再搀扶这男子,盘腿坐到男子对面。
“求袭明真人了……”那男子双手抱拳,跪拜不起。
刘墨无奈,深知这男子用心极诚,终究还是心软几分,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只要不是违逆天道,我答应你了成不?”
“当真?!”那男子听刘墨答应,声音都忽然精神起来,立刻跪坐起来,满面欣喜。
“当真当真,”刘墨苦苦一笑,“什么事情,说吧……”
“在下爱新觉罗载湉,求刘真人赐死……”那男子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泪水夺眶而出。
“啊?!”刘墨闻言大惊,“皇上?!”
第六十六回 刘墨之死()
刘墨没有想到,眼前男子竟是当今光绪帝,一时间也难掩惊异神色,但他更是好奇,为什么光绪帝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求自己赐死于他。
然而刘墨已经明白,自己此时所处并非现实,而是在梦境之中。
光绪帝也是在梦中有求于刘墨。
“皇上,何以求死……”刘墨依然盘膝坐在光绪帝面前。
“唉……”光绪帝苦苦一叹,也盘膝坐下,与刘墨如同朋友间聊天般说道,“如今的天下已是洋人的天下,朝廷也是洋人的朝廷。朕……我也算是洋人的一条狗了……”
刘墨陪以苦笑,点点头。
“之前维新变法,我是想,纵使改了祖宗法制,除了皇帝的至高权力,也要救国救民,我不愿神州数千年基业毁于我手啊……”光绪帝娓娓而言,却是无奈地笑了起来,“呵呵呵,可惜我看错了人,将变法大业之重托交予那袁世凯,而这狗贼更是将许多秘辛私自告知慈禧那个恶妇,害得百日维新失败,国民前途重新落入一片漆黑……”
“百日维新之举,利国利民,你的心意,我也看得明晰,”刘墨侧过身子,靠在石凳上,“可是你把希望寄托给没有实权的读书人,又把关键之处委以唯利是图的小人身上,怎么可能成功呢……”
光绪帝一愣,随即摇摇头道:“刘真人所言甚是,不过我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所为的艰难险阻,可是我这皇帝做得本就是一介傀儡,自己都没有实权,纵使明白道理,又有什么选择吗……”
听光绪帝看似平淡的诉说,刘墨也觉得光绪帝确实身不由己,忍不住长叹一声不再多说。
“我想了很久,大清朝如今衰败不堪,却是那慈禧恶妇为罪魁祸首,”光绪帝的眼中忽然亮出怒火,“我知道,国家大事,非单纯一人一事变革就可以变革,不过时至今日,我已再无他法……刘真人,你说,我这样一条被软禁皇宫的狗,再大的恨,再深的仇,该如何能够去做……”
“你也无能为力。”刘墨轻声道。
“不错,”光绪帝接着说道,“我三十八岁了,真正觉得自己做了些好事,做了些明君该做的事情的日子,不过百日。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与其这样苟活,不如以赴死之心做些什么,就算是壮士断臂之举,也不要窝囊如同蝼蚁。”
刘墨沉默了,他没有想到真正的光绪帝竟是如此满腔悲愤热血的男子,心中也满是感慨。
“实不相瞒,我曾祷告上天,求苍天有眼,告诉我如何除去那慈禧恶妇……”光绪帝深吸一口气,“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只有让我找到袭明真人刘墨,并且让刘真人你杀了我,我才能除掉慈禧恶妇,才能救国于水火……”
刘墨闻言,似乎并没有太多惊讶,而是陷入沉思当中。
“只是……”光绪帝忽然面露为难,“那声音说,要成大事,刘真人你……也要……”
“我明白,我也要承担天谴,与你一同赴死。”刘墨点点头,打断了光绪帝的话。
光绪帝自知要刘墨随自己一死实属不情之请,也只好静静看着刘墨,等待答复。
“看什么看?”刘墨忽然笑了,如同一个孩子,“我可没有龙阳之好啊……”
听刘墨插科打诨,光绪帝也忍不住笑了笑。
“你一个九五之尊都能放下生命,我修道多年,难道不也是为了兼济天下吗……”刘墨站起身来,探身搀扶起满脸惊喜的光绪帝,“这件事情,究其原委,实际上很简单。你天子命格,慈禧实际上也是,而寻常夺魂手段因为无法抵抗你们命格中所藏至高威严,所以不能施展,何况朝廷大内能人众多,即便是侥幸成功,也难保不会被夺回去……”刘墨迎着夜风,舒展身体,接着说道,“所以要一蹴而就,需要用禁制中灭魂之法,直接抹去慈禧三魂七魄。”
“刘真人可以做到吗?”光绪帝睁大了眼睛望着刘墨。
“做是做得到,不过正如你所知道的,道法将阴阳,就像是做买卖,要灭慈禧的三魂七魄,需要本钱,而本钱就是皇上你的三魂七魄……”刘墨看着光绪帝的眼睛,苦笑道,“只有天子命格,才换的去天子命格。”
光绪帝点点头,说道:“我愿意,只要能救国救民,莫说是死一次,就是十次百次我也愿意。”
“好,”刘墨后撤一步,双手抱拳,向光绪帝深鞠一躬,“刘墨敬佩皇上大胸怀,愿意以我之命解除那禁制,助皇上,更是助天下除那慈禧恶妇……”
听到刘墨答应自己的请求,光绪帝喜出望外,甚至险些跳了起来,他忙回以一礼,说道:“得刘真人并肩赴死,乃我莫大之荣幸,感激万分无以言表,请刘真人受我一拜。”
刘墨哈哈一笑,说道:“不过皇上给我十天时间安排后事,十天之后,便请皇上……”他顿了顿,却不再说话,只是平静地望着光绪帝的双眼。
“我明白,”光绪帝此时笑得释然无比,“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这鸿毛之命能为泰山之事,实乃大幸。届时我将自尽宫内,请刘真人一定助我成事。”
刘墨点点头,眼前景物却忽然模糊晃动起来,随着光绪帝爽朗的笑声,刘墨缓缓睁开双眼。
小亭之内,刘墨仍旧俯在石桌之上,此时天光大亮,阳光照在刘墨身上,温暖非常。
刘墨起身,扭了扭脖颈,又转了转腰,长长吐息几次,感到清冽的空气充实着四肢百骸。
天气不错。
刘墨背着手,闲庭信步走回与魏晃隐居的小道观,却是看到魏晃已经在悠闲地准备午饭了。
“师父,”见到刘墨回来,魏晃打了声招呼,端起灶台上泡好一会儿的茶水送到刘墨面前,“一大早就出去了吗?”
刘墨结果茶水一饮而尽,摆摆手道:“来,我给你说点正经事……”
魏晃不明就里,却是乖乖随刘墨坐到饭桌旁。
“你随我学道多年,我什么都没教给你,唯一师承于我的九天一指还是你自学而成的……”刘墨苦涩一笑,“方才我以你的生辰八字好好推演了一番,发现你这小子还有好几十年寿命……”刘墨倒了两杯茶,递给魏晃一杯,“不过切记,之前九天一指能够被你用出,是因为你借用了真龙的威能,如果再用,怕是就要损耗你的生命了,所以不到最后关头,九天一指还是不要再用了……”
“师父你怎么说这些?”魏晃撇撇嘴,“你是要羽化登仙去吗?”
“差不多,”刘墨不管魏晃的玩笑,“我能留给你的也没有什么了……只想让你记得,为人或者修道,都不可忘记正善为本,保持初心,才能活得有意义。”
听到刘墨的话,魏晃似乎意识到什么,忽然间泪水便湿了眼眶:“你……你真要……”
刘墨摆摆手,说道:“我要做一件功在千秋、利国利民的大事,但这也是违反大道规则的事情……只要做了,成与不成,我都要把命搭进去。”
“师父……”魏晃流下泪水,将茶杯放在一边,猛地跪在刘墨面前,“什么事情,让我替你去做吧……”
刘墨侧过身子,冷笑一声道:“就你这点道行?算了吧……”
魏晃心中,刘墨不仅是师父,也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如果可能,他愿意替刘墨去死。
“再说了,”刘墨又喝了一口茶,“你还有你的宿命,所以我死以后,你必须避世不出,潜心修道,三十年后再出山,到时候自然有你该做的事情等着你。”
魏晃擦了擦泪水,沉吟片刻说道:“好,我信师父的话。”
“等等吃饭,吃完我就离开了……”刘墨笑了笑,却让魏晃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我要去做些准备,顺便到处走走……”刘墨站起身,走到灶台前一边将魏晃切好的菜下锅翻炒起来,一边说,“今天我做饭,给你改善一下伙食……”
这顿饭,魏晃实际上并没有吃出任何味道,不仅仅因为他心情低落,也因为刘墨忘记了放盐。
当天午后,刘墨便洗漱一番,离开道观。
临行前,刘墨拍了拍魏晃的肩膀道:“一定记住,按照你的本心去选择,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就好。”
魏晃点点头,跪在地上,直到刘墨的身影远远消失不见……
十日后。
刘墨终于是停在了甘省金州。
传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小憩时梦到某地有真龙天子出世,要夺朱家天下,惊醒后担忧不已,便招来谋臣刘伯温商议此事,并下令让刘伯温遍访全国,寻找龙脉所在。
刘伯温受命后夜观天象,见神州西北王气旺盛,便一路寻至重镇金州,发现金州南侧的皋兰山气势独特,主峰似龙头,山势蜿蜒盘旋,如同龙身。
刘伯温认为此地日后必有真龙天子出世,危害明王朝。于是,随着刘伯温一声法诀,有宝剑凌空飞出,将皋兰山斩出一个缺口,意为斩龙。刘伯温仍不放心,又在伏龙坪修建了四个墩台,以钉住龙的身体,使之不能腾飞。
所以金州有地名为伏龙坪,而金州遍地黄土地中,有名为红山根之处土壤鲜红,据说就是刘伯温斩龙后龙血染成。
而刘墨也是借刘伯温斩龙之事,在金州伏龙坪上摆下灭魂大阵,并斋戒三日,拜过八方神灵,准备于夜间行大阵,除去慈禧太后。
傍晚时分,刘墨远远看到天际间有明星自东向西划落,群星黯然,知道定是光绪帝应之前梦中之约在紫禁城中自杀。
刘墨并不耽误,面向东方口诵法诀,手捏招星印,引得法阵光华四起,冥冥中有万千诵念之声同时想起,又有一道清幽光彩照向天空,竟然真的将一道金色星辉接引至刘墨面前。
这便是光绪帝的魂魄。
刘墨口中法诀诵念不断,同时更是剑指一划,割破自己手腕,鲜红血液瞬时流淌而出。
刘墨以血为墨,在一张金色符纸上疾书片刻,然后持卓剑诀、追魂诀,发遣功曹,以命追命,那光绪帝所化金光吸取刘墨道气与血气,精光大现,同时呼啸一声,竟又重新飞向东方不见。
此时大阵已成,刘墨法诀念毕,一面以雷火之力封住手腕伤口,一面转过身形,探手拿起事先写好慈禧太后生辰八字的金色符纸和一旁的引魂铃摇动起来。
清脆的铃声此刻显得无比旷远,一声声响彻天际。
随着夜幕逐渐普散开来,刘墨的脸色也愈发惨白,可他并没有停止摇动那引魂铃。
百次、千次、万次……
直到次日中午,刘墨仍旧满头大汗地咬牙坚持着站在伏龙坪上,而他手中的引魂铃越摇越重,或许是因为所用道气越积越多,也可能因为刘墨的体能到达了极限,引魂铃声已由最初的清脆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终于,待到午后时分,天地间阳气渐衰,刘墨终于看到自东方天际有两道光彩相互争执般急急飞驰而来。这两道光彩一道纯金色,另一道则是金色中萦绕红光。原来,金色光彩是慈禧太后魂魄,而金红相交的光彩则是有刘墨道法加持后的光绪帝魂魄。
刘墨见两道魂魄争斗不休,却是早有预料,只见他将引魂铃扔在一旁,手掐玄天上帝诀,口中却转念杀鬼诀,引动法阵内绝强威能,以自身魂魄为引,大喝一声,化为一道青红道气轰在光绪帝与慈禧太后魂魄所化金光之上。
只听见如同钟鼎齐鸣之声轰然大作,伏龙坪上空,凭空生出阵阵霹雳,响动不绝。
大约过了半晌,霹雳声渐渐消失,天色也平常无异。
伏龙坪上,只剩下焦黑的土地和几处霹雳所致的火堆,而刘墨与那两道天子魂魄已然一无所踪。
袭明真人刘墨,死了。
第六十七回 调虎离山()
木颜听到此处,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墨早就猜到木颜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没想到吧,真实的历史竟然是这样的……”
木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