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铬目光交汇,瞬间又错开。
那一瞬间,陈铬分明看见他微微一笑,和煦得如同春风,只是一眼就让自己莫名感到一阵醉意。
再回过神来——
伏绍元:“我愿认输!”
李星阑:“承让。”
发生了什么?
陈铬不敢置信,明明什么也没发生吧?为什么那个伏姓男子自己跌在地上然后又爬了起来,而且看起来伤势很重?大家全是目瞪口呆的样子,明明只是一个大写加粗的假摔吧?
他侧目望向韩樘,只见这孩子也是一脸崇敬,口水流了一地。
陈铬:“……”
“耍了个小把戏。”
李星阑的声音在陈铬脑海中响起,他忙不迭望向厅内,两人视线交错,李星阑就那么望着他。
恰在这时,震惊不已的韩樘不小心将揭开的瓦片撞落在地,众人闻声望来。两个偷窥者撒腿就跑,活像两只见到光斑的猫。
不过也没什么,结果已经定下。
李星阑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不适,拱手行一礼,道:“李某并非本地人士,本不应过问政事。但我落难时,幸得汴阳君施以援手,此值汴阳临危之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观,惟望略尽绵力相助百姓。其余诸事,不便再参与,望汴阳君准我告退。”
汴阳君再谢,李星阑缓步走出议事厅。
很显然,但凡是有常识的人,都不可能相信几个身份不明的外来人。尤其是当他们空口白说,告诉这些智者们“此城有受丧尸侵攻之忧”的时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所幸战乱之世,大家都惜命。
众人当即商定,征集八百民兵,巩固防御工事,密切关注秦军动向,再做下一步打算。韩樘、李星阑、伏绍元征兵练兵,老先生公孙缶带领书院弟子策划加固防御工事,黄辕及城中商户筹措军资军粮。
至于其他神神鬼鬼的事情,一概免谈。
第38章 夜宴·壹()
李星阑走出议事厅正门,云淡风轻,步伐沉稳,进入垂满海棠花的曲折幽径。
一阵风起,万千垂丝海棠花枝乱颤,光影与花枝交缠舞动。
他却猛然吐出一口黑血,毫无征兆,伏在栏杆上剧烈地喘息,额角、手背青筋暴起,衣襟被自己抓得变了形。然而花香融化了血腥气味,黑纱遮面,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李星阑终于缓了过来,摘下一片绿叶将嘴角的血迹擦干。继而将那被血染得黑红的叶片仍在地上,踩入泥土里。
那从容离去的模样,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陈铬与韩樘偷窥被发现,一溜烟跑得没影。然而孩子毕竟是孩子,转眼便将这事忘了。
李星阑回到暂住的小院中,看到的便是两人趴在地上玩泥巴的情景。
陈铬发现李星阑站在院子门口,抬起头笑着与他打招呼,一张脸被抹得花猫似的。不料李星阑见状,竟然笑了起来,朝他遥遥招手。
陈铬看人多半只看表面,只要见到别人笑,自己就会觉得很开心。他忽然一下看见不常笑的李星阑竟有这样的好心情,根本没工夫去琢磨他的脾气为何这样阴晴不定?瞬间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快乐,摇着尾巴跑到他跟前。
然而数日相处发生的尴尬实在不少,陈铬也没有得意忘形,习惯性地在距李星阑半米处停了下来,保持一个安全距离。他知道,由于自己的性向问题,李星阑不大喜欢与自己隔得太近。
陈铬也不说话,就这样站在原地,张开沾满泥巴的双手,没头没脑地对着李星阑笑。
倒是李星阑一反常态,跨步上前,将两人的距离拉近至不足一尺,低头侧脸,问:“在房顶上,都听清了?”
刚刚吐了血,李星阑的声音有些干涩,说四个字,咳一声清嗓,再说四个字,咳一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这才恢复了富有磁性的温柔嗓音。
陈铬哪会注意这些细节,笑道:“都是韩樘,我说了‘不听不听我不听’,他瓦片都揭开了。”
阳光破云而出,一片金黄洒在小院里,万事万物都变成了金白色,如入梦境。
此时此刻,陈铬沐浴在阳光下,白衣,乌发,海棠花枝落下的阴影交错。
也不知道两人是怎么玩的,他虽然手和脸上都是泥,衣服却一尘不染,估摸着是因为太穷买不起其他衣服,所以格外珍惜。他一张脸花不溜秋,活像做了个海底泥面膜,在斑驳的污泥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皮肤苍白如玉。一双小狗眼微微下垂,眼神清澈明亮,笑意如同春风。
少年的气息,像是带着露珠的鲜红野果,令人只要看上一眼,便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心情飞扬。
与前几次相似,李星阑又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向着陈铬的方向伸出手,忽而悬在半空。只是这一次,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他几乎是一停下来,食指指腹就碰到了陈铬的脸颊。
手指微微颤抖,李星阑在对方脸上刮下一块已风干的泥,问:“你接下来,想怎么做?”说四个字,又咳了一声,只是这回声音正常,语气却……不大自然。
陈铬的脑回路异于常人,根本没注意对方问什么,而是大吃一惊,犹犹豫豫,说:“那个……我们,我们在玩……泥。”
李星阑看了看地上,陈铬和韩樘捏出数个小泥人。泥人们的头脑和肚子俱是圆滚滚的,小泥团摞在大泥团上面,再插上树枝作手脚,照着议事厅里的座位摆放。
他瞬间哭笑不得,道:“小孩儿都喜欢玩泥巴。”
陈铬挠挠头,不好意思,道:“玩尿泥。”
李星阑:“……”
见他表情僵硬,一只手滞在空中,陈铬露出得逞的笑,道:“骗你的,让你老是把我当小孩,我都十七啦。”
李星阑无奈:“还差一天,所以你永远十六岁。行了去洗洗,睡个午觉,今天‘议员’老板请客杀羊,睡醒起来喝羊汤。”
陈铬闻言欢呼雀跃,听话地跑走了。
李星阑瞬间肃容,转头对韩樘道:“樘儿也去打水洗干净,到我房里来,与你说说练兵的事。”
韩樘领命,喃喃自语:“总觉得李先生对陈铬,格外不同。”
李星阑闻言一怔,道:“都将你们当作小弟看待,只是他大哥于我有恩,陈铬心性又不比你这般强韧,多照顾一些罢了。”
韩樘走远了,只有声音传来:“就说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儿,哼。”
身长一百六十九公分的小孩——陈铬,平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伸出一条腿在榻边晃悠。
裤腿搂了起来,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小腿。
阳光穿过窗户,洒出一地光斑,空气中零星飘飞的尘埃,在这光芒中竟也让人觉得干净舒适。
风起风停,海棠花枝随之摇曳,香风阵阵,阳光流动如水,阴影游动如鱼。
陈铬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卧蚕上落下两道阴影。
他的面部线条流畅,眉毛浓黑,鼻梁挺秀,继承了母亲的精致。正处在十六七的年纪,轮廓将显未显,手脚修长,该有肌肉的地方一处不少,很有一些遗传自父亲的英气。
只不过他那一对眼睛既圆又大,双颊略有些婴儿肥,长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偏小,睡着的时候更显柔和,带着些中性美感。人的脸要显得好看,多半是各部配合得当,符合自然。因此陈铬这模样并不会显得“娘气”,反倒很有亲和力。
想着晚上有羊汤喝,这时他哪还睡得着,整个人精神得不得了。当然更令他高兴的是,李星阑竟然真的说服了众人,还能亲自练兵。
要知道,李星阑是三团团长,一名陆军上校!也就是说,他从前至少管理着四至五个营,带着一千五百名左右的陆军士兵,在非洲的丛林中进行对残余丧尸的歼灭战。
他不仅有办法,而且一定经验丰富。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能凭自己的努力在二十七岁就晋升至上校,或许跟他大哥一样,也是个“官二代”?
想到这里,陈铬又耷拉起脑袋,感到一阵深深的愧疚。都是因为自己,大家来到这么个地方,几乎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亲人。
他一瞬间就下定了两个决心:第一,以后不管李星阑多不喜欢自己,自己都一定要好好照顾他。第二,今天过后就要开始努力训练,尽力帮忙,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于是,照顾的第一步就是了解,比如……听墙角?
他集中起注意力,李星阑与韩樘的说话声如在耳畔。
李星阑:“有关丧尸的事,陈铬都向你说清楚了?”
韩樘:“是,令人难以置信。”
李星阑:“那我简单说说。对付丧尸最难的其实是心理,人类对于死亡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对战丧失时,更是如此。这十分正常,你必须接受并克服你的恐惧。”
韩樘:“我是妖,怪力乱神之事,我并不恐惧。”
李星阑:“你做得很好,樘儿。人要活下去、要变强,首先必须认识和接受自己,而后才能获得改变。关于如何与丧尸对战,你可去请教陈铬,我就不一一说明了。”
韩樘:“我记下了,但是他……靠得住?”
李星阑:“陈铬出生在军人家庭,他还没有手里的刀高,就被姜大哥赶上战场进行实战训练。须知这世上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切莫以貌取人。”
韩樘:“哦,他功夫确实不错,只是脑袋不大好使。”
李星阑不再与他纠结于此,道:“两天集结编队,三天整肃队伍。至多五日,要令他们掌握基本的战斗技能。再五日,学习两军对阵的技巧以及阵型。我们的目的是守城,训练只能是白天,晚上必须去调整城防。时间太紧张,你协助我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韩樘内心敏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问:“你们要离开?”
李星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们必须去寻根溯源,有些事不做,我与陈铬都不能安心。但离开前定会保证你们有足够的能力对敌丧尸,至于对付人类的军队,我们帮不上什么忙。”
韩樘:“你为何总是考虑他的感受?那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李星阑:“樘儿。”
韩樘:“明白,是我的错。那……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说罢跪在地上,行了一个拜师大礼。
李星阑上前阻止,韩樘却十分坚决,道:“从小父亲教我读书,但我因为身体异于常人,且身份特殊,一直不愿与人交往过密,自幼便没有朋友。太奶奶去世后,族人陆陆续续逃往国都,只有父亲固执地守在此处,从无其他长辈能教导我。虽然与你相识日短,但我打心底里佩服你,你对我很好,愿意教导我,我是真心把你当做师父。”
李星阑叹了口气,将他扶起,说:“你是个好孩子,然而我这人没什么本事,怕误人子弟,拜师之类的话不必再说。但你可将我当做兄长,无论何事都可说与我听,我必定全力相助。”
韩樘被发了好人卡,也懂事地没有再纠缠,只是咬咬牙,点头。
李星阑:“你常年跟着汴阳君,政事应当十分熟悉,征兵的事今夜回去后想想,明日便要开始。我也会再拟一个详细的计划,现在去休息。”
韩樘告辞,推门的声音,脚步声渐远。
陈铬忙不迭爬到窗户旁,扒拉着窗户偷偷望向李星阑的小屋,恰巧撞见李星阑伸手合上窗户。
两人视线相交,陈铬连忙向下倒在床榻上,后脑勺被撞出个大包来。
是夜,汴阳君府。
开会后吃饭的套路,从古至今基本不变。
这天里,汴阳君府热闹非凡,参与议事的二十余人各自带了薄礼,乳猪、肥羊、母鸡、野兔、各类河鱼。
帮工们从中午开始,忙着宰杀牲畜,做饭。
一锅羊汤,须剔羊骨、切羊肉,青铜大鼎盛入甘甜的井水烧沸,先煮羊骨,再煮羊肉,撒入地髓、苋菜、黄芪为香料,佐以食盐,汤熬至浓白,则去渣留肉,盛入小鼎,撒上葱花,香气四溢。
一只烤乳猪,首先将小猪剖腹去内脏,填入蓼菜去腥,先以芦苇包裹,将苦苣菜与泥混合涂抹与芦苇之外,烧猛火炙烤,剥净去泥,抚平表面的皱皮,浸油再烤,据说这还只是简易做法。
蚁酱、蚌蛤酱、兔肉酱、芥菜酱、鱼子酱等配料整整齐齐近十碟,山珍、果品形制精美。帮工们忙活一下午,做好数十道罕见的美食,分好器具,放满每张案几。
到了夜里,宴会才准备妥当。
厅堂的四角各放一盏近一米高的树形青铜灯,灯身色□□亮,镂刻蟠螭飞虎,又有游龙、鸣凤及各类飞禽走兽,精美绝伦。每张案几上又各放一盏青玉矮灯,各人面前一支小鼎,数十杯盏,钟鸣鼎食,其乐融融。
烛火璀璨,照得整个厅堂亮如白昼,人影摇曳,欢声笑语,丝毫不见大难临头的模样。
陈铬躲在后排,也不与人说话,埋头苦吃,这实在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吃得最丰盛的一顿。一小碗鱼子酱根本不够塞牙缝,陈铬留恋地添唇一周,便见到一盏满满的鱼子酱放在桌上。
一回头,李星阑便在身后,背着光看不清面目,轻轻拍了拍陈铬的肩膀,而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陈铬酒足饭饱,早早溜了,但肚子吃得滚圆,又实在睡不着。
他站在海棠盛开的小院中,来回踱步,院中一片银白,恍惚是另一个世界。忽然想起“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抬头一看,天空中果然挂着一轮圆月。
一轮圆月,陈铬这才意识到:北辰去哪儿了?
似乎早上起床的时候,刚好看见北辰扒拉着围墙跳了出去,结果一天都没再见到他,他会去哪?他会不辞而别?转念一想,即使他就这么走了,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北辰本来也没什么理由一直跟自己待在一起。
两人机缘巧合之下相识,一人一妖。虽然仅仅半月时间,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