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你出来干什么?”
“这不是儿子让我出来看看么,怎么半天还不进去。”
“什么儿子,要喊仙童。”妇人扯了晴雯要进屋去,里头传来一个声音,似是不耐,“只她一个进来就好,你们下去罢。”
男人低声骂道,“不孝子,当了狗屁仙童,连爹娘都能使唤了。要不是老子带了他逃出来,哪里有他命,现在跟我吆五喝六的。”
原来这男人正是仙童的生父吴富贵,妇人则是生母吴氏了。
听得他嘴里不断咒骂,妇人忙拉住他道,“满嘴的喷粪,你别忘了要不是仙童咱们都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
吴富贵这才不说话了,怏怏的又瞧了晴雯一眼,夫妻二人这才下去了,远远的还能听到吴氏的大嗓门,“春莺啊,我的燕窝还不端上来。”
晴雯鼓足勇气进屋,原以为有这样粗俗的父母,仙童大概也只是个普通孩子,更可能是招摇撞骗的,不想刚才的声音又响起,“你以为我是个骗子?”
声音绵软稚嫩,却听得人不寒而栗。
一转头,仙童端坐在床上,五六岁大小,一对黑漆漆的眼看着她,只是这眼睛竟一丝眼白都无,晴雯往后退了一步,强忍着没有尖叫,仙童翘起嘴角,走到晴雯身旁,恶作剧似的凑到她面前,全黑的眼睛正对着她,“你很怕我?”
像是很满意晴雯惊恐的表情,仙童直起腰,不知道为何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拎起晴雯,力气大的一点不像他这样大的孩子,“你身上为什么会有她的味道?”
晴雯浑身都在发抖,吓得说不出话。
“算了,你这等凡人也不会知道,以后你就代替春莺吧。”仙童随手将晴雯扔回地上,坐回床上打坐。
这夜雪停了,月亮在乌云后头隐隐露出半张脸,宜霜抽搐成一团,强忍着不叫出声音。房间忽然水汽弥漫,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摁在宜霜后背,叫她好受许多,正是永定河君。
宜霜长长的喘了口气,“我差点以为自己要一命归西了。河君你真是及时雨。”
“本来该早些来的,只是我那河边多了两个孽畜,屡次夺人性命,实在是可恶,多耗了些时间。”永定河君脸色也十分难看,“这鬼天气总算是结束了。”
“雪下得这样大,说不定是什么蛟龙上天入地肆意作恶。”小芙蓉坐起身,两眼闪闪发光,觉得自己已经满血复活了。
永定河君似是无语,“……你不要乱想了。现在都是顶多流行些蛊惑人心的小妖。就算后头天好了,你也尽量不要离开绛珠仙子身边。”
宜霜掰着指头道,“真的没有吗?这两场雪下得这样大,指不准是个通天彻地大妖怪呢。”
“哪个妖怪通天彻地就下雪玩儿?”永定河君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天之道,四时有常,冬季降雪都是正常的。只是死了这样多的老百姓,实在是不忍。”
“说不定是雪妖呢,一抬手,呼啦啦北风吹,呼啦啦下大雪。”
“……就算是雪妖,他也就是个妖怪,这样连天下雪成灾,哪个妖怪吃饱了撑的。”
宜霜反炸毛道,“什么叫也就是个妖怪?我也是个妖怪啊,我们妖怪是比不上河君神仙出身,万民敬仰!走走走!不要在我边上沾了妖气。”
“……不要不讲道理。”
“你不走,我走!”宜霜一掐指,从永定河君面前遁走,永定河君无奈,才叫她不要离绛珠远了,这会儿又瞎跑,这半瓶水法术还不知道遁到哪儿去了。
他猜的一点不错,这小芙蓉此时看着破庙里几具尸体惊骇非常,那尸身都被掏空五脏六腑,看穿着都是破衣烂衫,大概都是些乞丐。
宜霜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一落地竟到了这从未来过的破庙,虽然不敢出声,可她是花妖,身上常年香气不断,这香气引的正趴在尸身上大嚼的怪物转头看过来。
这怪物一双绿眼在暗处幽幽发光,虽是人身却浑身长毛,一咧嘴,碎肉鲜血落下来,异常恶心。
小芙蓉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尖叫道,“河君救命啊!”
第九章()
一只手揽过宜霜,稳稳避开那扑来的怪物,不知永定河君用了何法术,不过顷刻间那怪物就倒在地上,抽搐片刻,竟退去长毛,化作一个浑身浮肿的人。
“只是尸变,竟把你吓成这样,也是几百年的修为了,还是这样不长进。”永定河君看着宜霜道,语气里皆是恨铁不成钢。
原是宜霜喜好尘世,多在人间玩乐的缘故,若不是永定河君护她一护,这几百年的光景都是没有的。
见宜霜噘着嘴不说话,永定河君叹道,“也罢,你本来就是个人,眷恋人间也是应当的。”
“我是朵花啊,若是人,能活几百年,早该得道了。”宜霜反驳道,心想这永定河君真是老糊涂了。活了几百年的高人她也见过,譬如剑仙一类,只是近百年来已是一个不见,也是世道的缘故,如今世人沉迷富贵,文人好八股一道,何况几朝几代下来,这华夏九州悉数开发,山川都是王土,又何处去找那深山老林修炼呢。
因此宜霜听闻隔壁宁国府的贾敬居然去修仙炼药之时,不免感兴趣,还瞧瞧去看了一回,只见到一些皮毛,并无甚用处。
永定河君不再说话,二人走出破庙,此时月朗星稀,万里无云,庙外是一片荒田,想来已是郊外。
面前忽然停了一只小鸟,月光下清楚看到只有一只足,二人脚下舒翅而跳,蹦蹦哒哒,永定河君道,“不想这世上竟还能见到商羊。有道是,天将大雨,商羊鼓舞,想来还该有场大雨。”
商羊鸟是生于北海之滨的神鸟,每次要下大雨之前,就一群结伴出来蹦跶蹦跶。古时人们见到它便知道是要下雨了,只是渐渐便看不到商羊鸟了,人们只当是它是神话里的传说,至今还有地方的人以商羊舞祈雨。
那商羊像是听懂他的话似的,竟摇头晃脑的摆摆尾巴,宜霜也不嫌它在泥地里跳得脏,弯腰将它托在手掌上,“你这是说没有雨?”
商羊溜圆的眼珠看着宜霜,连着点了好几下头,又在宜霜手掌上蹭啊蹭,着实是可爱至极。
宜霜道,“这鸟儿好有意思,竟这样通人性。”
永定河君道,“你既喜欢,不如带回去养着,有它在也能知道何时下雨,别忘了带伞。”
“……”宜霜无语,手指顺了顺商羊鸟的羽毛道,“你可愿意跟我回去?”
鸟儿又点了点头,乖顺的伏在宜霜掌心,宜霜忽道,“你知道下雨,那下雪怎么办?”
商羊睁开眼眨了两下,又闭上了,用翅羽遮住自己眼睛,永定河君大笑,“它这是在假装没听到啊,实在是同你很相配啊。”
宜霜呸他了一口,永定河君方止了笑,送她回林黛玉身边不提。宜霜在枕边隔了个软垫,供商羊休息,也不知神鸟要不要睡觉。
次日一早,林黛玉用过早饭,因近来天寒贾母起得晚,便先在书房里练了字,看的窗外云破日出,不由生了去院子里走动一番的心思,雪雁道,“虽天晴了,可外头也湿滑的很,万一跌着了可怎么是好。”
紫鹃却道,“姑娘在屋里闷这些天,略走一圈也使得,平日也要日日去给老太太请安的,只多多的穿了衣服便是了。”
林黛玉道,“紫鹃这话很是,哪里就这么金贵了,只是宜霜怎么样了?瞧她脸色实在不好,秋葵你去瞧瞧,若是还那样子憔悴,便去请了大夫来。”
紫鹃一腔的热意顿时被泼了个透心凉,她脚伤之时黛玉并不喊她看太医,宜霜不过脸色不好便这样屡次关心。却不想,黛玉那次晕厥刚醒,又是故交府上请的太医,哪里顾得上给她这样一个丫鬟瞧伤。后来她躲在房中,黛玉每有赏赐都是不落,只让她在屋里好好休息,偏她这一年对黛玉事无巨细十分体贴,竟生出几分对妹妹的关爱来,反对黛玉让她休息觉得不满,直觉得黛玉是亲近林家人故意疏远她。
所以一时为善有人赞,日日为善,哪日略有疏忽,却是前头的无人记,只得了很多的不是。
秋葵去了片刻,却是带了宜霜回来,宜霜穿了一身浅绿袄裙,一扫前儿的病态,不知道为何肩上竟停了只小鸟,众人都啧啧称奇。
林黛玉道,“怪有意思的,这鸟儿竟这样喜欢亲近你,你过来让我瞧瞧。”
那鸟翠羽朱唇,鲜艳可爱,见着黛玉连连点头,似是作揖打招呼,黛玉道,“这鸟屈起一足站着呢?”
宜霜道,“何曾屈足,生来就是一只脚。”
几个丫鬟都道鸟儿一只鸟可怎么活,林黛玉却道,“这莫不是商羊吧?王允的论衡中道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旁的只有一足的鸟,我却是想不起来了,许是我知道的少。”
宜霜实在是被林黛玉的博学所折服,她往日在花蕊夫人身边,也知道花蕊夫人博闻强记,极擅诗书,不然也写不出,“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这样的诗,不想黛玉也是这般才华出众,何况年岁更小上许多。
“姑娘知道的哪里还少,又不是要考状元。只是这宝二爷原先不喜四书,只爱杂记,这些时日却是大有长进。”紫鹃一边替黛玉披上披风一边道,那披风外头是雨过天青色的面子,绣一只绿梅,里子是白狐皮,还是林如海送来的,风毛出的极好,足有寸长。
只是张志家的早早就有言在先,又说是老爷的吩咐,姑娘在孝里又是女儿家,平日里不许同宝二爷多亲近,更不提在面前提。故而紫鹃这话无人应答,只黛玉淡淡的说了句,“二□□后蟾宫折桂,外祖母必定高兴。”
秋葵忙岔开话题道,“宜霜还没说这鸟到底什么来历呢。姑娘不知道,我今儿一进屋,宜霜已经坐在床边了,人好的不得了,这鸟儿调皮的很,到处飞,可到我们出门了,竟又乖乖的飞下来停在宜霜肩上了。”
宜霜道,“姑娘说的很对,这正是商羊鸟呢。昨儿晚上停了雪,我想着开会儿窗透透气,竟就飞进来这么个小东西。”
“今岁商羊舞,沉浸连千村。莫不是因为这商羊现世,这才引得这一月大雪成灾?”林黛玉说着伸手要去摸商羊,商羊鸟却是一展翅,飞到宜霜另外一个肩头去了。
宜霜道,“它只知道下雨,哪里知道下雪的事。老天要下雨,这鸟儿何其无辜,它刚才也跳了好一会儿,难不成过会子还要下雨不成。”
林黛玉想了一会儿道,“原是我误了,竟错怪了这神鸟,还请鸟儿原谅。”
说着竟朝着商羊一福身,商羊鸟仰头鸣了一声,实是清脆悦耳,如同雨声打在屋檐一般,紫鹃道,“这姑娘福身,宜霜你竟不避开,你哪里受的姑娘的礼。”
她这样说,众人都当她是为了那日宜霜说她受了磕头折寿之事,不免觉得她斤斤计较。宜霜却是笑嘻嘻的朝着林黛玉连着福了两次,“现在就还了姑娘,左右还多一次。”
林黛玉抿嘴一笑,她原就秉稀世俊美,这一笑立时将这一屋子娇俏的清秀的都比了下去,商羊鸟在宜霜肩头跳了两下,展翅飞到林黛玉肩上,林黛玉一惊又复镇定下来,这小商羊在肩头竟轻若无物,她偏头朝这小东西一笑,芙蓉素面,娇艳翠鸟,颇有倾城之态,不止看呆了这些个丫鬟,也看呆了门口的贾宝玉并薛宝钗。
只是屋里人还未察觉,雪雁道,“宜霜昨儿还病的起不来床,有这什么商羊鸟今天就好了,想来这神鸟很是管用。姑娘体弱,若是这鸟也能把姑娘的病都带走,我便日日给它烧三柱香。”
黛玉一点她的额头,笑骂道,“你这是拜它呢还是害它的,没得给你熏成风鸡了。”
“也不知道这鸟好不好吃。”雪雁又道,引得屋里笑倒了一片,秋葵拉着夏堇直喊肚子疼,林黛玉靠在宜霜身上道,“今日让厨房多上一道菜,或是乳鸽或是野鸡的,不拘什么,让咱们雪雁也吃个够。”
贾宝玉出声道,“妹妹屋里好热闹,什么事这般高兴。”
林黛玉忙从宜霜身上起来,只脸上还有笑出的红晕,看的贾宝玉目不转睛,薛宝钗见贾宝玉目光不离林黛玉,心里有些拧着,进了屋道,“今儿起的早了,想喊了妹妹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
不知为何,薛宝钗一靠近,这商羊鸟竟从黛玉肩上飞走了,在黛玉书桌的笔架上站了。贾宝玉道,“妹妹屋里的这只鸟好漂亮,是林姑父送的么?”
“不过丫头们抓来玩的,只是瞧着好看罢了。”林黛玉理了理衣服,“外祖母这会子也该起了,咱们走吧。”
薛宝钗却是八风不动,足下站的稳稳的道,“既是外头抓来的,也不知道身上沾了多少脏啊病的,妹妹本来身子就不好,哪里经得住这些。听我哥哥说,外头已经有瘟疫传开了,只是天气冷,不大厉害。这会儿贪了好看,等真染了病哪里了得。”
林黛玉蹙起眉毛,冷笑道,“宝姐姐真是好见识,连着外头的事都懂。若是真染了病,也不会染得到宝姐姐身上。我这书房脏的很,没得宝姐姐这一身冰清玉洁都为了我蒙了尘,咱们还是外头说话吧。”
说着自己披着披风率先出了门,后头是一众丫鬟,偏宜霜跟在最后,对着贾宝玉和薛宝钗道,“宝二爷同宝姑娘不是也要请安么,怎么不动?再等等,姑娘倒要进老太太屋里去了,有了先后脚,哪里算的上一起请安呢。若要一起请安,这冰天雪地的,也不好让咱们姑娘在屋外头等啊。”
林黛玉住在贾母的西厢,确实是几步路便到了。宝玉忙跟了出去,宝钗脸色怏怏的,“你们主仆都是口舌伶俐的,我不过白说一段。”
不想贾宝玉在前面听见了,回头道,“宝姐姐既知道白说,又何必开口,好端端的倒咒起了妹妹,好没意思。”
薛宝钗捏着帕子,心口堵得直发慌,只是她素来端庄大方,强忍了下来,待进了贾母屋里,已是脸带浅笑,一如既往。
贾母今儿个心情很是不错,拉着黛玉的手关