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的手掌宽大,粗粝,被陈铬双手覆着,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柔软幼|嫩。
他看着陈铬的眼睛,古铜色的老脸微微泛红,半推半就,道:“放、放开老子,暂且……暂且留你一命。”
陈铬兴高采烈,飞快地把北辰身上的束缚解开。
北辰却瞬间掐住他的喉咙,坏笑,将手越收越紧,咬牙切齿:“许久未化作人形,被那老东西的破铜碗砸了两下,脑袋竟时好时坏。你这臭小子,不过趁人之危偷袭得手,竟想要与我合作。信任?真是天大的笑话。”
陈铬大脑缺氧,眼前发黑,却不着边际地想起先前在河口镇时,那名老妇人威胁他的话。
老妇人说,前天来了个“怪模怪样”的流浪汉,被官兵拖出村口打死。他当时十分伤心,并没有在意,但一走出村子就遇到了北辰,他也是在那里受了气么?
陈铬想着,倒开始有点理解他的愤怒。而且北辰还救过他呢,先前清醒的时候,也没有对他怎么样;疯狂地攻击他的时候,看起来的确像是犯病了。
他双手轻拍打北辰的手,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咳咳……抱……抱歉。”
北辰的手一抖,收得更紧:“你该后悔了,人类尽是些虚情假意的东西。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陈铬无力地摇头,几乎就要晕死过去:“人有……好人,也有……坏、坏人。狼也……有好、有坏,与……种族无关。以德报德,我……不后……”
北辰的手忽然一松:“暂且当你是个好东西。”
陈铬顺势倒地,大口喘气,冷不防北辰将他拎起来扛在肩头。
北辰一面向森林深处走去,一面说:“丹水最宽处,水性差,游不过去。”
陈铬被他结实的肩膀膈得胃疼,要死不活地喊:“哥,你放我下去,我又不跑。”
北辰抖抖耳朵,道:“你腿短。”语气十分骄傲。
陈铬:“……”
北辰:“名字。”
陈铬:“陈铬,那个金字旁的‘铬’,不是那个一个人两个的‘个’。”
北辰:“陈铬,陈铬,铬。”
他一把将陈铬扔在地上,嘴里反复念着他的名字,自顾自走到树边,徒手砍树:“怪名字。”
陈铬尴尬地笑了笑,跑过去抓起他的手掌,指尖轻触,写出那个“铬”字:“我一开始也觉得奇怪,但是寓意很好啊,我妈妈希望我的人生充满色彩。你的名字也很好听,是北极星的意思么?”
北辰连忙甩开他的手,满脸惊恐,却故作镇定,哼了一声:“老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说罢回头,一巴掌拍在陈铬脑袋顶上,骂:“愣着看甚?干活!”
陈铬捣头如蒜,然而他那一双拉琴的手,哪里劈得开大树?
他只是试了两下,便被北辰一脚踹开,骂:“滚一边去,碍事。”
陈铬十分不好意思,找来一块形状刚好的石头、一根粗树枝,用尖锐的树枝在粗树枝上端钻了一个小圆孔,生火烧焦,再将石头嵌了进去,最后用脱落的树皮搓成一条麻绳,绑住石头——就这样制造了一把初级石斧。
北辰徒手劈树,瞋目裂眦,锋利的手指甲全都裂开,双手鲜血直流。
陈铬给他又擦又包扎,他一把抽|出手来,夺过陈铬的石斧继续劈树。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陈铬说:“你把心揣进肚子里,有老子在这里镇着,那老不死的敢把你怎么样?”
陈铬:“什……什么东、东西?”把我怎么样?
北辰骂骂咧咧:“神神神!神个屁!这一路打雷下雨因谁而起?”
陈铬:“总不会是我啊,我心里在下雨,脑袋上又不会长出一朵雨云。”
北辰:“废话!”
北辰有一万种凶恶的表情,在脸上不断变换。骂骂咧咧地徒手劈树,不一会儿便被落叶盖满了脑袋,嘴里叼着一片树叶,却无论如何也劈不动粗|壮硬实的大树。
陈铬反复琢磨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被他吼着回过神来,忙不迭再造了一把石斧。
一抬眼,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无法言语——
千万点蓝色光点布满丛林,树干上聚集起一道道蓝色的虚线,他试探性地对着虚线一斧头劈下去,粗大的树木应声倒地。
陈铬、北辰:“……”
陈铬小孩似的欢呼,迅速砍好了十几根木头。
北辰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打磨树干,用藤蔓编成一个木筏。
两人一会儿吵架,一会儿相互殴打,最终仍在天黑前驾着木筏,从水上离去。
陈铬瞪着眼,震惊中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惊喜,问:“你真的看不见吗?好多蓝色的光点,它们聚集在树干上,好像在对我说:快来砍我吧,这里是我的弱点。”
北辰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道:“莫要高兴得太早,有人暗中作祟,多半是敌非友。”
陈铬兴高采烈地划船,头也不回:“肯定是朋友啦!”
北辰嗤笑:“藏头露尾,什么东西。”
陈铬则仍旧十分高兴,蹦起来拍了拍他的脑袋。
北辰:“……”
一言不合这就开打,小木筏说翻就翻。
两人双双落水,便又冷静下来,俱是一个狗刨的姿势,翻身上船。你来我往,虽然都没有手下留情,但也已经不是先前那要命的打法。
小小的木筏在诺大的天地间缓缓漂流,载沉载浮。
陈铬按着蓝色光点的指引,朝着前方划动这艘说翻就能翻的木筏。
第19章 夜渡·全()
陈铬扒在一团白毛上头,手指头打着转,捋毛:“你说到底是谁呢?是一个看上我天赋异禀的高人,还是神仙?要么,和你一样的妖怪?”
北辰脑袋一抖,险些将趴在身上的陈铬抖下树梢。一个激灵坐起身来,骂道:“说多少次,莫要揪老子的毛!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
陈铬笑嘻嘻的,举起双手,道:“我费了好大劲才帮你刷干净,揪一下怎么了?”
他说着,趁机又伸手过去揪了两下,哈哈大笑:“没想到你竟然是头雪狼!怪不得这么大。”
北辰悲催地“呜呜”叫,没了脾气:“你给老子下去,胡闹。”
转头,一口咬住陈铬的小卷毛,嘴里含糊不清,道,“能看上你这蠢物,倒也是个奇人,老子定要见识见识。”
陈铬被扯着头发,便反手揪住北辰的胡子,双手同时用力一扯:“睡不着,明天我们就能渡河了,然后就是函谷关。”
北辰被他闹得眼泪狂飙,化作人形抓过衣物,跳上另一处枝头。背对着陈铬穿衣,手脚并用,与这“蠢物”离得老远。
陈铬胸前的项链一晃,口琴带着金属的寒气。他却忽然兴起,将琴取下,饶有兴致道:“给你吹个小曲,感谢你,辰哥。一路陪着我,我很高兴。”
北辰捂住耳朵,长腿一撑,懒洋洋半靠在树干上,道:“老子一大把年纪,叫哥?叫爷爷吧。”
陈铬:“爷爷!”
北辰:“……”
陈铬摇头晃脑,唱:“你|爷爷的不是你亲爷爷,你奶也不是你亲奶奶。”
北辰:“…………”他觉得这个距离可能还不□□全。
陈铬看北辰一脸古怪的表情,却觉得他心情应该还算不错,便顺势问道:“还没想起过去的事,活得久了真的什么都会忘记?”
北辰发了会儿呆,不答。
陈铬浑身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眼泪婆娑:“没关系,你只要别突然发……你好好的就成了。”
北辰闻言,嘴角一歪,似笑非笑,一双金瞳光芒跳跃,猛然起身飞扑。
他一口咬住陈铬的手掌,留下个见血的齿印,张嘴,猩红的舌尖来回舔|舐尖牙上的鲜血,逾越道:“老子发疯了?”
陈铬连声求饶:“我疯!我疯!”
北辰轻“哼”一声,退了回去,靠在树上继续发呆,望着远方不知道什么东西。
陈铬揉着手掌,抱怨:“一句也说不得,你这么老……德高望重的年纪,也跟我个小孩子这么计较。”
北辰两个手掌垫在脑后,半躺,挑着眼角轻蔑地看他,笑着说:“老子忍你很久了,废话恁多。给老子吹吹,哈。”
说罢吹了个口哨,也不知成天在想些什么。
陈铬悄悄做了个鬼脸,拿起口琴,看见晴朗的夜空繁星密布,吹了一首十分悠扬的曲。
北辰听得认真,闭上双眼,尖耳朵竖起,一抖一抖。曲子停下,他便倏然睁眼,道:“还道你只会吹那首《苏……”
陈铬:“《苏珊娜》,那是入门练习曲。这个游戏的主题曲,叫什么……忘了,凌空御风,畅游神州,是一种情怀。”
北辰不以为然,重复他的话:“情怀?倒还能听。”
半晌无话,北辰忽然无所谓地说了句:“老子也能飞。”
陈铬大惊,窜过去抱住他的手臂,一阵猛摇:“带我飞一次吧!辰哥!”
北辰甩开他,嫌弃:“飞有什么好的?不乐意,睡觉。”
陈铬软磨硬泡,北辰不再搭理他。
陈铬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树干上,睡觉。然而怀中的口琴冰冷,令他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声音飘忽,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音乐,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但是大哥喜欢,尤其是那些老旧的东西。”
他把脑袋枕在北辰的大|腿上,被硬|邦|邦的肌肉硌得难受,翻来覆去调整睡姿。
最后,被气急败坏的北辰拍了一巴掌,这才消停下来,捂着脑袋继续说:“大家都玩人力vocaloid,他还在听什么纠结伦,小半个世纪前的东西。别人都听电音,他就非要玩乐器,还让我也学。反正,以前老是觉得他特别土,二十年代出生的人,品味一言难尽。现在才觉得……”
陈铬说着说着,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声音越来越弱:“演奏乐器会快乐,是因为,身边有人听。”
陈铬几不可闻地感叹了一句:“他都是吹给我听的……”
而后,就这样沉沉睡去,纤长的睫毛颤动,月光点点反射其间,有一片晶莹的微光。
脱离了井陉矿场的奴隶生活,一路上孤独颠沛流离,陈铬似乎已经习惯了神经紧绷,不分昼夜的跋山涉水。
北辰的出现,给他带来了恐惧和震惊。而化敌为友后,他却仿佛忘记了之前的种种,对这个常人看来却是十分奇怪的狼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相伴前行的路上,他从心底里洋溢出若有实质的快乐。
北辰知道自己的名字,一些琐事,但记忆十分的模糊,脑子时好时坏。他只知道自己要寻找,却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要去什么地方找。他没办法融入人群,万兽却也都惧怕他,半人半兽,却不像人也不像兽。
陈铬好不容易找到个活物跟自己说话,自然不肯放过,像水一般渗透他,花言巧语地说服他暂时跟自己同行,慢慢回忆。反正即使北辰发疯伤害了自己,他既不会死也不会生气。
陈铬在三番四次与北辰的搏斗中证明了自己的承诺,他是真的不会死,也从未因为受伤而动怒,呃……痛哭流涕收不了神通?这怎么能算是生气。
北辰一双尖尖的耳朵抖了两下,似乎是大|腿被压得发麻,盯着陈铬甜美的睡颜看了好一阵。继而皱起眉头,似乎是对他那没心没肺、酣然入睡的样子十分愤愤,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长|腿一扫,将那他踢飞出去。
陈铬做着美梦,却忽然在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中惊醒过来,“啊啊”大叫,手脚乱舞,脸先着地。
陈铬:“我发现,不同地方的泥巴味道还真不一样呢。”
北辰:“聒噪。”
陈铬:“我的口腔肌肉都要退化了。”
他扯着雪狼的两只尖耳朵,一揪一揪,夸赞:“四条腿就是比两条腿跑得快,你太厉害了,辰哥。”
北辰自豪:“老子有五条腿,呵。”
一头雪狼在丛林中飞奔,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嗷呜”一声狼嚎:“说多少次?莫揪耳朵!”
陈铬掰着手指数数,自言自语:“五条,双手双脚,还有什么?”忽然被身下的雪狼向后一拱,险些掉下狼来,他便下意识地往前一钻,勒紧它的脖子。
雪狼瞠目龇牙:“!”
陈铬连忙松手:“抱歉抱歉,你……没事吧?”
雪狼“呜呜”低吟,发足狂奔。
北辰载着陈铬,以狼的形态狂奔数百里,终于停下,至一处溪水畔驻足饮水,将背上的黑衣少年抖落在地。
陈铬睡眼惺忪,奶声奶气:“肚子不让摸,耳朵不能提,腰……你也没有腰,脖子也不给掐,难道要我揪你的尾巴?”
雪狼愤怒地以掌劈水,震出滔天巨浪:“此生能令我俯首称臣者,唯有一人!”
陈铬:“是谁呢?”
雪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高大身影,他的周身硝烟弥漫,雪狼仍是狼的形态,视线非常低,抬头逆光,看不清那人的面目。
一身破烂的战甲,手中长刀浴血,那人越来越近。
雪狼:“自然是……”
陈铬:“?”
雪狼:“是……是……”
战场上瞬息万变,那人很快就与一条青色的巨龙缠斗在一起,消失不见。
雪狼巨大的尾巴一扫,转身离开:“忘了。”
它的双瞳金光流转,眉峰紧蹙,凶猛的神情逐渐涌现。
陈铬忙不迭大喊::“停!”
怕他再想下去又要发疯,陈铬拿出一条破布裁成的“方巾”,沾湿后叠放掌中,小心翼翼地为雪狼擦拭四肢上的污渍,一面说:“别激动,辰哥。你活了那么多年,不可能所有事情全都记得。”
雪狼闭着眼睛蹲坐在地,任由他擦拭,仿佛十分享受。
陈铬继续说:“我大哥总说我心大,但他认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我绝对不会忘记重要的事情。心大一点,别斤斤计较,人才能活得快乐。所以说,遗忘是生物不可或缺的技能,或许一些事情令你产生了消极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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